我接過盒子,稍微掂了掂,裡面發出輕微的“嘩啦”一聲響,似乎是某種摞在一起的金屬塊散落開來。
“沒事,別擔心。”我抱歉地向着關伯笑了笑,害得他跟我一起忐忑不安,真是不應該。
關伯灑脫地大笑:“小哥,沒事就好,我熬了雞米粥,要不要打電話給方小姐,請她過來喝?”上了年紀的人真是囉嗦,要對什麼人好,乾脆就三句話不離對方的名字,完全不顧其他人的感受。
說完,他哼着小調下樓,自得其樂。
我苦笑着搖頭,讓方星偷着高興去吧,只要關伯感興趣的事,我一般不會掃他的興。
開了臥室裡的大燈,我纔看清了盒子是由犛牛皮精製而成,四角都包着雲頭紫銅片,磨得閃閃發亮。它的歷史至少會有幾十年了,堅韌的牛皮有十幾處被蟲蛀壞了,又用新牛皮和骨膠粘過,猶如一塊塊色差過大的補丁。
盒子表面,用火鉗燙着字跡斑駁的藏教六字真言,痕跡深入皮層內部,凹進去足有三毫米之多。
“是藏族人的東西?強巴、強森……轉世靈童……”我的思路不斷跳躍着。盒子上有紫銅搭扣,關伯向來會信守承諾,一定沒有打開過盒蓋。
昨天忙了通宵,暫時將靈童召見我的事擱下了,現在突然有這樣一個陳舊的禮盒出現,強巴說過的話,又重新在我腦海裡彈了出來。我將盒蓋揭開一條窄縫,陡然間有道金光倏地閃了出來,等到蓋子完全翻開,裡面竟然是十二塊兩寸長、半寸寬、半寸高的老式金條,包裹在一塊金黃色的緞子中間。
我猛然一怔:“靈童送金子給我,是什麼用意?”
父母的遺產不算太豐厚,卻也足夠我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所以自己從小對於金錢的概念就很淡。這盒金子,全部換成美金的話,大概能裝滿一隻不小的皮箱,能令一無所有的窮人驟然躋身於港島富豪行列,不過這一點對我毫無吸引力。
我拿起一根金條,發現它的橫截面上鏨着一個精緻的蓮花圖案,花瓣共有三十六片,中間放着一隻五指併攏的手掌。這是蘭陀庫林活佛那一教派的獨特標誌,也就印證了我先前的猜測,金子正是強巴等人送過來的。
盒子的內部襯着綠色的古老緞子,上面繡滿了各種字跡的六字真言,繡線的陳舊程度各不相同,應該是不同年代的人動手繡上的,近的相隔數年,遠的相隔至少幾十年。單單就這個盒子的古董價值而言,已經價值幾萬美金,能用它來做禮盒的,不是財大氣粗到了頂峰,就是窮途末路到了極點,連教裡的壓箱底東西都拿出來了。
電話就在枕邊,當我把金條丟回盒子裡,正盤算着如何退回這個箱子時,電話及時響了起來,是一個港島本地號碼。
“是沈先生吧?我是達措。”聽筒裡是一個稚氣的小男孩的聲音,年齡應該不超過十歲的。
我的心念剛剛一轉,小男孩立刻接下去:“對,我只有九歲多一點,你的判斷非常準確。”
他似乎能直接感覺到我的心裡話,我立刻擡手,讓電話離自己遠一些。
達措是個藏族名字,我一轉念間就明白了打入電話的正是轉世靈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臉上的肌肉同時開始發緊。
“我該怎麼稱呼你?”他那麼小,我總不能稱他爲“達措大師”。
“請叫我‘達措’好了,在拿回‘鷲峰如意珠’之前,我不算名正言順的蘭陀庫林活佛。強巴他們都這麼叫我,你也可以。”他的聲音雖然稚氣,說話時的口吻卻是一絲不苟,老氣橫秋。
活佛轉世,前生的記憶會由冥冥中的神秘通道進入靈童腦子裡,雖然是小孩子的身體,思想意識卻是幾十歲甚至上百歲的老頭子。
我遲疑地叫了一聲:“達……措,爲什麼要送金子給我?無功不受祿,我正想把它們退還給你……”
達措笑起來:“不,那些是你應得的,因爲我會求你一件事,它們將做爲你的路費。”聽筒裡傳來汽車喇叭聲,偶爾也有風聲,他此時應該是在一輛行使着的車子裡。
我知道金子不會白白落在自己手上,用這麼多金子做路費,去到天邊也足夠了。
“沈先生,我正在來你家的路上,或者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除了金條,我還有一個消息,要親口告訴你,一個對你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它肯定能讓你無比震驚。唉,可惜我的記憶力剛剛恢復了冰山一角,無法給予你更多提示,但就此一點,也足夠引發你的情緒波動了,希望你能做好充分的準備。”
達措的口氣有些古里古怪的,我簡短地答應:“好,我會沏好名茶待客。”
事實上,我對“重要消息”不抱太大希望,只求能跟達措靈童見面之後,能儘快把黃金還給他,然後大家一拍兩散。
達措又一次笑了,口氣淡淡的:“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冥冥中有神的指引,讓我感覺到你,就一定能找到聖女,而後拿回那件東西,稍後見。”
他的國語很標準,應該是確立了“轉世靈童”身份後,有專門的喇嘛教他各種學問,所以,雖然沒有踏進學校,知識卻比普通孩子淵博幾百倍。
我下樓時,客廳裡的老式掛鐘正敲響八點鐘,聲音依舊清脆悠長,就像老而彌堅的關伯一樣,忠實地執行着自己每日的職責所在。
關伯正在廚房裡洗蘋果,洗菜盆裡堆起了高高的白色泡沫。
“小哥,有客人要來了。”他聽到我的腳步聲,扭回頭,臉色顯得非常嚴肅。
我一陣驚愕:“什麼?你也知道有西藏人要來?”
