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夜。
離官沅三十里的一處山腳下的平原上,篝火點點,支起數百個帳篷,帳篷頂上飄着紫色的絲穗,標明那是皇朝特別機構紫披風。
大批從官沅縣城撤出的紫披風,和在東蘭山守候多日不見高人,知道被騙的那一批紫披風匯合,按照大皇女的命令,準備去上豐府,途中經過一個鎮子準備歇宿時,卻發現有面色發青的村人被人擡出來,往旁邊的山上擡,問起來卻說村中有人患怪病,死了好些人,紫披風們探頭一望,家家灑白米辟邪,紫披風們早已被官沅的遭遇鬧得餘悸猶存,哪裡還敢住下來,於是一向注重享受,到什麼地方都要睡人家最好的牀的紫披風,終於百年難遇的露營了一回。
紫披風背山面水紮營,這春夜山色,繁花搖動,景緻很不錯,可惜剛剛在官沅接連受驚的大爺們無心欣賞,安排了值夜的人後,便早早扎進帳篷睡覺了。
星光疏落,灑在帳篷上,從最靠近山壁的一個帳篷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山壁頂端,坐着衣袖帶風的男女。
女子雙腳懸空蹺在山崖高處,雙手後撐,仰頭看着天上星月,良久長長吁出一口氣。
“憋了那麼多天,受了罪,忍了氣,捱了打,坐了牢,好容易地龍翻身,姑奶奶今日一定要殺你個五顏六色,揍你個色授魂與。”
男子偏頭,疏落星光灑進他眼底,分不清哪個更亮,他輕輕的笑,只是伸手挽起女子因爲後仰而落地的長髮,道:“也不用太用力,還得留點力氣應付彤城好戲呢。”
“當然。”孟扶搖撇撇嘴,“紫披風這種變態東西,只是整個璇璣王朝的一個縮影,是在這見鬼的王朝腐爛泥巴里長出來的,與其靠人力去慢慢挖掉它,還不如整個換土,換它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單指拈起兩個小布袋,得意洋洋的道:“宗越真是個好孩子,一聽說咱們在璇璣失蹤,就知道有事要搞,居然給他所有的廣德分堂都送了一包好東西來,連我有可能吃那藥走火入魔都想到了,不枉我爲他辛苦一場,連皇后都做了。”
她說得高興,身邊長孫無極卻淡淡道:“便衝着這個,總有一日要和他好好談談。”
孟扶搖立即噤聲,翻翻白眼,趕緊岔開話題,和身邊嚴肅端坐的元寶大人道:“耗子,準備好了?”
元寶大人苦大仇深的點頭——暢行七國悠遊自在的元寶大人現在對璇璣充滿仇恨,就在這見鬼的國家,它與人爲善與世無爭的尊貴的元寶大人,竟然被迫鑽鼠洞,還被人抓在手裡捏啊捏,實在是鼠生未有之重大侮辱,此可忍孰不可忍,鑽洞可忍,被摸不可忍!
此仇不報非好鼠也!
“去吧。”孟扶搖以手加於鼠額,聖潔慈祥的道:“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黑暗呼喚光明,光明也呼喚黑暗,你是愛與正義的水手服美少男戰士,你要代表月亮,消滅他們!”
“去把那些得罪你的人,褲子都脫下來吧!”
穿着黑色水手服,扎着刺客黑領巾的元寶大人立即激昂地、迅速地、狼血沸騰地,背起那兩個小布袋,蹭蹭蹭沿着山壁爬了下去。
那點小小黑色一團,哧溜哧溜一條黑線般沒入黑暗,再無聲無息竄入各個帳篷,在那些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捂着鼻子,抓着背上紅色小口袋裡的粉末,在牀褥上撒了撒,又竄到帳篷角,抓起綠色小口袋裡的粉末,在燃着的防蛇薰香的香爐裡灑了一點。
紅色的是刺毛粉,綠色的是驚魂香,當刺毛粉遇上驚魂香,銷魂。
功效強大,氣味芳香,每樣一點,一夜難眠。
元寶大人在紫底子上有金線的帳篷裡尤其多撒點——紫披風等級森嚴,不同級別之間用具衣着都有很大區別,極其易於辨認,有金線的,是總隊級別的。
背上的口袋,很快空了,元寶大人也不走,隨便找處灌木叢蹲下來,目光亮亮,等。
它身邊還有兩隻,也在目光亮亮的等,其中一隻低低打個呵欠,道:“困,兄臺,借個火。”
另一個給了他一個好大的白眼珠子。
過了一會,帳篷裡傳來騷動。
睡得好好的紫披風們,突然覺得燥熱,迷迷糊糊中在地鋪上不由自主的輾轉,將那些刺毛粉沾上身,越發瘙癢難熬,爬起來拼命抓,抓得皮屑紛飛,那些皮屑飛出去,沾染到身邊擠睡在一起的,又是一陣癢。
於是都爬起來抓,越抓越心慌越抓越難受,抓得肌膚都滲了血猶自不解癢,倒像那癢都癢在了心底,簌簌的在血脈裡到處亂鑽,剝了皮去抓才痛快,心又砰砰的跳起來,那癢被那心血催着,越發難熬。
小小的帳篷再也呆不下去,都覺得氣悶難忍,掀起帳篷衝出去,這才發現四面的帳篷都衝出人來,連長官也在。
衆人都胡亂撓着,長久沒露宿過的紫披風,一時難以確定是不是肌膚不適應草籽,便互相拉了褻衣去看,癢多半在下半身,脫了褲子,月光下看肌膚上一道道紅痕,都是自己撓的,卻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哎!癢哩!癢哩!”忽有人在帳篷的陰影裡鬧騰,做着脫褲子的動作,“最近雨多溼氣大,這衣服幾日沒換穿着難受,脫了脫了!”
