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長孫無極飛快截口,“孟將軍你退下。”
孟扶搖立即一躬身,“是!”退後三步轉身就走。
“慢着。”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搖背上燒出一個洞來,冷冷道,“本宮正在說話,你一介小臣,敢說走就走?”
孟扶搖背對着她,嘆一口氣,長孫無極的娘怎麼這麼個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爲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長孫無極的面子上,我還敢踹你呢。
“娘娘。”她迴轉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聽命於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況微臣也從未聽說過,五洲大陸各國宮眷,可以直接指令並處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氣得珠冠都在微顫,半晌咬牙道,“果然是個狂妄無禮,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禮了。”長孫無極突然接話,語氣漠然,“這是我無極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偉的英傑,是父皇剛剛下旨封賜的孟將軍,我無極朝廷上下,都對將軍的勇毅忠誠十分感激,您作爲母儀天下的後宮之首,如此對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戰的衆將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還是譏諷,“這世道着實顛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獄,乳臭未乾的小兒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兩聲,緩步上前來,步子踏得極慢,行動間環佩叮噹,在這內院樓臺深深長廊間一聲一聲響,別有一番迫人的壓力。
她行到孟扶搖身前,華光搖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搖的眼神,孟扶搖卻依然感覺到珠光後她利劍般森與涼的目光,那麼剔肉撥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個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單身闖營殺七將,一計抽薪毀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豔的脣輕啓,笑吟吟的看着她,“整個京城都在傳唱你的故事,連我這深宮婦人都有幸聽聞,平日裡想着,該是怎樣的勇武男子,不想還這般年輕……”她微笑,“真是我無極朝廷之福。”
孟扶搖後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無知,皇后擡愛。”
元皇后緩緩道,“好說,好說。”她伸出平金蹙繡飛鳳的衣袖,衣袖裡套着琺琅護甲的十指纖纖,親自去扶她,“皇兒說了,你是功臣,免禮罷。”
孟扶搖將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寬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腦袋低俯的孟扶搖的眼睛!
尖利彎長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搖面門,只要一勾,孟扶搖的眼睛就會被挖下!
“咔嚓”。
極其輕微的斷裂聲,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後,十枚深藍色鑲碎石榴石的護甲跌落白石地面,四處濺射,響出一連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搖微笑着,擡起頭,成剪狀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開,她俏皮的對着元皇后動了動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這護甲質量真差,一碰就斷了。”
隨即孟扶搖毫不客氣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個踉蹌,險些栽到長孫無極身上,長孫無極負手身後,根本就沒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複雜,似疼痛似憎惡,似憂傷似無奈,只是一個眼神,便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元皇后連退幾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擡頭狠狠盯着孟扶搖,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復了雍容平靜的儀態,和聲道,“本宮站立不穩,險些傷着孟將軍,多勞將軍相救。”
“是嗎?我還以爲娘娘在練一門新功夫,”孟扶搖吹了吹手指,輕描淡寫的道,“大抵九陰白骨爪之類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練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將軍比,”元皇后淡淡道,“將軍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麼能混入德王軍營,殺我朝廷運糧官,攪亂德王軍心呢。”
“娘娘,請恕兒臣提醒你一句。”長孫無極一直沉默注視着元皇后,此時突然接口,“德王軍是叛軍,德王任命的運糧官是逆臣,理當伏誅,孟將軍是去平叛,這其間是非大義,您可別記混了。”
“平叛?”這個詞好像一把火,燒着了一直森冷鎮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聲,“如何尚未審訊,便以此罪名論定?德王功過未定,太子便要誣陷他謀逆大罪嗎?你‘薨於中道’,德王爲你起兵報仇,何錯之有?怎麼便遭了這罪,成爲你剪除異己的替罪羊!”
