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碧海,巨舟破浪。
孟扶搖手扶船頭,左牽白,右擎黃,身後還繫着個花姑娘。
元寶大人現在沒空和九尾幹架了,它剛剛接下了黨交給的偉大任務——負責將某爺們給調教成美豔御姐。
“爺”被根繩子牽住,在甲板上拼命蹦跳,歪脖子大罵:“幹你老母!不帶這樣的!這是對英雄的最大踐踏!”
元寶大人一個爆慄敲過去,“爺”大怒,振翅要揍,元寶大人爪子中繩子一扯,繃得緊緊的金剛奔上幾步,豁啷摔倒。
元寶大人淫笑,慢條斯理從兜兜裡掏出一把瓜子,慢條斯理的在瓜子狂熱愛好者金剛同學面前磕了起來,一邊嗑一邊將紛紛揚揚的瓜子皮吐在金剛腦袋上。
“幹你老母!爺總有一天逮住你這耗子!燙了你毛!扒了你皮!抽了你筋!燴了你肉!炸了你骨!敲出你骨髓下酒……”
元寶大人偏頭看之,覺得金剛大爺真的提供了一個好主意,它轉頭牽牽孟扶搖衣角,示意“就這樣辦吧?啊?”
孟扶搖鄙視它——叫你調教,不是叫你烤鳥!
她從元寶大人兜兜裡掏出剩下的瓜子,放在嘴裡慢慢的磕,悠悠道:“這鳥底氣很足啊,誰給了它這麼足的底氣啊?”
“我倒覺得它性子不像非煙。”接話的是雲痕,笑意微微,“也不知道是誰養出來的,滿嘴污言穢語。”
孟扶搖瞟他一眼,哼一聲,心道那幾只都可以甩,無業遊民最難甩,戰北野還要兼顧戰局,雲痕同學卻是無事一身輕,只負責盯她就好,她事情一畢立即就走,原以爲人都甩個乾淨,不想不出兩天,就被快舟趕來的雲痕帶着鐵成追上。
穹蒼那塊地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絕對比前面去過的任何國家都難走無數倍,要不然七國七國,爲什麼從來就沒把穹蒼算在內?要不然爲什麼一個國家矗立大陸多年,卻沒有多少人瞭解?這麼多年裡肯定有人去過,但是回來的,只怕十中無一,所以這個神權國度,才能一直保持着難以看透的神秘。
這麼危險的地方,她心中不願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介入,要拼命,自己就好了,何必拉上無辜的人呢。
“扶搖,你覺不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雲痕突然問。
“嗯?”孟扶搖轉頭。
“你走得急,有些事你沒看見,我卻來得及多觀察了一下局勢。”雲痕道,“塔爾族本來就不是聯軍對手,最後一着沒能翻轉敗落是必然的,但是奇怪的是,塔爾在非煙死後的作戰和撤退,居然依舊十分鎮定很有章法,雖然在聯軍逼迫下一直在收縮地盤,但氣勢不墮,我在想,沒聽說塔爾族內還有什麼可以力挽狂瀾的高人啊,印象中,好像塔爾王族一直政績平平,大權都落在非煙手中的。”
“也許非煙一直壓制着他們,非煙死後,纔有了他們發揮長才的機會吧,可惜已經遲了。”孟扶搖嘆口氣,“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當時你我都在,那人可是活生生的死在我們面前。”
雲痕被她最後一句強大的用詞逗得展顏一笑,隨即又道:“可是我和戰兄,都只是第一次見她。”
孟扶搖楞了楞,仔細想了想,她視力沒有完全恢復,看人是個有點模糊的輪廓,不過那個輪廓在當時,她的感覺裡,那般舉止,那般氣度,那般尋常人無法代替的久居高位的鎮定漠然,真真實實是非煙。
巫術她在海上當霸王時也研究過,擬人術,很多時候是剪紙爲人,再在陰間喚魂注入紙人,所以那些擬出的人,特別飄忽,在有些細節上難免失真,就像那晚的假長孫無極,遠遠的飄得魂似的,映在窗戶上的影子都能看出手過長。
而非煙真實得很,她孟扶搖還沒蠢到連一個人是不是真的人都看不出。
何況小屋之內,燃燒那牙齒的七彩妖火本身非同凡響,這個東西她知道,非頂級巫師不能爲,一般巫師只能出兩色,大巫師四五色,七彩之火只有非煙這個級別才能捏得出,而掌控那種火的時候需要全神貫注,非煙在那種情形下突然遭受自己和雲痕夾攻,她武功又不是絕頂,沒有道理逃得過去。
其實人可以活很久,卻會死很快,強大的人也不例外。
孟扶搖想了又想,始終覺得那個非煙絕不是假人,而僞裝的人也絕對不可能捏出那朵頂級妖火,所以雖然她和雲痕一樣,心裡也有些模糊的不安,卻也只好先擱下了。
反正她跑得很快,已經出海了,接下來的事,交給戰北野處理吧。
她卻沒想到,戰皇帝也很懶,她前腳走,他後腳以最快速度將軍隊交給小七也跑了。
在戰北野心裡,打不打下塔爾,統不統一扶風都跟他沒關係,天上地下,重要的只有孟扶搖。
反正現在扶風的局勢雖然還在亂戰,但無論如何,發羌也不會再落於劣勢,戰北野一路上幫雅蘭珠擴展的地盤,已經超越了一半扶風疆土。
他絕不停留,備船出海,別的事他可以放孟扶搖自己去闖,穹蒼那地方……絕不留她一人面對!