衆人正癢得煩躁心慌,一聽這話頓時覺得是衣服惹的禍,一邊罵上司無良睡覺都不許脫衣服一邊就赤條條脫了,立刻覺得涼風吹過來,爽!
月光下互相看看身體,都撲哧一笑,覺得人衣服一脫,臉好像都突然陌生了,看着看着又起了興致,互相比着大小,謔笑聲響成一片。
營地裡一羣裸男鬧得不堪,便有各級隊長出來阻攔,連連呼喝命人回帳篷小心戒備,衆人笑着,稀稀拉拉的應了,卻不動。
帶領這批紫披風的是一名總隊長,紫披風共兩萬人,二十個總隊,每總隊兩千,總隊之下是大隊,每大隊五百,大隊之下分組,每組五十,除了正副首領外,下面就是總隊長,大隊長,組長,原本紫披風一萬人在京城彤城,一萬人分駐各地首府,但自從大皇女在中路任巡察使,將紫披風作了調動,現在手頭靈活使用的大約在一萬三千人左右,這個總隊長,臨時帶着這三千人,其中兩千是嫡系,還有一千卻是別人隊中的,於是他的掌控力便稍嫌不足——當上司也抓着屁股對下級發號施令的時候,那命令的威懾力,實在是很有限的。
抓了一陣子,蹲在帳篷門口討論着是不是溼氣,帳篷陰影裡先前那個最先脫褲子的又道:“溼氣啊,山上有藥草可以治的,搗汁一塗就好,那東西遍山都是,草色暗綠,長着勾齒,頂端有穗狀須,一看就認得。”
話音剛落,有人在半山腰的草叢裡嚷:“哎!你們還抓什麼抓,山上現成的藥草,我已經不癢了!”
轟的一聲,沒穿披風的紫披風們,齊齊裸奔了……
星光下無數白晃晃赤條條的裸男撒腿狂奔,似一尾尾魚爭先恐後躍入濃綠的翠蔭之海,那些晃動着的黃黃白白很快從各個方向匯入山中,沒入灰黑的山崖和暗色的樹林。
“回來!回來!不得夜入山林!”紫披風的頭領們覺得不好,從帳篷裡奔出來連連呼喊着阻止。
奈何癢瘋了的屬下們心急火燎的要去解癢,只做沒聽見,早已竄得遠了,頭領們無可奈何,只好抓着屁股從帳篷中探出頭,大喊:“多采些回來,代大傢伙用用——”
喊聲隨風飄到山崖上方,山崖上某個托腮下望的女子,看着那些跳躍縱竄的白點子,眯着眼十分神往的嘆息:“蔚爲壯觀!”
又道:“真是百年難遇之奇景也。”
長孫無極站起身,道:“鐵成和鍾易一唱一和的,終於把人趕上山了,那裡先給他們收拾,接下來,是你我的事……月黑風高,正宜裸奔。”
孟扶搖笑一笑,“天乾物燥,適合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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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帳裡燈火熒熒,紫披風的總隊長正在帳篷裡抓癢,一邊抓一邊思索今晚的蹊蹺,從鎮子鬧瘟想起,一直想到今夜莫名其妙的全隊瘙癢,越想越不對勁,霍地站起來,便要喊人。
要全部喊回來!哪怕殺幾個不聽話的!