長孫無極凝視着她,這一刻他眼神裡疼痛一掠而過,半晌,緩緩道,“兒臣‘薨於中道’,未曾見母后駕臨萬州;德王拘於華州,母后兩日之內便即趕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語氣平靜,卻一字字利若刀鋒,元皇后聽得面色一白,張口結舌接不了話,半晌才道,“你不過是詐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兒臣詐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長孫無極笑得譏誚,“兒臣會記得您爲德王的辯白之言,並在審訊時力求公允,不過既然娘娘蒞臨華州不爲遊玩,只爲德王而來,想必未得父皇准許,那兒臣作爲監國,就得提醒您一句,宮眷不得隨意出宮,更不得干預國政,您兩條都犯了,還是早些回宮爲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來人。恭送娘娘鳳駕回宮。”
“我不回去!”元皇后連“本宮”都不說了,直挺挺立在當地,手指緊緊抓住闌干,冷聲道,“我就在這裡看着,看我的皇兒怎麼對付他——”
“送娘娘體息!”長孫無極霍然截斷她的話,轉身拉了孟扶搖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搖有點擔心的看着他眉宇間的鐵青之色,這是長孫無極第二次發怒,但是這次的憤怒中,悲哀之意,卻更濃些。
“長孫無極,你好狠心!”身後元皇后一聲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靜,失去琺琅護甲的晶瑩指甲因爲用力太過啪嚓一聲斷裂,她的聲音比那斷裂聲還要令人心驚,“你不能殺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飄,一陣風似的向後一掠,剎那間元皇后身邊便多了長孫無極,微微低首,長孫無極毫無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話。”
元皇后擡眼盯着他,氣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乾脆連我一起殺了吧。”
“兒臣怎麼會殺母后?”長孫無極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笑意,輕輕道,“只有其罪當死的人,才應該死。”
“誰其罪當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議親議貴之權!”
“心術不正者當死。”元昭詡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邊,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經給了他最後的機會,然而我讓一步,人進十丈……甚至觸着了我的底線……對不住,母后,我不想揹負罪孽,但有些不知進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靜下來,將琺琅護甲斷裂的手指,慢慢擱上自己的咽喉,對着元昭詡露出一個平靜而森然的笑容,“無極,你莫要後悔。”
“用斷裂的指甲自殺麼?”長孫無極微笑着,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樣百出。”
他不再看元皇后,仰首對遠遠俯首站在一邊,不敢擡頭看這對天家母子的護衛喚了一聲,“送娘娘去休息!”轉身就走。
他剛走幾步,迎面匆匆過來總督,滿面是汗,面色慘白的附在長孫無極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孟扶搖隱約聽見“自盡”之類的字眼,心中不由一緊,擡眼看長孫無極,他臉上笑意盡去,目光裡翻卷起洶涌而暗黑的潮,孟扶搖靠着他的手,便覺得他指尖冰涼,身後元皇后似也感應到什麼,快步追了上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道,“送娘娘回去!”
護衛們猶疑着過去,身後元皇后果然厲聲道,“退下!這裡有你們多事的地方?本宮要來便來,要走便走,看誰能動着本宮!”
長孫無極回眸,一笑道,“是,娘娘,沒人能動着您,您愛做什麼,大可以去做什麼,但是兒臣提醒您一句,兒臣還是有可以動得着的人的,您動得讓兒臣不安了,兒臣便只好直接解決那個禍亂之源,您看着辦吧。”
“你!”
長孫無極已經拉着孟扶搖走開,孟扶搖走到長廊中段忍不住回首,便見那華豔而高貴的女子,渾身發抖的立在長廊中央,那一抹濃重逼人的明黃色,這般遠看去卻突然多了幾分衰弱和憔悴,如一片即將枯萎的葉子,無助飄落金玉滿堂的華美宮闕。
孟扶搖一聲嘆息響在心底,這就是天家母子,這就是皇族生活,爾虞我詐,針鋒相對,殺機暗隱,冷漠無情,她一直以爲,作爲五洲大陸地位最高的獨生皇子,十五歲便監國輔政的長孫無極,必然是父皇母后唯一的驕傲和榮光,無極皇族這一家也必然是五洲皇族中最爲和美融洽的一家,卻不曾想到,母子之間竟然裂痕深深齟齬重重,兩人的對談寒意逼人,聽得她這個外人汗毛倒豎,這宮闕千層樓閣萬處,到底掩蓋了多少皇家不能說的秘密?