至於國內……他學孟扶搖,和宗越要了個仿製自己模樣的面具,稍後讓小七奉“駕”班師回國,他在和宗越聯繫要面具的時候,很明確的致書於他:“朕近期不在大瀚,軒轅有意揮師過境否?”
那廂以秘密渠道答:“好巧,朕大抵也不在。”
隨即內陸出現了一個很詭異的現象——大瀚、無極、軒轅,有志一同的突然同時調動邊軍,三個方向三個角,陳兵於各國鄰近太淵和上淵的邊界,對那倆小國造成一種“鄰居,俺們三霸王很想聯合吃了你”的態勢,引得十分悲哀的和三國接壤的上淵太淵戰戰兢兢,齊家兩兄弟,上廁所都夾着腚,生怕嗯嗯得用力一點,臭氣傳過國界,那誰誰一個生氣,便揮兵來砸他家廁所了。
尤其上淵,臨大瀚的國境,鐵絲網全部換成磚牆——絕對叫你家兔子跑不過來!
其實兩兄弟還是書讀少了,不懂世界上有個銷魂的詞叫:障眼法。
陳兵邊界不過是個姿態而已,是三大國對於目前唯一境外敵人心有靈犀採取的共同國策。
拜皇權專業戶孟扶搖所賜,除了太淵上淵外,內陸各國君主現在都她親戚,嗯,很團結——最起碼現在很團結。
孟扶搖自然是不知道這些有關於她的暗流洶涌,海上消息不流通,她優哉遊哉只管專心向絕域海谷進發。
她從扶風走那麼急,是因爲突然聽說絕域那塊地方,過不去的原因是因爲長年風浪不休,只有每年六月中的時候有幾天風平浪靜,要想從那裡過,只有在那幾天纔有希望,她心急火燎的一路趕,生怕自己錯過那幾天又要等一年,還好,一路順風,還早到了幾天。
絕域海谷,在扶風和穹蒼交界之處,離蛟城不算太遠,很難說那塊地方到底算扶風的還是穹蒼的,鄂海是扶風的,絕大部分也都在扶風,卻有絕域海谷所在的一小塊海域,手指頭一般伸入了穹蒼的疆域,不問他國世事的穹蒼,好像對這個海谷的歸屬權也沒有什麼意見——那是天然的國界線,正常人都過不去。
海谷,說到底是海底深谷,落下去固然麻煩,但是不讓自己落不就沒事了?在孟扶搖想來,絕域號稱絕域有點奇怪。
絕域海谷近側,散落着幾個小島,大多是無人島,卻有一個島上隱隱看出人煙。
孟扶搖詫然道:“哎,這裡居然有人居住?是扶風國人還是穹蒼國人?”
她身側姚迅撓撓臉道:“我聽說在絕域附近,是有些散落的島民,最初從穹蒼那邊過來的,據說是穹蒼的‘棄民’,至於爲什麼會成爲‘棄民’,沒有人知道。”
孟扶搖眼睛一亮:“既然從那邊過來,想必有經驗,走,去請教一下,順便借宿。反正還有幾天。”她伸了個懶腰,嚮往的道,“就是不喜歡海上搖搖晃晃的感覺,我要腳踏實地在屋子裡睡個好覺。”
她和雲痕姚迅,帶着自己那一串寵,叮叮噹噹的下船,元寶大人牽着金剛大爺,搖搖擺擺的走着,金剛每次都試圖擡爪飛踢前面那隻,屢屢失敗。
走到一半,元寶大人突然向前一竄。
它竄的時候忘記把繩子扔開,一竄之下頓時將金剛大爺拖了個順地滾,金剛大怒,張嘴大罵:“幹你老母!折騰大爺!去死!去死!”
