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嬴高攙扶着已經是瘦弱得如同一根修竹一般搖搖欲墜的始皇帝,當真向偏殿的門外一步步的挪動而去,蒙毅和馮去疾還哪裡還能不去準備?
當下,倆人一個去準備馬車等一應物件,另一個,則去召集禁衛與衆官吏去了,他倆心裡已經想明白了,不管始皇帝今天之後到底是怎麼一番情形,這一次和嬴高一同檢視咸陽城都會傳遍整個咸陽,之後再傳遍整個大秦。
得勝而來的大秦儲君帶着被傳已然亡故多時的始皇帝在大秦的都城露面,這對於對大秦數心懷叵測之人來說那絕對是一種強有力的震撼,就像是之前始皇帝的四次出巡一樣,不管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始皇帝所到之處,你都得跪下!
而今天,嬴高就是預備帶着始皇帝,讓他在自己的生命之中最後一次重溫這樣的時刻,嬴高相信,拋開其他不說,這一定是這個時候的始皇帝最想做的事情之一,換一種說法的話,是他在最後的這一點時間裡面能做的事情裡他最想做的。
當兩個身影緩緩的移動到了偏殿門口的時候,馬車已經給嬴高準備好了,在嬴高和一衆禁衛的攙扶下,始皇帝竟然配合着坐上了馬車。
六匹駿馬,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而當始皇帝靠坐在馬車之中的時候,他的胸口已然是在劇烈的起伏,但是他的目光依舊堅定,他的精神依然是這一兩個月以來最好的。
而嬴高,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爲始皇帝當了這麼一次馬伕,他把趕車的禁衛趕走,自己坐上了趕車的位置。
“我等……這是要去往何處?”
看着嬴高當真坐在了自己的面前,拿起手中的皮鞭,緩緩的趕着馬車向前走去,始皇帝的眼裡滿是欣慰,對於嬴高這個兒子,始皇帝雖然一直有點看不透,但是每每在關鍵的時候,都是他帶給了自己驚喜,當然也包括這一次。
“這普天之下,不論何處皆是父親的領土,這土地上的臣民,皆是父親的臣民,故高不會刻意前往某處,但凡父親眼中所見,皆是我大秦河山,耳中所聞,亦皆是我大秦之音。”
聽着嬴高的這句話,看着馬車之外漸漸明朗起來的天空,始皇帝的眼中滿是年幼之時自己跟隨在自己的母親趙姬身邊在趙國四處躲藏的日子。
滿是青年時自己立志要帶領大秦屹立在這戰國之巔的樣子。
滿是自己一統六國之後將原本那些自視甚高的六國貴族狠狠的踩在腳下的狂傲。
滿是年老之後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之後一門心思的撲在方士們給自己編織的那些不老的神話裡的樣子……
始皇帝忽然之間意識到,要是自己真的能不死,或是自己真的能回到趙國那個剛強的孩子時候的樣子,自己可能不會選擇和今天一樣的道路。
“臣等,恭迎君上出宮,恭迎公子得勝歸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於始皇帝來說,就像是過了一天,或者說又過了半輩子那麼久,他的耳邊又傳來了他很熟悉,又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過的聲音。
他將自己的目光緩緩的從空中潔白的雲朵上挪開,又尋着自己聽到的那聲音望去,隱約之間,始皇帝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坐在高高在上的大殿之上,下面是一羣忠於大秦的官吏,他們跪在地上,口中的話是那樣的虔誠。
這一句話在始皇帝的耳中過了一遍,他感覺好像足足又過了一個甲子那麼長的時間。
忽然之間,他想要再好好看一看就坐在自己面前的兒子,甚至有的時候自己都會忘記他到底是自己的第多少個兒子,但是現在,他好像只記住了這一個兒子。
始皇帝的目光緩緩的從馬車外面的世界挪開了。並且奮力的向嬴高的身上挪着,這個平常人甚至只需要一瞬間的動作,在始皇帝這裡是這樣的艱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到自己的這個兒子的臉,因爲他現在已然感到了陣陣的倦意襲來。
甚至這輩子,始皇帝徹夜不眠批閱奏摺的時候也從未如此的困頓過。
他沉睡之前的最後一個目標,就是看一看被自己選爲儲君這個人的臉,還有他那從來都是分外自信的眼神,始皇帝也不知道爲什麼,好像自己只有看到了那雙眼睛,才能把這一覺睡好一樣,而睡好這一覺,對他來說又好像十分的重要。
終於,當最後的一絲氣力馬上就要從自己的身上抽離的那一剎那,始皇帝看到了那張年輕的臉,以及上面那雙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好像在告訴自己,他會在自己沉睡的這一段時間,用心去守護自己的王朝,和自己的子民……
始皇帝最後看到的,的確是嬴高的雙眼,他在嬴高的注視之下也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嬴高知道,這一段偉大的歷史,在自己的注視之下結束了,他並未想到,始皇帝強行用意志力吊住了自己的性命,所爲的竟然就是見自己一眼。
的確,當始皇帝的病重之軀出現在咸陽城內的時候,帶給大秦官吏和咸陽百姓的並不是失望和恐慌,而是對於在他們心中很可能已經死了的始皇帝竟然又出現了的驚喜之情。
咸陽城內幾乎都是老秦的子民,他們能夠一睹始皇帝最後的榮光,心中也是無憾了。
載着含笑閉目的始皇帝,嬴高一如他離開咸陽宮時候那樣,緩緩的駕車又回到了咸陽宮。
在咸陽宮的宮門處,蒙毅和馮去疾帶着幾乎所有的大秦官吏,包括跟着嬴高回來的章邯和蕭何等人,齊刷刷的跪在那裡,等候着這輛緩緩而來的馬車。
始皇帝歪身坐在馬車之中,雙目微閉,面色淡然,而嬴高也並未刻意的對始皇帝的這個狀態進行掩飾,因爲他知道,在自己帶着始皇帝出宮的時候,馮去疾和蒙毅應當就已經意識到了這樣的結果,要不然他們的臉上可就不是這樣的神情了。
“父親生於趙地,歸於老秦,當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