德王和皇后,關係不一般吧?
長孫無極是因此,纔對德王網開一面的嗎?
她竟然在無意中,得罪了長孫無極的老媽,看人家恨不得剝了她了皮的眼神,孟扶搖就覺得悲哀,得罪大神不要緊,得罪大嬸後果嚴重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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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極越走越快,他淡紫色的衣衫在早春一片瑩綠中風般拂過,像一朵走得飛快的軟雲,孟扶搖盯着他的步子,心裡隱隱不安,她認識他以來,這人從來都是從容淡定風雨不驚的,失態失措似乎和他絕緣,然而這一刻,看着他明顯被內心複雜情緒衝擊得有些快而不穩的步子,孟扶搖有些發怔。
發生了什麼事,會令他如此震驚呢?
兩人跟着總督一路向後院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直到一排下人房前停下,這些房子看起來普通,外面還晾曬着花花綠綠布衣,三人從布衣中間穿過去,總督開了第三間屋子的門,門一推,一股沉重的生鐵味道撲面而來,室內光線黑沉黝黯,乍一看用具普通,然而孟扶搖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一張普通的油燈上。
果然總督上前,手伸進燈帽之中一提,西牆轟隆隆提起,總督躬着身一讓,卻不敢再前進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階梯下面,滿面大汗的躬下身去。
無意中撞見皇室機密,總督只覺得大事不妙,看着孟扶搖傻兮兮的一路跟着,那眼神就像看只即將邁入屠宰場的呆頭鵝。
呆頭鵝自己毫無自覺,跟着長孫無極一路沿着鐵階梯下去,還好客氣的問總督,“您不帶路麼?”
總督抹一把汗,暗罵哪裡來的二百五,連連道,“下官在此爲殿下守門……”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擺了擺手,暗門隆隆閉合,更重的鐵鏽氣味逼來,隱約還有些更爲森涼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搖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涼。
階梯一路向下,兩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鐵梯上嗒嗒直響,悠悠遠遠的傳開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息,這裡死寂、森冷、黑暗,空曠,像生命的永恆眠牀,像埋葬了無數死人的陵墓。
長孫無極突然在最下方的階梯前停住了腳步,他停得極其突然,孟扶搖低着頭想心事,險些撞上了他的後背,一擡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血。
滿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鮮血,緩慢的從鐵柵欄中間流出來,粘膩而濃稠的蠕動着,像是一條條赤練蛇,無聲的,瘮人的,在地面上緩緩遊動。
正對着階梯的鐵牆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鮮血塗滿,那血跡呈噴射狀灑上,在鐵牆上綻開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幾個筆意凌厲的大字,張牙舞爪的寫在正中,觸目驚心。
“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那幾個字寫得充滿恨意,筆筆都粗如手指,那些蘊滿了鮮血的筆劃末端,承載不住那般的惡毒和仇恨般,盈滿的鮮血先是墜出一個彎曲的弧度,隨即細細滑落,每一道筆畫,都拖曳出無數條細血線,交織縱橫成血色之網,似要網住某些來自地獄深處的詛咒。
德王就端坐在這幾個字下。
他盤膝,睜目,張着嘴,嘴裡的舌頭已經沒有了,一些已經流得差不多的鮮血,從他嘴裡緩緩的滴出來。
他坐在正對着階梯末端的方向,換句話說,任何下到這鐵牢的人,都會第一眼看見那恐怖張開的血口。
這般視野的猛烈衝擊,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幾個字……孟扶搖握緊手掌,緩緩轉頭看長孫無極,他立在最後一層階梯上,始終沒有走下那最後一步,他站得筆直,衣袖卻在無風自動,一點森森的寒意從他身側散發出來,比那鐵鏽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搖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後,她總覺得這一刻長孫無極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衰弱,是她認識他以來最爲衰弱的時刻,這一室的血氣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於他寒到了心底,凍結了血液。
有人用最慘烈的死法作爲報復,對着那個他始終無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後也最爲有力的一擊。
這一刻似乎很短,這一刻似乎很長。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沉默裡,終於聽見長孫無極一聲悠悠嘆息。
“你好狠……”
孟扶搖心提了提,長孫無極語氣裡的蒼涼像是一雙無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隨即又聽他低低道: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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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搖的頭頂。
炸得她神魂飛散四分五裂。
“鏗”的一聲,孟扶搖撞在了鐵梯上,她卻已經不知道痛,一反手緊緊捏住了鐵欄杆,那些粗糙而冰涼的鐵粒摩擦着她的手,她在那樣的疼痛裡恍然驚覺原來這真的不是夢。
德王是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就在剛纔,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搖以爲要說的是,“他是我的愛人。”卻未曾想到,這個破折號之後的空白,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亂冒,很多混亂的念頭在腦海中橫衝直插……德王的瘋妃……她辱罵長孫無極得位不正……長孫無極對德王的忍耐和試探……長孫無極說:我從未想過他真的會下手殺我……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的苦澀……還有那“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鑄爾逼死親父之罪!