他匆匆穿上衣褲,正要傳令親兵喚人,帳篷簾子突然一掀,一人紫衣飄飄笑吟吟的走了進來,道:“總隊無須相喚,在下來了。”
那人笑意清淡,不急不忙的慢悠悠過來,總隊長盯着他那眼神,頓覺心中一寒,他也算反應靈敏見多識廣,立即明白此人不可硬拼,趕緊向後一縱。
“哧”
極輕微的刃尖破肉之聲,在殺人如麻的紫披風總隊長一生中,他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聲音,但是這次不同的是,這次是他自己的。
後心裡冰涼,涼裡又生出熱,涼的是別人的刀,熱的是自己的血。
總隊長艱難的回頭,搖晃朦朧的視線裡看見黛色衣衫的清秀少年,單刀前指,笑意森然,而他自己,就掛在那柄刀上。
那少年手臂直直平擡,巋然不動,似乎從一開始就擡刀等在那裡,然後輕輕鬆鬆等到他自己後縱,縱上他刀尖。
總隊長卻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能在弱肉強食的紫披風中步步爬到總隊長位置,本身怎麼可能是庸手?身經無數血戰練就的本能,使他能覺察周圍十丈內的敵人和殺氣,然而剛纔,不僅他不知道那紫衣男子怎麼進來的,甚至後退時根本沒有感覺到後面有人。
這兩個人……便是殺掉一百紫披風,引得他們沒日沒夜要找的人吧?
臨死前一霎他神智清明,清晰的感覺到那少年慢慢抽刀,將刀上他的血漫不經心吹到他臉上,道:“這姿勢果然帥,以後我就叫孟吹血。”
孟……
原來……是她。
總隊長想張嘴,想叫喊,想告訴他的上峰他終於知道了那個高人是誰,可惜,孟吹血不會給他多一秒的掙扎機會。
他的最後意識,是一團黑黑白白的東西,突然竄過來,屁股堵上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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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帳之側的小一點的隊長帳篷裡,幾個隊長一邊抓撓着一邊討論着如今的情勢,他們絲毫沒有感應到就在隔壁發生的殺戮,事實上,隔壁本來也就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頭蒼蠅似的亂撞,現在連對方到底是誰也不知道!”
“官沅那裡,兄弟們死得莫名其妙!”
“敵在暗我在明,吃虧!”
“別埋怨了,咱這裡還算好,聽說上豐那裡和鐵衛合作的兄弟,悶虧吃了無數,那羣黑狗子,惡毒!”
“大殿下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會和三皇子合作。”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上頭的事兒,不是咱們猜得的!”
帳篷裡沉寂下來,璇璣皇權之爭,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兒,卻也是大家都知道絕對觸碰不得的事兒——據說每次璇璣皇位之爭,都是一場滔天驚心殺戮,如今的皇帝當年便是在陰謀密佈波譎雲詭中殺過來的,現在他發揚璇璣皇族的光榮傳統,也把這一招用在他自己的下一代身上了。
明明都要立女主了,還在給皇子皇女們放權,最有競爭實力的十一皇子大皇女三皇子看似被放逐,偏偏又讓他們佔據北中南三境,各自掌握了一批雄厚實力,陛下葫蘆裡賣什麼藥,沒人想得通,也不敢想通。
一片靜默裡,有人喃喃道:“奇怪,採個藥這麼久不回來。”
“天黑看不清吧。”有人笑,“別提這個,不提還不覺得,一提我越癢。”
“我給你撓撓。”
“誰要你撓,粗手笨腳的——”那隊長話說到一半突然僵住。
這聲音……陌生!
一擡眼見四面幾個隊長都僵在那裡,燈下都白得木偶人似的,他呆滯的動了動眼珠,轉頭想去看,不知怎的腦袋便轉不動,勉強掀起眼皮一瞅,淺紫衣衫的男子,含笑抱胸倚着帳門,黛色衣衫的少年,正大步跨過來。
他刀尖有血,隨着步伐大滴大滴的滾落,那些粘稠的血液擦着他渾身氤氳的淡玉色的真氣落下,燈光下鮮亮亮的爍眼。
他走過來,隨着步伐的接近,幾個隊長都覺得身上壓力突然一鬆。
他們互望一眼,拼盡全力齊齊騰身躍起,衝向帳頂。
先逃!