元寶大人不理它,着急的要向前竄,但是它又拖不動死賴着的金剛又不甘心放開繩子,金剛被拖了幾步,啪的向後一倒,乾脆裝死,元寶大人站在原地,大叫:“吱吱!吱吱!”
孟扶搖回頭,正看見元寶大人和金剛你踹我一爪我啄你一口,元寶大人一邊打一邊對她回頭亂指,白都炸起來了,心想這兩個麻煩東西跟着下船幹什麼?聒噪得不休,留在船上專心調教算了。
她上前,一手抓起一隻,元寶大人剛剛欣喜的抱住她要表示些重要內容,“呼”一聲,天地旋轉,世界顛倒,美麗的白毛在蔚藍的天空中發過流暢的拋物線……下一瞬它已經和金剛又站回了船上。
船下的孟扶搖拍拍手,拍掉爪子上的耗子毛和金剛羽,心想寵物養多了就是麻煩,衛生和治安是個嚴重的問題,唔……要不要一隻弄個籠子關住?
她對船上吱哇亂叫的元寶大人揮揮手,頭也不回的走遠了,留下元寶大人抱着船舷,欲哭無淚……
所以說,學好幾門外語是十分重要的……
----------
島上只散落着幾戶人家,用樹木和草皮搭的房子,牆上掛着一串串的魚乾,灘塗上停着他們出海的船,幾個老人在家門口的陽光下縫補着漁網,姿態悠閒,孟扶搖遠遠的站住,開通靈識,聽老人們閒談。
“……聞今兒個風向,看樣子沒過幾天又可以歇潮啦。”
“叫阿鯧趁這個機會下水撈珠去,去年撈着好珠,賺一大筆!”
“有好大蝦也帶些,上次那些蝦忒不錯,當場煮了一大鍋,不用油也紅汪汪,差點引來白背鰭!不過那滋味……嘖嘖。”
“老阿市就是饞嘴,一輩子老光棍就記得吃!也不想着撈點珠賣了娶個女人!”
“一把年紀娶什麼女人?再說娶個婆娘在屋裡,什麼都得顧着她,出油的魚尾巴還得給她留着,呸,傻!”
“那成……半夜裡不要翻烙餅!”
“哈哈……”
一羣標準海邊漁民的對話,沒有任何可疑處,孟扶搖放下心,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遭難太多,搞得現在草木皆兵,這是遠在扶風邊界的世外小島,整個島一覽無餘,難道還能遇見什麼敵人?
她大步過去,含笑問:“老人家,打擾了。”
幾個老眼昏花的漁民擡起頭來,驚愕的打量着孟扶搖,這個島臨近絕域海谷,再過去就是神秘國家穹蒼,多年來很少有人上島,如今卻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少年,逆着光的容顏看不清楚,神情氣度卻宛如神仙中人,這些一輩子也沒見過多少人的老漁民,都被陌生來客氣度所懾,互相看着,眼光躲閃,吶吶不能言語。
孟扶搖卻已經自來熟的在幾個老傢伙中間坐下來,順手從懷中掏出一袋海珠,笑道:“請老人家幫忙看下這珠,能值幾個錢?”
幾個漁民接過去,袋子一開寶光爍爍,耀得那些迎風流淚的老眼都紅了,孟扶搖看着他們神情,慢慢笑:“大概不值什麼,老丈們若喜歡,留下玩吧。”
“那可不成。”幾個老傢伙又對視一眼,卻立即將袋子退了回來,“客人這珠很值錢,我們在海下撈了這許多年,還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不能拿,不能拿。”
孟扶搖有些意外,笑笑收回,目光在漁民們臉上一轉,看見的只是一臉坦然和誠懇,她有些慚愧,卻聽一個漁民問她:“客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我都近十年沒見過島外人了。”
“哦?”孟扶搖很敏銳的捕捉住了那個十年,問,“以前有人來過?”
“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呢。”一個老漁民眯眼笑,“海神娘娘一樣漂亮!”