這是怎樣的父子,這是怎樣的父母!
孟扶搖打着寒顫,牙齒上下交擊格格直響,她不是畏懼,只是覺得冷,爲這糾結着皇族隱私不倫散發着血腥氣息的身世之謎和最終的結局而感到寒冷,爲名動天下美玉般光滑無瑕的長孫無極卻始終在無人知道的背後揹負着這樣一段難以啓齒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這般的冷,卻對着一直沒有回頭的長孫無極張開了雙臂。
她從身後抱住了長孫無極,就像那夜潛進她房中的長孫無極抱住她一般,她將臉緊緊貼在長孫無極冰冷的後背,動作輕柔,就像那日長孫無極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
那夜春風如許,花香淡淡,他們並枕臥在牀上看春光在這美好的夜中緩緩曳着裙幅走過;這夜血腥沖天,戾氣環繞,他們立在鐵鏽深重的階梯上,看着對面一個人慘烈的屍體,大張着嘴以死控訴。
長孫無極默然而立,寬大衣袖長長垂落,他素來漫然卻挺直的背影,此刻看來卻軟弱無力,他雖然立着,卻像一陣風便可以捲去,捲入冰冷樓臺,從此永遠尋不着命運的救贖。
他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淺淺的照過來,他鬢邊一絲逸出的發,色澤漸漸淺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後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剎那,白髮。
孟扶搖震驚的看着那根白髮悽然飛舞,那細細的髮絲,像一根鐵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斷線般滴落,她這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用,不能擁有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抹去人生裡最慘烈的那一幕。
她只能抱緊長孫無極,抱緊他在不斷細微顫抖的後背。
她道,“無極……你說話,你說話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複,眼淚緩緩浸溼了長孫無極淡紫的長衣,那一片衣襟漸漸色澤深濃,遠看來也如血。
長孫無極終於動了動。
他緩緩轉身,將孟扶搖輕輕抱在懷裡,他指尖的冰冷透過孟扶搖幾層衣物直達她心底,孟扶搖擡頭看他一瞬間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聽他淡淡道,“扶搖……是否我們都生來帶罪……”
“不!”孟扶搖搖頭,“這是欲加之罪,是別人錯誤的選擇,與你何干?長孫無極,你一生智慧天縱,你應該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她突然放開長孫無極,大步走到牢門前,拔出“弒天”用力一劈,鎖鏈嘩啦啦散開,孟扶搖推門進去,行至德王面前,雙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個頭,道,“死者爲大,無論生前有如何的恩怨,這都是我該當拜你的,另外,這也是我提前爲驚擾你的遺體道歉,有件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必須做。”
她站起身,上前,擡手合起了德王大張的嘴。
“無論誰有什麼錯,這都不應該是一個父親懲罰兒子的方式。”她神情堅決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睜的眼睛,將他的身體輕輕放倒,順手毫不猶豫的將牆壁上的血字給擦了。
四周沒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拭乾那血跡。
擦完她迴轉身,看見長孫無極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階梯,趺坐在地,默默看着她做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靜,安靜得像從鐵牢頂上一線極窄的窗口灑下的那點月光,清而涼,鍍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無字碑帖。
那些隨死亡淡去的恩怨愛恨是非功過,正如無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評說,剎那間一夜心事蹉跎,獨留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牆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卻又要如何解脫?