幾人武功不弱,剎那間一躥便已躥到帳頂,“哧啦”一聲已經衝裂牛皮帳篷,腦袋鑽出帳外。
隨即他們便都覺得,身子突然一輕。
真的很輕,全身的重量突然都失去一半,連帶最重的靈魂。
帳篷上六個冒出來的頭顱死死定格,六張臉在星光下月色中帳篷頂呈六角形對望着,都看見對方臉上漸漸冒出死氣的蒼白淡青,眼珠子一程一程的凝結,直至神光全散。
帳篷下孟扶搖擦劍,對着那剩下的六個一半咕噥:“這樣好,省事。”
又擡頭,敲敲上面那一半。
“999皮炎平,快速止癢,家庭常備,您家備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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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光着屁股的紫披風們猶自在尋找,有人在石頭縫裡尋,不住嘟囔:“咦,沒那種草哇。”
身邊過來一個人,撅着屁股和他一起找,突然抓了一根草道:“你看是不是這個?”
紫披風湊過頭去,眯着眼猶疑的認,突然發現新大陸一樣詫道:“咦,你怎麼穿着衣服?”
那人對他亮出燦爛的漂亮笑臉,伸手拍他的肩,順手將一把刀拍進了他的胸口,一邊很可愛的笑道:
“你弄錯了,是人都應該穿衣服,只有畜生纔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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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一處灌木叢後,一池潭水清亮亮的坦臥着,美玉一般純澈,一看就知道是絕對原生態不經污染可以直接拿來瓶裝飲用的好水。
有人癢得發燥,路過這潭水不禁眼前亮了亮,覺得那沁涼溪水實在惑人,立即呼朋喚友來,也不用費力氣脫衣服,撲通撲通往水裡一跳,跳進去時都大聲嚷:“好!舒肥”
“便當洗個澡,泡一夜保不準就好了!”
“給我搓個背。”
“嘖嘖,你身上咋有頭油味道?老實交代,在官沅和哪個半老徐娘顛鸞倒鳳了?”
“和你媽!”
“呸!找死!”
嘩啦啦一陣水聲,半真半假的你一掌來我一掌去,最近紫披風們繃得太緊,平日也難得享受到這般山野之趣,明月當空清泉沁涼,都起了玩興,嘻嘻哈哈互相拍打,激起半人高的晶瑩水光。
拍着拍着,突然都覺得頭暈。
不僅頭暈,還心慌,不僅心慌,還呼吸困難,眼前泛起陣陣白亮來,以爲是水卻又不是水,以爲眼睛裡濺了水,用手一揉,卻揉出豔紅的血來。
然後擡頭看看別人,不知怎的也是滿面血紅,卻又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紅了看出去所以紅,還是對方就是那麼紅。
冷月無聲,潭水清冽,深黑的山壁前,一羣站在水裡的人,互相看着對方揉出越來越多的血來,這場景怎麼看怎麼都有些詭異。
於是都知道潭水有問題,嘩啦啦爭先恐後往岸上爬,爬得比跳下去時還快,然而不知何時潭水邊多了一個人,冷冷抿着脣蹲在潭邊,抓着一把重劍,看見誰往上爬就把誰拍下去。
爬得越快拍得越快,和玩具打地鼠似的,難得那個手快眼疾,一處不漏。
潭水裡的人慘叫着,從各個方向沒命的向外爬,那人抓着劍咻咻的轉,從潭東頭奔到潭西頭,旋成一片辨不清身影的颶風,劍拍得團團風似的。
漸漸的,往上爬的人少了。
漸漸地,潭裡的人也少了。
該沉的都沉下去了,該浮上來的時候自然會浮上來。
那人低頭看看,轉轉痠痛的手腕,唰唰亮幾個劍花,很滿意的點點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道:“主子說今晚看着這潭水,保我輕功劍法大進,渾然一體密不透風,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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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更多的人,三五成羣的散落在山上,尋找着那莫須有的止癢草。
他們或者碰上這樣的情況——幾個灰衣人,一般四個,木然出現,前後左右四個方位,一個精妙的小型陣法,唰唰幾劍,穿心,在月下曳出鮮紅的虹,虹影未散,木然的灰衣人已經換了地方,再來。
或者也有小心的,夜晚上山怕遇見野獸或危險,便邀了更多的人,十來個吧,嘻嘻哈哈的去找藥草,便當月夜遊山,霧下觀草,也是一番特別滋味。
有人還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吟:“天上明月光,低頭看褲襠,都是小褲襠,唯我大褲襠!”