關伯用力皺緊眉頭,困惑地仰面望着頭頂的日光燈管,稍後才用力甩掉了手背上的泡沫,慢慢地回答:“我不知道,好像……有人告訴我,要來一個小客人,他喜歡吃這種來自日本的富士蘋果,並且是一半紅一半青的。你看,我挑的都是這樣的。”
果然,盆子裡的蘋果青色與紅色部分的比例基本保持對稱,體積也正好有一隻拳頭那麼大。
“小哥,難道是我老糊塗了,出現了幻聽?沒有電話、沒有人送信,只是心裡感覺到了那個人的聲音,一個很老的男人,口音怪怪的,似乎是藏邊一帶的少數民族——”
關伯擰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掩蓋住了一切。
蘋果洗淨、擦乾之後,擺放在一個久已不用的四方藏銀托盤裡,總共十二個。
“十二個,那個聲音告訴我,十二是小客人最喜歡的數字。”關伯端着盤子走向客廳。
我疑惑地叫了一聲:“關伯,我會在書房裡見客,能否把蘋果放到寫字檯上去?”
客廳裡的老式桌椅,只是中式家居的應景擺設,就像牆上懸掛的字畫一般,僅供欣賞而已。他知道我的會客習慣,已經有三年時間沒在客廳裡接待過客人了。
關伯搖頭:“不,小哥,書房裡剛剛沾染了異族人的黑血,不夠潔淨。”
他說話的口氣像個虔誠的教徒,彷彿將要蒞臨的是尊貴無比的教中大人物一樣。我跟到客廳裡,陡然發現地面已經被擦得一塵不染,油光可鑑,忍不住苦笑:“關伯,你到底要幹什麼?難道整個下午都在督促工人們擦地?乾淨到這樣的程度,連蒼蠅落在上面都要失足打滑了——”
我可以猜測是達措施展神通告訴關伯要做什麼,控制了他的思想,那麼,我爲什麼沒有受控?而且我還跟達措通過電話,親自接聽到了他的聲音?