孟扶搖緩緩走過去,從懷中摸出火摺子,點亮嵌壁銅燈,隨即也坐了下來,坐在一地血跡中,坐在長孫無極面前。
銅燈燈光幽暗閃爍飄搖,點點昏黃光影,在空寂的室內穿梭,將那些過去久已沉澱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現今,密密交織。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戰爭中身受重傷,是他身邊的一個大將揹負着他躲藏在山洞中,並最終在最危險的時候代他而死,這位大將本身也是遠支皇族一脈,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脫險後,對着滿朝文武發誓,終其皇族一脈,永不可負將軍後代,並收養了將軍的孤兒,視爲親子。”
“自此那位孤兒一脈,代代封王,並守護着皇族一脈,親如一家,大約在三代過後,這一代的皇帝,生來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這一代的王爺,驍勇善戰,忠心爲國,被皇帝倚爲左膀右臂,兩人青年時,經常結伴而行,私服出遊。”
“那一年暮春,兩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來了興致,在半山亭中撫琴一曲,王爺湊興舞劍,各在酣暢處,卻被一個路過的女子打斷,那女子說話靈動犀利,將兩人的琴藝和劍術都狠狠譏刺了一通,兩人怏怏而歸,心裡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記那女子。”
燈火朦朧,映着長孫無極平靜容顏,他眼神渺遠,似乎透過此刻淒冷一幕,看見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風流影長,清秀的男子亭中撫琴,勇烈的少年樹下舞劍,一地落花漫天繚繞中淡黃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來,一番靈鶯般的言語,從此攪動了這世間情孽,攪動了一個皇族的沉浮,攪動了無數人的命運,並在很多很多年後,仍舊在戕害無辜。
孟扶搖無聲的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大約又過了陣日子,皇帝忙於國事,漸漸也就將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爺卻興沖沖進宮,告訴皇帝找到了那女子,並說要娶她,皇帝聽說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頗心動,卻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奪兄弟所愛,便命貼身太監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幀名畫,那是出自前朝國手的雪中舞劍圖,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會武,想必會喜歡這畫,並要太監不許泄露自己身份,只說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誨,從此念念不忘,斗膽獻畫,求小姐垂青。”
“那女子接了畫,仔細看了半晌,問太監:彈琴者?舞劍者?”
“太監以爲她問的是畫的內容,答:舞劍者。”
“女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錘定音,皇帝十分喜歡,當即下了旨,納女子爲妃,進宮第二年,女子產子,那是皇族這一代的第一個皇子,也是唯一的一個,皇帝更是喜悅,,將她冊爲皇后。”
“皇后冊立的那一年,王爺也納了王妃,對方是臨江王的長女,皇族郡主,本來同宗不可結親,但是這位郡主自幼嬌養,予取予求,她傾心王爺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當時民風大度疏朗並不迂腐,世人看來,他們也是極爲美滿的一對。”
長孫無極仰首看窗口那一線月色,今夜似是月圓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兩對看似美滿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檐上,是否也高懸着這樣一輪圓滿的月?而那樣的月夜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使得以後的歲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銷魂噬骨,直到將結局噬成永久的殘缺?