四周頓時一陣鬨笑,一羣人齊齊發一聲喊,撲卜來將他扭了,要他睜大狗眼看清楚到底誰纔是真正的大褲襠。
一羣人赤條條撲成一團,月光下白花花的棉花套子似的,正鬧得歡,突然都覺得某個地方一涼。
都只是一涼,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痛。
隨即便見一個黛色衣衫的少年,笑吟吟的撐膝低頭看他們,手中黑色的刀身上,齊齊整整挑着十來坨“大褲襠”。
聽得他很誠懇的笑道:“那樣怎麼比得出?乾脆割下來稱稱份量,來,來,都來評選一下,看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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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夜,紫披風重創之夜。
繼二月十四之後,紫披風再次遭遇了襲擊,這次後果更慘——一名總隊六名大隊二十名小隊橫屍宿營地中,七八百名紫披風以莫名其妙五顏六色的裸體之姿死在宿營地的後山上,還有近兩千名紫披風就此失蹤——有的是當夜看見殺戮趕緊逃命的,有的是運氣好成爲漏網之魚從山上下來結果發現營地裡死得一塌糊塗,害怕軍法從事逃跑的,更多的是沒上山也沒看見殺戮,卻在清晨時發現領導們都死了,同伴們也不見回來,心知這樣回去一定倒黴,乾脆瓜分了主帳財物,溜之乎也。
反正半輩子也撈夠了,紫披風生涯裡雖然待遇優厚隨心所欲,但也因爲太招人恨時常遭遇危險,如今首領俱死,連發生什麼事都說不清楚,與其這樣回去關黑屋受刑訊,不如隱姓埋名洗手做個富家翁。
三千人,一夜天。
如果說上次死一百個是讓璇璣朝野震動的話,這次就是集體失聲,接連受挫的大皇女已經氣得不會說話,一腳便踢死了前來稟報壞消息的一個總隊長。
然後她立即撤換紫披風總首領,要求新任首領在自己的腦袋和敵人的腦袋中選一個獻上。
她原本住在中路首府端京,這下也趕到了南境的上豐府,但凡想入南境,上豐是必經之路,數萬人盤踞上豐,偵輯網絡輻射至四面百里內鄉鎮,勢必要把對方截殺在上豐。
但是直到如今,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兇手是誰,當初李家大院縣太爺和鄉官里正都是活口,但是那個持燈將紫披風引入後院的里正,直面孟扶搖的殺戮,活活被嚇破苦膽,沒來得及說句完整話便死了,知縣和鄉官拼命回憶,只記得對方“刀很亮,眼睛是紅的,好多血。”此證詞一說出口,啪的便捱了紫披風大爺的耳光。
人證如此膿包,尋人便越發困難,連按圖索驥都不可能,大皇女下令中路各府,嚴禁百姓隨意出入,出入城者必須有路引文書,並持璇璣戶藉文書,先查驗再蓋出城入城印,有需要必須日日出入城的,須得在衙門備案,並根據知縣大老爺在逼問下勉強拼湊出的兇手畫像,在各處城門張貼,此圖鬼斧神工用色大膽,五顏六色別緻銷瑰,其人物形貌如年畫鍾旭!氣質似九天雷公,尤其一雙大眼,血紅賊亮,勝似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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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天成三十年三月三,上豐“起春”集會的日子。
“起春”是璇璣中路百姓一年中最爲重要的節日之一,在每年初春三月三舉行,意喻“春光乍起,一年之興”,屆時方圓百里百姓都會趕來,在上豐縣城集會,擺出最美的手工,亮出最精緻的器具,舞出最別緻的把戲,璇璣以多出能工巧匠著名,最喜比“巧”,手工業在國家經濟中佔很大比重,是以“起春”節上,素來是同行競爭的最大平臺,誰家的東西出奇制勝一炮打響,從此便成爲這行業的王,財源滾滾,誰家女兒的刺繡博了頭彩,從此後身價百倍,家家好逑。
這一天城門內外熱鬧不堪,人流一大早就擠了幾里長,官兵們一個個查問忙得焦頭爛額,眼見着人流有增無減,隊伍催促鬧騰得不耐煩,盤問鬆散了許多。
看守東側門的幾個官兵,由一個老佐事帶領着,滿頭大汗的吆喝:“排隊排隊!別擠別擠!哎哎,給我退回去!說你呢!”
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見一個半遮着臉的小媳婦嫋嫋婷婷的過來,身邊伴着她的公婆丈夫,挑着準備參加節日擺攤的擔子,小媳婦生得俏,露在桃紅圓扇外的一雙眼晴烏溜溜明亮亮的喜人,那眼珠兒清凌凌一閃,看得年輕的官兵心都蕩了蕩。
不過他還是不敢怠慢的伸出手去,小媳婦輕輕遞上路引和文書,倒也齊全,那官兵捏了捏,忽覺得手感有些不對,剛要說話,那媳婦傾身靠過來,吐氣如蘭巧笑嫣然的道:“官爺……”
她扇子上的杏黃同心結絲穗垂下來,柔軟滑膩的拂在官兵手背上,那般盪漾的觸感,拂得官兵也軟了軟,頓時便忘記自己要說什麼,那媳婦眼波一撩,伸手取回文書,指甲輕輕在他掌心一搔,不輕不重的力度,半挑半逗的神情,語氣也是飄而旖旎的,“官爺,我們可以去下一關蓋入城印了麼?”