關伯洗淨了一個不鏽鋼的盆子,盛滿清水,放在門口的方凳上,沉默而有條不紊地忙碌着。
我踱到院子裡,任關伯忙個不停。現在可以確信,達措具有遠距離控制普通人思想的能力,使得關伯像一個夢遊症患者一般,做着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動作。我不想再去打擾他,免得破壞了他的思維平衡,發生意外,只是調勻呼吸,一邊嗅着空氣裡的薔薇花香,一邊平心靜氣地等待着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讓我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大門被輕輕敲響之前,我根本沒聽到汽車停下的聲音。
我走過去開門,迎面先看到強巴、強森兩張生硬的笑臉。
“沈先生,靈童登門,恭喜你了。”兩個人的目光極爲警惕,開門的剎那便越過我的肩膀,觀察清楚了整個院子裡的情況。
我後退一步,平靜地點頭微笑:“歡迎,榮幸之至。”
兩人向左右一分,一個身高只能到我腰間的小男孩,稚嫩的雙手交叉在胸前,拇指、食指搭在一起,結着雙重“大雪山蘭花印”,臉上帶着絕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淡定微笑。
他的身後,還有兩個人,垂手侍立,體態相貌,跟強巴、強森非常接近。
“沈先生,冒昧過來,請別見怪。”小男孩眉清目秀,牙齒白生生的,應該是剛剛更換完乳牙的樣子。
靈童轉世是藏族人最神秘的大事,更是全球靈異學家、物理學家無法求解的十大難題之一。
當我接觸到他清澈的眼神時,不得不相信,在他目光裡流露出的智慧之光,能勝過一百個同樣年齡的小孩子之和。
“我是達措。”他放開了手印。那種禮節,只有藏族高僧遇到智慧相若的對手時纔會用到,寓意是指“同一片雪域之上、兩朵蘭花競相綻放、香傳佛國不分高下”。
在他無比謙和的笑容下,我心裡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好感:“請進,達措靈童,歡迎你過來。”
隨行的四個人臉上突然大爲不悅,強森更是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稱呼有問題,大概是沒能如他們預想的那樣行“五體投地”的虔誠大禮引起的。藏民對於活佛的崇拜,勝過古代人蔘拜皇帝聖駕時一萬倍,也許會覺得我這樣的接待程序,是對靈童的褻瀆。
“強森,沈先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跟你們不一樣,不必拘泥於禮節。”達措擡起左手,向強森輕輕一指。
強森猛的打了個寒噤,粗壯彪悍的身子一晃,急忙垂下頭:“是,是,謝謝靈童教誨。”
藏民的野蠻性格,全亞洲第一,除了活佛之外,恐怕不會老老實實地臣服於任何人。由此可見,達措在他們心目中,已經跟活佛無異。
踏進客廳之前,達措停步,在水盆裡輕輕沾了沾指尖,無奈地嘆氣:“沈先生,不知你有沒有發現,港島的水質越來越糟糕了。這樣的水,即使是用來滌盪身體的污垢,也會將其中的毒素侵入人體,更不要說是喝進腸胃裡了。凡塵俗世中骯髒若此,只有冥頑不靈的人才會癡戀城市紅塵,一生蹉跎於此,對嗎?”
他的話裡暗藏玄機,我保持沉默,在沒聽到他帶來的那個消息之前,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表示。
關伯躲在廚房裡,不再出現,而強巴等四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不敢進來,客廳裡只有我和達措兩人。
他走到桌前,踮起腳尖,拿了盤子裡最尖頂上的一個蘋果,對着那銀盤子微微發愣:“是來自大昭寺的東西吧?本是雪山聖物,可惜誤結塵緣——”忽然轉身,仰頭凝視着我:“沈先生,你的房子裡裝那麼多監控設備做什麼?難道是給我準備的?”聲音裡已經有了隱隱的怒意。
那些東西是方星免費替我安裝的,要想從頭解釋的話,只怕會耽誤大家的時間,所以我只是微笑着搖頭:“不,是一個朋友弄來玩的,不針對任何人。”
我承認,對達措電話裡說的“消息”抱有一定的好奇心,而且強巴說過,靈童要解開我心裡的一個困惑。
達措握着蘋果,目光從我臉上挪開,驀的左腳擡起來,輕輕一跺,嘴裡吐出兩個低沉而古怪的音節。剎那間,他的嗓音至少蒼老了數倍,發出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壯年男人的聲音。
“好啦,那些設備全部失效,你那朋友的遊戲也該結束了——”他稚氣地笑起來,爬到桌邊的上首椅子上,舉起蘋果咬了一口,指着另一張椅子:“沈先生請坐,我們應該開始了。”
近幾年的清修靜養生活,我已經修煉到了“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境界,無論遇到多麼怪異的事,只是冷靜沉默地靜觀其變,絕不會駭然變色、大驚小怪。