“這個臉型——”另一個漁民比劃,“頭髮長長,鼻子很高。”看得出來,因爲到來的人太少,他對來人印象深刻。
孟扶搖想着那形容,倒像非煙呢,十年前……十年前穹蒼長青神殿開啓之日,曾經有一個女子進入穹蒼求得神示,難道是她?
不過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不過非煙既然能過絕域海谷,她爲什麼不能?孟扶搖精神一振,問:“她問了你們什麼?”
“沒問什麼,在這裡停留了一晚,第二天……”
“老阿市!”
突然有人打斷了那老漁民的話,聲音嚴厲,幾個老漁民針刺般一縮,立即不說話了。
孟扶搖眼瞳眯起,看着那一直臉向外的老者,膚色很黑眼睛細長,沒什麼起眼的,但是隻有他一個,在她遞過珠袋時,沒有回頭。
剛纔那老阿市到底想說什麼?爲什麼那麼着急的打斷?
她笑了笑,沒再追問,轉移話題問了問怎麼過海谷,幾個老傢伙果然都說過兩天歇潮,也許能過,但也只是也許而已,至今沒見人過去。
孟扶搖一聽就覺得矛盾,當即問:“當年那個姑娘不是過去了麼?”
這話一問,幾個老傢伙立刻又閉嘴。
孟扶搖又試圖問關於他們是否是穹蒼“棄民”一事,這下好了,齊齊望天,天聾地啞。
孟扶搖無奈,便請求借宿,這個大家倒沒什麼意見,手一擺道:“客人不嫌棄破房爛屋,隨便住。”
孟扶搖立即對剛纔阻攔說話,隱然在衆人中有地位的黑臉老者笑笑:“那麼叨擾老丈。”
那黑臉老漢看了看她,點點頭,又道:“島西邊不要去。”
“嗯?”孟扶搖轉頭看島西邊,一片茂密的樹林,沒什麼異常。
“我們族人的祖墳在那裡,不得侵擾。”
孟扶搖“哦”了一聲,心中卻想這什麼爛理由,你們是被放逐的穹蒼人,祖墳也應該在穹蒼,再說海民很多水葬,哪來什麼祖墳意識?
她瞄了瞄那地方,心想晚上一定要去。
夕陽漸漸西移動,孟扶搖坐在沙灘上,抱膝看着大海盡頭金烏墜落,半個海面盡染晚霞,如同碧藍海水之上燃燒熊熊火焰,而在火焰盡頭,大抵就是那個世人眼中最爲神秘的國家,以神權統御萬方,從不肯揭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面紗。
她去往那裡,迎着未測的命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接納,也不知道就算接納了,那個夢想能不能實現。
而到得今日,夢想也是現實中森冷的疼痛,奔往那方,割捨這方。
每每一想起,便覺得心尖被什麼扯住,痛得一抽一抽。
霞光豔絕,她遙望夕陽的臉卻一層層冷白,宛如早早鍍了霜的楓葉,在秋天還未過去的時候,便邂逅了最終的冬。
她身側,雲痕靜靜盤坐,看着她。
到得今日,他若再不知道她的目標是穹蒼,他也枉自白白跟隨她這一場。
雖然她從來沒說過要去穹蒼做什麼,但是以她今日身份地位,以她今日呼風喚雨之能,以她所擁有的幾乎遍及五洲大陸的頂級人脈,連她都需要冒險奔赴穹蒼求助長青神殿,那一定是世間絕大的疑難事。
這世上,有什麼疑難事,是她和他們都無法解決的?
雲痕每次這般一想,便覺得心中如被塞了一把冰雪,那般從頭髮涼到腳底。
而她……不貪戀紅塵尊榮,不貪戀人間情愛,不爲任何事停留,爵位、財富、愛情、甚至連世人趨之若鶩的皇位她都不曾多看一眼……彷彿,彷彿她從來就沒準備在這五洲大陸過一生,彷彿她只是匆匆過客,終點卻在雲天之外。
過客……是的,她一直都在用過客的態度來對待所有擁有的一切,除了奔赴穹蒼這一件事,從未爲自己爭取過任何東西。
爲什麼?