“哦……”官兵給那一搔搔得魂飛天外,迷迷離離的看人家過去了,猶自回眸對她一笑,連骨頭都輕了幾分,哪裡還記得那什麼“手感不對”?
負責蓋入城印的是老佐事,這位倒是個正人君子,也負責,文書紙張都要一張張拈過,老傢伙看起來愁眉深鎖,很有些心事的樣子。
那媳婦香氣飄飄柔若無骨的過來,依樣遞上路引文書,老佐事手一摸便“嗯?”了一聲,那媳婦卻突然“哎呀”一聲,似是被人一撞,身子一傾,手中絹扇正正掉落他面前。
老佐事眼前突然一亮。
絕頂刺繡!
水紅底絲緞,繡素衣美人,美人卷珠簾,蹙娥眉,閒倚窗,愁望月,不過巴掌大刺繡,衣飾神情相貌色彩無不精絕栩栩如生,連衣裳的皺褶都自然流暢飄飄欲飛,而那般閒愁倚窗月色森涼的幽怨意境,如在眼前,旁邊還有一闕詞,老佐事不大通文字,卻看得出這字繡得骨秀神清氣韻非凡,毫無尋常繡字生硬呆板之態,和那美人圖相得益彰,竟是在這巧人輩出的璇璣,也難得一見的奇品……
這麼一件東西,要拿到“起春”節上,該有多少人爲之瘋狂?
老佐事的心怦怦跳起來,想起自己一直在愁的心事——女兒十八歲了,長得醜,至今待字閨中,託了多少人也尋不着婆家,如今要有了這個,還用愁?
他的眼珠子粘在扇子上再也下不來,那小媳婦嬌言軟語,笑一聲道:“哎呀,髒了。”將那扇子往他手中一拂,老佐事下意識緊緊握住,這手握了扇子,就再沒空研究路引,也沒空張嘴說話,那媳婦手指一推,他身側埋頭蓋印的衙役頭也不擡,啪啪啪的蓋過去,手一揮。
幾人施施然的過去,各自一笑,那婆子笑道:“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小媳婦嬌羞,身子一扭纖指一點,戳“婆婆”額頭,“死相!”
“丈夫”在旁邊唰的一下蹦過去,大白眼一翻,嗡聲嗡氣的道:“兔子!”
“我容易麼我?”“小媳婦”幽怨,羞花閉月的道:“正牌女人不肯扮,卻叫我這堂堂男兒塗脂抹粉,連帶我家珍藏的名繡蘊孃的絕品都獻出來了,也沒得你們一聲好。”
“好,好得很,天生戲子,無限風騷。”孟扶搖版“婆婆”眉開眼笑湊過來,讚賞鍾媳婦的演技。
鍾媳婦立刻含麝吐芳混若無骨的依上去,蘭花指纖纖一搭,“好人……”
衣領突然被人拎住,鍾媳婦不滿回頭低喝:“鐵成你不要每次都這麼煞風景……”說到一半突然嗆住。
“公公”長孫無極含笑看着他,表情很溫柔眼神裡卻明明白白寫着,你再沒完沒了動手動腳我就讓元寶大人全套日夜侍候你……
鍾媳婦立即萎謝,拖着腳步走開去,喃喃嘆:“公婆偷過城,媳婦踢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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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春”節爲期七日,因爲節日緣故,雖然大皇女和三皇子嚴令各守陣營不得外出,紫披風和鐵衛一些高層統領還是忍不住滿城燈火的繁華勾引,偷偷溜了出來,“與民同樂”去了。
當然,此民乃民女也。
不過和暴虐得無法無天的紫披風比起來,鐵衛的規矩要好些,他們一般嫖窯子,而紫披風自從李家大院事故後,現在一般也不動民女,按照規矩,兩家一分一半,根據兩家駐紮地點,城南窯子歸紫披風,城北窯子歸鐵衛,各自爲戰,井水不犯河水。
大皇女和三皇子都怕兩家鬧起來,嚴令不得爭風吃醋,是以一直也相安無事。
不過今天出了點岔子。
按照慣例,節日期間,附近州縣的出名花魁們一般也會趕過來,在城內獻藝鬥技,發揚光大一下個人才藝名聲,以期達到更大的知名度和更高級娼業待遇,這次也不例外,來了一些出名美人,尤以“一榻雲”名動上封——何謂一榻雲?據說此女練得異術,一身骨肉輕綿,男子睡於其身,如臥一塌軟雲,由此可以想象,其間滋味,何其銷魂!