藏族傳說中,活佛法力無邊,可以藉着任何微小的動作實施驚天動地的神奇功夫。方星的偷窺設備都是精密先進的美國貨,真的被達措毀掉的話,弄不好會讓她心疼好一會。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我費力找專門的搜索公司進行清除了。
“沈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我來見你,是希望你去一次喜馬拉雅山脈的庫庫裡峰。那裡有一個隱密的萬年冰洞,就在雪峰的背面,萬仞壁立之處。洞裡,有你我都感興趣的東西,你去取回來,我帶走屬於我的一份。那些金子,做爲行動所需的費用,目前我能調用的乾淨資金只有這麼多,不夠的話,只能由你補足。”
他的臉蛋紅撲撲的,像手裡的蘋果一樣,身上穿的,是兒童版耐克運動裝,頭髮也剪的整整齊齊,從任何角度看,都只是個普通的小男孩,除了那雙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任何動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右手只是虛垂着,似乎帶着某種先天性的殘疾。
“庫庫裡峰?西藏傳說中的‘死神之牙’?”我反問。那座雪峰的高度,只有海拔五千多米,但卻早就吞噬了近千人的生命,全球登山協會先後有近五十支探險隊在這裡全軍覆沒。
“對,就是那裡。”他每咬一口蘋果,都會細心地咀嚼二三十次,然後才慢慢下嚥。
“給我一個去那裡的理由?”我繼續問。
攀登雪峰不難,我有兩個朋友就是專業的登山家,曾經數次登臨珠穆朗瑪峰,對喜馬拉雅山脈的大小山峰如數家珍。
他們都親口說過關於“死神之牙”的傳說:“那座雪峰,根本不是人類所能征服的,從望遠鏡裡觀察,它像是從天上憑空掉落下來的一樣,孤零零的矗立在羣山之間,上半部分,有近兩千米高度近乎直上直下,根本沒有攀緣的可能。”
其中一個說得更是貼切:“登臨珠峰五次所費的力氣,也不夠攀登庫庫裡峰一半。有生之年,希望有登山高手能征服它,我們算是看不到咯——”
“理由?沈先生,天冷了生火、夜來了點燈、餓了進餐、渴了飲水、冷了穿衣、熱了搖扇——這些,你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我搖搖頭:“不需要。”
他舉的例子並不可笑,而且很容易理解,那些都是人類生存必需的活動,只要存在於世界上一天,就得重複去做,但攀登庫庫裡峰卻不屬於這一類。
達措輕輕咳了一聲,門外“嚓”的一聲,有人打着了火機,隨即一陣濃烈的藏檀香味飄起來。強巴手捧着一個紫銅蓮花香爐,裡面插着三支一尺高的黝黑檀香,低垂着眼簾,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恰好在我與達措的中間,然後再低着頭退出去。
香菸筆直向上,一直碰到屋頂,才悠然散開。只怕香沒燒完,煙就瀰漫滿屋了。
客廳裡,只有達措咀嚼蘋果的聲音。
香爐上銅鏽斑駁,肯定也是古物。
司徒開曾說過,在藏邊尋寶,即使是半點古董知識都沒有的人,隨便收購點什麼回來,也能一夜之間變成百萬富豪。那個地方,遍地都是幾百年流傳下來的銅器、玉器、牛角製品,取之不盡,求之不竭。
“你分心了,或者像我一樣,只有藉着這種青紅果和藏檀香,才能集中自己的智慧?”
隔着不停上升的青煙,達措審視着我,如同一個考古學家在舉着放大鏡看一件不識來歷的珍貴古董,看得極其仔細。
他終於吃完了蘋果,連果核一起嚼碎嚥了下去。
我迎着他的凝視微笑:“冰洞裡有什麼?怎麼會跟我有關?”
他在自己額頭上輕輕搔了幾下,皺着眉:“要詳細說明這件事,會費時很長,所以——”他的手向我身後一指,低語着:“讓黑夜和思想暫時停止吧,賜我以決斷蛛網塵絲之智慧。”
不必回頭,我也能感覺到牆上的掛鐘停擺了,關伯前天明明剛給它上過弦。下意識的,我低頭去看腕錶,這隻價值不菲的歐米茄表也停了下來。
“時間的流逝,會改變說者與聽者的心,所以,我必須讓時間停止,抱歉。”他收回手,在桌面上拍了一下,如同講故事的人清場時的驚堂木一樣:“沈先生,我要開始了——”
客廳裡突然間安靜到了極點,我們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這是個必須要以‘倒敘’手法講出來的故事,我,達措,出生於尼泊爾境內靠近邊境線的察多亞村,十二個月時才能開口說話,但並不是叫爸爸媽媽,而是一句奇怪的話——‘鬼墓’。察多亞村並不算閉塞,經常會有印度登山隊從這裡經過,只是沒人意識到這兩個字的含義,你該知道?”
我點點頭:“它在伊拉克摩蘇爾以北的一個沙漠綠洲裡,據說,那是魔鬼棲息的地方,只要受到魔鬼蠱惑的人,總有一天會墜入魔道,永遠得不到救贖。”
世界上取同樣名字的古墓很多,卻都名不見經傳,只有它,已經隨着兩次海灣戰爭名揚天下。
達措伸手罩住檀香,很快,他的手就被香菸籠罩住了。
“這個動作,能令我的記憶更清晰,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試試?”
我搖頭:“不必,請繼續說下去。”
靈童轉世,帶着前生的記憶,我能猜到,是蘭陀庫林活佛曾去過“鬼墓”,纔在達措思想裡留下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