雲痕的手指插在海灘之上,指尖的冰涼似乎將周圍的沙礫也凍着,在掌心嚓嚓的磨礪。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眼中永遠不能散去的淡淡蕭索和無奈。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對她時刻的陪伴和時刻的放手。
海潮起落,大海深處,有命運玄奧而廣袤的召喚之聲。
那女子微微仰首,將決然背影寫在將滅的鮮明的霞光裡。
雲痕星火旋轉的幽瞳,綻出花火千星,都落在那女子柔婉肩頭,決然背影。
……沒關係……
哪怕你是過客,哪怕我也只是你這一段人生的過客。
也勝於不能在你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
----------
到了晚上,出海打漁的另外一些漁民都回來了,清一色的男子,孟扶搖十分驚詫——這島上沒女人?
老阿市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女人原本都是有的,但是我們島上風水不好,女人們都活不長,好多生娃時大出血死了的,喏,”他用下巴指了指一個精壯的小夥子,“阿鯧他娘就是。”
孟扶搖問:“那怎麼傳宗接代?”
“好多人走了的了。”老阿市說,“到了適婚年紀,便去了扶風,剩下我們這些老傢伙,不願意離開,苦混度日,阿鯧還小,過兩年,也送他出去。”
阿鯧搔着頭,嘿嘿的笑着,黑臉老者看了他一眼,對孟扶搖指了指一間泥屋子,道:“日常放些乾貨的屋子,如果不嫌氣味腌臢,便請那邊住吧。”
“一間麼?”雲痕突然問,臉色有些發紅。
孟扶搖立即捏他一把,道:“自家兄弟擠一擠就是了,何必分開住多打擾人家。”
她不由分說拖着雲痕,高高興興往屋子裡走,一邊歡呼:“終於可以不用晃着睡覺嘍……”
門一關,雲痕道:“我看還是住船上去。”
“我讓姚迅鐵成呆在船上,讓船駛開點,不要靠岸太近。”孟扶搖道,“雞蛋不用放在一個籃子裡。”
“你覺得這島不對勁?”
“廢話。”
“先睡會巴。”雲痕給她鋪牀,“我知道你真的很惦記放在地下的牀。”
“你呢。”
“我練功。”二話不說背對她一坐,十分專心的樣子。
孟扶搖坐在牀上,看着那少年有些單薄的背影,半晌慢慢彎出一個笑容。
她和他單獨相處少,一向也沒過多瞭解,如今看來,比那幾個傢伙都要厚道些。
唔……換這種情況,戰北野一定會要求和她一起睡牀。
宗越會把她趕下牀,她睡地上他睡牀。
長孫無極嘛……大抵會嫌棄這裡臭烘烘沒情調,拖了她去什麼樹上啊海邊啊賞月……
想到長孫無極,她笑容凍了一凍,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也練功。
物我兩忘之間,突然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音。
奇異,在於似乎有聲,似乎無聲。
彷彿從很遠的海面飄來,飄飄渺渺不知其蹤,欲待開動靈機去尋,卻又疏忽不見,於是覺得是不是自己心底的聲音,然而到了她這個級別的頂級高手,心明如鏡穩若磐石,外物不侵抱元守一,又怎麼會自己心底突發怪聲?
而這聲音,聽起來像溫柔的海潮,像女子含笑低聲的歌謠,像靜夜裡蟲聲平靜低鳴,像十里外花開拔節。
像一切沒有任何威脅力,只是來自自然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讓人提不起戒備,只是懶洋洋的欲待要睡。
可是要睡,本就是最該戒備的危機!
以她的武功,又怎麼會突然要睡?
孟扶搖睜開眼,黑暗中目光亮若星辰,輕輕道:“雲痕。”
地下雲痕立即答應一聲。
“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似乎有……”半晌雲痕纔不確定的答,“像是女子的哭號,像是洶涌的海潮,像是爬蟲們慌亂的從各個角落裡爬出,像是很遠的地方花突然都被劍光砍落。”
孟扶搖怔了怔。
兩個人聽見的聲音,怎麼會截然相反?
但是以兩個人的實力,又怎麼會將入耳的聲音聽錯?
“你有沒有覺得內力什麼的哪裡不正常?”
“沒有。”
孟扶搖起身,道:“這個島實在詭異,走,別睡了,出去玩。”
“去幹嘛?”
“扒人家祖墳。”
----------
月下方圓不過數裡的小島,實在是腳一擡就走完了。
島西邊的樹木沐浴在月色的銀光裡,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孟扶搖在樹林深處發現了墓羣,實實在在的墳墓,有新有舊,有的墳頭草已老高,明顯有年代了,老傢伙看起來並沒有騙她。
她蹲在墳墓前沉思,無意識的拔着人家墳上的草,怎麼辦?難道還真的去扒人家祖墳?