其實人慾人慾,下半身其重要性永遠都超越上半身,琴棋書畫這些東西玩的是意境,而真要論起誘惑力,意境絕對比不上一榻軟雲,所以一城才藝雙絕的花魁們,只得黯然失色的看着“一榻雲”門庭若市獨領風騷。
“一榻雲”這次掃榻待客之所也和別地不同,選在城內七星河,七星河橫貫上豐城南北,是城內第一河,平日裡便有些畫舫漂流其上,做些皮肉生意,如今“一榻雲”也來了興致,選在這七星河上,也不用華麗隆重的畫舫,就是別出心裁一葉挑着紅燈的輕舟,於碧水之上悠悠飄蕩,如女子宛然睡姿,以待恩客,反而更加撩人綺思。
夜色笙歌,七星河上流光溢彩,岸上無數人翹首以待,都心癢難熬的等着美人駕臨,據說“一榻雲”並不是一點朱脣萬人嘗的普通娼妓,人家有身價有地位有氣節,恩客必須由她親自挑選。
據說這位姑娘的名言是:
雞,也是有人格的!
夜未盡時,一葉輕舟在萬衆期待中欸乃而來,在距離岸邊十米距離外停住,從岸邊垂柳依依中看去,輕舟寂寂無聲。
衆人心急的等着,其中就有城南窯子承包者紫披風和城北窯子大老闆鐵衛,兩邊頭領互相看一眼,又看看雙方站的位置,各自扭頭。
小舟一直寂然,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吊着人們胃口,就在人們等得不耐煩將爆發而未爆發的前一刻,紅燈突然大亮,燈下忽多了位素衣女子。
衣袂輕軟,魅若流雲。
紅光掩映下那女子面目朦朧,然風姿飄然,宛如洛神仙子,美玉生暈。
從衆人角度,只看見她雪白纖細的手,合握於腹,姿態優雅,似一朵玉、蘭花開在朝霞之中。
而裙角飄散,亦如水上白蓮,在初春的微涼的風中,曳出十二分的媚惑風華來。
最美的是那流麗身形,素衣淡妝不能掩肌骨中透出的嬈媚華豔,無論是隆起或凹下,都妙姿天成,是頂級匠師若有神助方能繪就的妙筆。
衆人看着那遠遠的麗影,一時都失了呼吸。
當真是……一抔雲啊……
那女子卻不說話,舟上一立便進艙去了,空留那身姿絕豔,牽引一地渴慕驚豔的目光。
一片靜默裡,小舟又安靜下來,隨即舟中忽起琵琶之聲!
音能裂石,上遏行雲!
那一曲琵琶忽如其來銀瓶乍破,錚然而起風雷驚天,刺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起音便滄海激盪,五洲風流,裂聲而舞弦震驚心,如八方風雷滾滾而起,大王之風掃掠山河,而長天之上有鳳之翔,五彩尾羽穿沒雲端,風起、雲騰、月隱、日升,無盡燦爛光芒之後,天際漸轉空闊光明,清音流動聲聲空靈,柳絲飛絮般飄搖而起落入遠山之巔,而松濤陣陣暮色四合,雲霧漸掩處霜鍾深鳴,月上中天遠山深處何人枕石漱流?而月色卻又漸漸沉落,落入紅羅帳碧玉舟,纏綿、綺麗、嬌軟、伶俐……紅粉樓頭所有熱鬧繁盛的夢。
所有人都入夢。
絕世一曲。
從未見過一曲琵琶,竟然能將激越空靈和綺麗如此巧妙相融,轉折自然渾然一體,且不論指法技巧,單是這一曲之迥異意境三轉,便已經巧到毫巔。
而奏琵琶者,又該是怎樣的姿容絕俗清逸風流?
衆人沉醉的想着,都自動將剛纔那素衣女子代入奏琵琶者,這般遙想,想着那女子比琵琶還流線精美的身姿,心底便似燒了一把旺旺的火,那火將所有的理智滌盪,只剩下那個妖嬈的麗影。
琵琶曲歇,舟上簾一掀,一個青衣小婢探出頭來,指尖拈花,笑吟吟道:“諸位老爺,可有人願與我家姑娘於這輕舟之上,軟雲之間……盪漾?”