“日子就這麼過去,在所有人看來,事情沒有任何異常,然而卻只有當事人知道內裡的波濤洶涌,比如那位皇后,她發現自己所嫁非人,更發現皇帝因爲體弱,已經不能人道,比如皇帝,發覺皇后心裡的人根本不是他,比如王爺,認爲是皇帝搶去了他心愛的女子,比如王妃,終於發覺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這些心事,像毒瘤一樣埋藏在四個人心裡,沒有一日,他們能獲得安寧。”
“然後那個孩子長大了,三歲那年,他失蹤了半個月,其實也不是失蹤,他是被王妃給抱走了。”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
“王妃——那是個天生有些偏執和瘋狂的女子,她冒險入宮,偷偷抱走了那個孩子,把他關在密室裡,她並不打罵他,卻整日用一面鏡子照他,指着鏡子裡的人對他說——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額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這個賤人!賤人賤人賤人……她不停息的詛咒,那孩子聽得要哭,那女子便狠狠掐他,不許他哭,她說——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擺在臉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裡的苦是真的,而心裡的苦,是不能給人看見了,一旦看見了,就完了。”
“那孩子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裡呆了半個月,整天被那鏡子照着,照得他兩眼發花,當他被救出來的時候,他差點瞎了,而從此後,他確實也不會哭了。”
孟扶搖突然仰起頭,吸了吸鼻子,啞着嗓子道,“停一分鐘,我消化一下。”
長孫無極垂下眼,用自己冰冷的手輕輕摩挲着她的手指,柔聲道,“都過去了……”
孟扶搖盯着他胸前,那裡不知何時也一團溼,她伸手過去,把那個偷偷哭的傢伙拎出來,往額前一抵,輕輕道,“耗子,別一隻躲着,我們抱頭痛哭吧。”
元寶大人伸爪,無聲的抱住了她脖子。
長孫無極笑了笑,依舊是笑了笑,孟扶搖偏過頭去,此刻她一點也不想看見他的笑,那樣永遠雍容高貴淡定不驚的笑意裡,深藏了一個孩子怎樣被逼掙扎的蛻變,深藏了他怎樣的不能爲人知也不能爲人言的痛苦,深藏了琉璃般光華完美的長孫太子,人後無法收拾的破碎。
她無力彌補那份疼痛的破碎,她只能握緊他的手,妄圖用自己的溫暖,來暖進那男子凝了冰結了凍冰雪一片的心。
“……那來救那孩子的,就是王爺,他直直的盯着那孩子,盯得他害怕起來,才一把抱起他,他瘋狂的笑,說,我的,我的——哈哈,這是我的,這回你再也搶不去——”
“那皇后當時也在,她揮退宮女,走過來把門一關,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哭道,“是你的……是我們的……將來,都是我們的……他們沒有避那孩子,他們以爲他沒聽懂,可是偏偏他懂了。”
“那孩子長到十多歲,漸漸有了些才能,他的父皇很寵愛他,早早的放手給了他軍國大權,由得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王爺和皇后都很歡喜,他們商量着,要扶持王爺登基爲帝,殺了那皇帝。”
“這事給那孩子知道了,他思考了數日數夜,一直沒下定決心,那晚他去皇帝寢宮給皇帝請安,一直纏綿病榻的皇帝正在把玩一幅圖,看見他並沒有收起,反而招手要他過去看。”
“就在那晚,那孩子知道了全部的故事,然而他最不能忘記的是,皇帝提起皇后時的眼底柔情,提起王爺時的淡淡歉意,以及,看着他的時候溫和的眼神。”
“那一刻他立即明白,皇帝什麼都知道,包括他的身世!”