手下草根卻十分鬆動,輕輕一揪便揪起一大片,孟扶搖“咦”了一聲,手一揮,帶起一片新栽上去的草皮。
她來了興致,以爲這是假墳,沒事做一層草幹什麼?然後圍着這墳轉了一圈,卻發現這還是個墳。
孟扶搖鬱悶了。
有什麼事比明明看出某件事有問題卻不能隨心所欲的揭開更痛苦?
比如這墳,似可疑非可疑,想要看看到底有沒有問題,必須扒墳——她再膽大無恥,無緣無故扒人家墳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
月光悽悽,照上樹林間的墳堆,墳頭上草簌簌飄搖,孟扶搖蹲在人家墳頭上,猶豫不決。
半晌她道:“借劍一用。”
雲痕遞過長劍,孟扶搖權當這個是洛陽鏟,估算了下位置,一劍插下去。
“鏗”
聽起來像是碰見堅硬之物,石頭還是金鐵?
金棺是不可能的,但有些民族會用石頭做棺材。
到了這步,勉強確認裡面有棺材,也算可以罷手了,然而孟扶搖天生是個好奇寶寶,長久驚濤駭浪中過來的人,養成了遇見可疑之處就必須要探索個水落石出的心理定勢,這個時候發現這個奇異的、不應該是海邊貧窮漁民的墓葬,叫她半途停手,比登天還難。
這是個籠罩着層層疑雲的小島,欲言又止的漁夫、來自穹蒼的棄民、全部暴斃的女子、夜半詭異的奇聲、似真非真的墳墓……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成了一個不得不探索下去的疑團。
孟扶搖蹲在墳墓上,抿着嘴脣,手中長劍微微用力,“嚓”一聲。
月夜下墳墓中發出這種低微的聲音聽起來實在有些慘人,像是墳墓中有什麼在悄悄移動一般。
孟扶搖凝神,手腕輕移,完全憑感覺,找到石棺的榫頭,用劍將石棺棺蓋慢慢移開。
她專心操作,在心中嘆氣——靠,製作得太不科學了,爲什麼棺材都是翻蓋的呢?滑蓋的多好?
半晌,“咔”的一聲。
孟扶搖抽出劍,注視着劍上的泥土,沒有石灰,沒有腐水,沒有腐爛組織,沒有碎骨,沒有可以證明棺中有屍體的任何東西。
但是也沒有可以證明棺材中有異樣的任何東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將手包上,趴在墳頭上,將手伸下去。
雲痕立即阻止:“我來。”
孟扶搖搖搖頭推開他,手指一振真氣流轉掌心如玉,她所有的真力都運在手中,便是利齒也咬不破,大石也砸不扁,目前天下沒有可以一擊傷害她這隻手的東西。
她探手下去,探入墳中。
如同盜墓賊著名的雙指探穴一般,這種舉動不僅冒險,本身還需要極大的勇氣,人對於未知的東西一向懷有天生的恐懼,誰知道手伸下去,會碰見什麼?
孟扶搖卻一向無所畏懼,尤其是墳——世間最可怕的本就永遠不是鬼,是人心。
手探入,感覺泥土柔軟溼潤,這是海邊泥土的特徵,這裡的屍體應該很容易腐爛,孟扶搖決定,只要探着空棺或者腐屍,立即縮手。
然而她的手,突然定住。
----------
與此同時。
停泊在海邊的大船上,一團小小白球扒在船邊望着底下的海水,發出吱吱的哀呼。
半晌它似乎下了什麼決心,抓起牽着金剛的繩子,交給一邊打盹的九尾。
九尾迷迷糊糊的接過,順手往屁股底下一塞,繼續睡覺。
元寶大人有點不放心的看着它,一巴掌把它煽醒。
九尾立即放了個屁。
元寶大人嫌惡的跳開——再香,那也是屁!
它恨鐵不成鋼的吱吱嘆息一聲,又回頭望望大海,終於還是順着船舷爬了下去,跳入大海。
小白球在海中游啊遊啊遊,拼命洇渡那在人看來短短一截在它看來卻遠如太平洋的海面。
……靠,死孟扶搖!認識你我就是個勞碌命!爺今天犧牲大了……
月光下,大船停泊海面,將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寬廣無垠的海面。
一隻球艱難洇渡,離開大船。
一艘輕舟,無聲無息破浪而來,再無聲無息的,停在了大船的陰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