她最後兩字,聽得老爺們齊齊眼露狼光,下身一緊。
那小婢已經手一揚,將那花拋了起來,笑道:“誰拈此花,誰拔頭籌。”
玉蘭花飄起,悠悠盪盪。
岸上唰地飛起數十條身影。
“砰砰啪啪”立時一陣碰撞之聲,先是皮肉碰撞,隨即是刀槍的。
半空裡一人大罵:“日你祖宗奶奶,你們鐵衛今天來湊啥熱鬧?”
“爛眼晴屁股生瘡的紫披風,你來得我來不得!”
“這是城南!”
“誰告訴你七星河是城南的?”
“我呸!讓開!”
“你滾!”
啪啪啪不斷有人落水,在水裡還在摳眼睛挖鼻子纏成一團,紫披風和鐵衛積怨已久,只是礙於雙方主子嚴令不得毆鬥,如今慾火中燒,這舟中嬌娃勢在必得,何況七星河橫貫南北,誰說那就是城南(北)反正誰也不算壞了規矩,揍了解氣再說!
水裡打成一團,岸上還在搶個不休,紫披風副首領和鐵衛二號大頭目今日都在,兩位武功最高的鷹犬高官今日也都動了意氣,這麼個絕頂奇葩的麗人,看那身形聽那琵琶可知絕世難求,過了這村沒這店,怎能放過?再說就算原本不想硬要,如今對方一搶,自己怎麼能讓?一讓,紫披風(鐵衛)的面子往哪擱?
兩人武功都高,實力相仿,紫披風副首領半空裡一道紫光劃過搶先半步奪花,鐵衛二號頭目一個凌空跨步跨過擡腿就踢,兩人半空中砰砰交手幾招,各自一個翻身落下,單手一揚。
各搶一半。
紫披風副首領急叫:“我那一半大些,我!”
那舟卻漂了幾漂,往北移了移,鐵衛只號頭目看着那舟的位胃,轉頭看看三皇子當初劃分的界定南北的位置的一座畫樓,比了一比目光大亮,叫:“現在舟在城北,我!”
他話音剛落,那舟又飄了飄,飄回南邊來,紫披風首領一看大怒,大罵:“你瞎了眼!無恥!”
“你混賬!明明剛纔在我那邊!”
“你找死!”
“你昏聵!”
“今天我非得宰了你!”脫衣服。
“明年今夜就是你這老狗忌日!”捋袖子。
“砰!”
“啪!”
“殺人啦——”
岸上除了打成一團的紫披風和鐵衛外,其餘百姓早已避禍溜個乾淨。
小舟蕩了幾蕩,悠悠的劃開去,蕩入遠處柳絲下,當然,那羣殺得性起的人什麼也看不見,看見了也沒法去追。
舟中,素衣女子含笑盤坐,給對面而坐的男子斟酒,雪白衣袖下露出的手腕精緻如玉。
“不想你彈得一手好琵琶,真是聽呆了我。”
男子斜斜倚着錦褥,纖長的手指輕輕撥絃,紅燈淡淡光影下長眉如墨肌膚如玉,長髮散披輕衣緩帶,一個淺淺微笑的姿態,端的是姿容絕俗烏衣風流。
他擡眼,一笑如荼靡綻放,優雅而安靜。
“這是爲你寫的曲子,名《鳳舞扶搖》,今日終於有機會奏來。”
含笑撥絃,絃音清越,如心事聲聲。
“你若喜歡,這一生我天天奏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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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天成三十年三月三,璇璣兩大監察勢力紫披風和鐵衛在上豐城,不顧上司嚴令貿然爭妓而自相殘殺,兩名高級統領一死一殘,隨員各自有傷損,有人直接死於七星河中,屍體數日後才浮出來,由此,一直齟齬不斷卻因爲上司管束不得不互相容忍的紫披風和鐵衛積攢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數日之內連爆數次大亂,城中一萬餘人展開混戰,亂成了一鍋沸粥。
大皇女和三皇子忙於按捺約束彼此部屬,疲於奔命,再也顧不得那些暗殺緝拿事由。
於是某些人優哉遊哉出城,丟下那堆爛攤子給皇子皇女們收拾,一路潛行快奔,晝伏夜行。
三月十日,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京郊驛站加急滾單傳到璇璣禮部,禮部齊齊轟動,頓時人仰馬翻。
“無極太子與大瀚孟王突然現蹤,現率護衛三千駐駕京郊長禮驛,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