“那晚回到自己寢宮,那孩子一夜沒睡,他仔仔細細將王爺和皇帝的性子都思考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做父親還是皇帝,沒有人比後者更好,王爺性子偏狹,多年來更被仇恨刺激得心術不正,皇帝雖然限於體弱,不能有更大的成就,但他寬厚慈和,輕徭薄賦,國民因他而能有安寧的時日,而對那個孩子,他亦從未有任何虧負,他扶着他學步,他把着他的手教他寫字,他把他放在膝上一起批改奏章,在那夜之前,他從未令那孩子察覺他不是他的父親。”
“血脈和親情,兩者不能並得,那一夜那孩子想出了白髮,到得清晨,晨曦裡他撥去那根白髮,然後以監國之令接連下了幾道旨意。”
“那幾道旨意,給了王爺更爲尊榮的封號更多的封地,卻削去了他的軍權,那孩子當時還心存希望,希望王爺能主動就封,從此走遠了,那些沉在歲月裡的舊時恩怨,也便能慢慢淡去了。”
“然而王爺以王妃身體不佳爲由拒絕就封,失去軍權後,他並沒有甘心養老,一直韜光養晦,暗中交聯,他行事光明磊落,對朝廷總是一雷忠心耿耿模樣,朝野上下,無人不讚他忠義仁勇,那孩子一直冷眼看着,一方面確實不能隨意處置‘忠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親生父親懸崖勒馬,所以只是一直暗中掣肘,卻沒有真正動他。”
“誰知道王爺竟是個膽子比天大的人物,他耐不得這般日子,竟然聯合了皇后,去暗示這個孩子他的身世,要求他認祖歸宗,殺了養父,迎接親生父親歸位。”
“這個要求着實荒唐,那孩子一笑而已,然而王爺憤恨之下,竟然真的鋌而走險,勾連外國,並欲待煽動在京軍中舊部發動兵亂,那孩子知道這事後,知道事已不可爲,只得痛下決心,給了他二十萬軍去平邊疆之亂。”
“這是考驗,也是最後一個機會,王爺如果老老實實平叛,那孩子也絕不會難爲自己的親生父親,然而他……果然作亂了。”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後面的事,你自然知道了,那是發生在當朝長孫皇族的故事,王爺是德王,皇后是我母后,那個孩子,就是我。”
孟扶搖緊緊抓着他的手,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這世間爲何要有那許多陰差陽錯顛倒翻覆?生生葬送了那些無辜的人的幸福,這個故事裡,明明誰都沒有錯,最終卻造成了誰也料想不到的後果。
“扶搖,高羅國作亂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長孫無極低低道,“只是我既然能查獲在國內潛伏的高羅奸細託利,我自然對高羅早有防備,所以我過去沒多久,高羅戰事就結束了,但是這個消息,沒有放出來。”
“而我需要向你解釋的事,這一刻終於可以解釋。”他溫柔的理了理孟扶搖眼側被眼淚粘在額角的發,親自替她攏好亂了的鬢角,道,“我確實沒有想到他不惜放棄姚城也要設計殺我,我料到了所有事,竟然愚蠢的沒有料到,我的父親要殺我。”
我的父親,要殺我。
孟扶搖的眼淚滴了下來,滴在鮮血浮蕩的地面上,那些凝結的紫色的血被化開,在地面上再次洇出一片淡紅,像一朵黃泉彼岸開放的,花葉永不想見的曼殊沙華。
她突然撲過去,抱住了一動不動的長孫無極的肩,她的眼淚滾燙的灼在長孫無極肌膚上,一滴滴都似水銀般沉重,穿裂肌骨直入心底,砸出一大片的灼熱的疼痛。
長孫無極緩緩擡眼,看着燈下淚水盈盈的孟扶搖。
此刻,一燈昏黃,那些寫滿滄海桑田寂寞的故事緩緩流過,這個身陷修羅場面臨死境也不曾皺眉的女子,爲他的故事而哭得熱淚翻飛。
元寶大人也撲上來,撲在了他們的中間,緊緊的抱住了長孫無極。
“求求你,哭一次,就一次……”孟扶搖搖着默然趺坐的長孫無極的肩,指甲直掐入他衣內,“哭出來,哭出來……”
“求求你……哭出來……”她埋首在他肩,一遍遍哭泣着重複。
長孫無極凝視她半晌,終於伸手攬住她,仰首,看着那一線細微的窗縫裡透進的月光。
那是無分今古的月光,那是寫盡悲歡離合的月光,那是渡過荒涼之河,於人世的金粉迷離中剝脫,永遠冷然遙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那樣的月光,冷而高遠的,不屬於千帳燈火,不屬於平凡歲月,不屬於紅塵溫暖,他陷身權謀幾回合,恩怨翻覆如指間沙流過,大夢醒來身是客。
他是王朝的主人,他是人世幸福的過客。
他享盡人間奢侈,有些事於他亦是奢侈。
然而此刻,有人和他相擁,爲他流淚,她的溫暖透骨而來,他不能拒絕的聽見凝冰化凍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後。
他仰起頭,閉上眼。
月光勾勒出他精緻的下頜。
勾勒出,長睫之下,細細流下,微微反光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