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成名天下三十年,排位也已經固定了三十年的十強者終於出現了變動。
神秘女子在軒轅昆京靈珠山挑戰霧隱,一戰將霧隱從十強第八的寶座挑落,當時星輝在場,當即認輸,詢問女子十強封號時,該女子答:九霄!
九霄!
鳳在九霄,一唳清音萬里,四海震動五洲臣服。
這個女子給自己的號,竟然凌駕所有十強者封號之上,其野心氣魄,可見一斑。
霧隱之敗,九霄之出,猶如堅不可摧的無上城堡被瞬間轟塌,傾落五洲大陸,激起五洲強者的驚濤駭浪,接連很多日,五洲大陸武者的談資,就是這位神秘的“九霄”。
這麼多年,十強者之名已被神化,武林中人別說挑戰,連背後稍有一句不敬都不曾想過,如今卻在這個蕭瑟冬日,驚聞神話被打破,他們才恍然驚覺,原來強者也會被擊敗,而十強者,真的已經成名太久太久,就像月魄說的那樣,那個屬於十強者的傳奇時代即將過去,新的傳奇伴隨着新的政治格局變動而產生。
新強者誕生,也算五洲大陸武者共主,各國都開始鑄強者令牌,準備在九霄蒞臨時送上,拉拉關係,如果可能的話,聘請爲護國國師之類的那自然更好,雖然到目前爲止,閒雲野鶴的十強者接受聘請的不多,但是和強者保持良好關係有利無害嘛。
可惜這位新銳風頭人物,自靈珠山一戰後便銷聲匿跡,連真名都沒留下,只知道也是女子,年紀極輕,然而遍數近年來五洲大陸出名的女子,卻一直沒找到可以套上的人物,有人連雅蘭珠都想過了,結果小公主一聽說,笑得滿頭的小辮子都晃了起來。
“哎喲媽呀,太神奇了,我是九霄,我是九霄——”
她神秘兮兮湊到那個前來查證的人耳邊,低低道:“我告訴你呀,九霄……”
該人豎起耳朵,目光發亮的等待洗耳恭聽。
“……我不認識。”
“……”
神秘的“九霄”暫時性的曇花一現,九霄大人本人已經縮在了軒轅皇帝的身邊,等待着“救援”了。
她擊敗霧隱後,轉頭去看了看戰北野,見他醒來調息,雅蘭珠小心照顧着,便沒有去打擾,又和長孫無極談了談,就以後要做的事定了計劃,便直接回靈珠山和軒轅旻暗魅會合,在山道處遇見兩人,暗魅一見她便長長吐出口氣,他眼神焦灼,寒冬天氣髮際竟然一層微汗,可以想見一夜冒險奔波,焦心如焚。
軒轅旻卻只顧捧着元寶大人,和它大眼對媚眼,很有興趣的問:“你聽懂我的話對不對?對不對?你說話,你說話。”
元寶大人不勝其擾的堵住耳朵——丫的這戲子比老太婆還囉嗦,一句話問了整整一夜,老子聽得懂,告訴你多少遍老子聽得懂你咋聽不懂?
孟扶搖一把將元寶大人搶過來,揣自己袖子裡,警告戲子:“你沒看見它,你沒看見它,記住了,你沒看見它!”
元寶大人抱臂,不以爲然,笑話,我這麼玉樹臨風氣質超羣天賦異稟風華絕俗令人見之難忘,你想戲子清空對我的深刻記憶?可能麼?
暗魅只悄悄伸手過來,把了把孟扶搖的脈,眼神中露出由衷的喜色!對她做了個“恭喜”的口型。
孟扶搖一笑,笑容如花開放在暗魅琉璃般的目光中。
此時接應三人的隊伍已經趕了上來,三人都將表情一整,嬌弱皇帝依舊嬌弱,不會武功的皇后依舊不會武功,老實侍女照樣老實。
一路驅馳回宮,孟扶搖和軒轅旻在後宮分手,她一路長驅直入,將路上看見的驚異目光都記在心底,還沒坐定直接問留在宮中的長侍:“娘娘們回來沒有?”
長侍恭恭敬敬答:“昨夜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還有姚貴嬪先回來了,其餘娘娘還在靈珠山御苑。”
她“哦”了一聲,走得口渴拿起桌上茶壺倒了一杯水便要喝,突然停了一停,道:“有點冷,去將我的大毛衣裳拿出來。”
那內侍應聲去了,他也是軒轅旻派過來的人,一直跟隨着安子,安子負責跟隨帝后,他便總管內務,素來不多話,是個沉穩可靠的。
不一會兒他拿了衣裳來,笑道:“回娘娘,不知道您想要哪件,這件黑狐的和那件銀狸的都好。”說着遞了過來。
孟扶搖注視着他的手,笑道:“就那件銀狸的吧。”伸手一接。
她接衣。
那手突然直直一伸,一掐對方手腕,一抖,一扔!
那人慘呼一聲,已經被孟扶搖摜了出去,重重摔在牆壁上,兩件衣服落下來,覆在地上。
他驚惶的看着孟扶搖,連眼神都在發抖。
孟扶搖笑一笑,不動聲色的慢慢踱過來,毫不憐惜的踩在那裘衣上,順便,踩着了裘衣下的手。
她步子不重,那衣服之下卻立即傳來骨碎之聲——到了她這個程度,真氣已經隨着心念流轉,身體髮膚,都已經是武器,別說踩一腳,便是吹口氣,也可以叫這個不會武功的太監送命。
那人痛得渾身抽搐,咬牙痙攣着一言不發,孟扶搖淡淡俯身看他,道:“我早就懷疑軒轅旻身邊有雙面間諜,如今好歹捉住了一個,來,告訴我,還有幾個?另外,各宮嬪妃那邊也有攝政王的人吧?來,背給我聽聽。”
那人嘎聲道:“娘狼……娘娘……奴才不知道……您……說什麼……”
“沒事,我知道就成了。茶壺被動過,有人向裡面投毒,可惜,我的茶壺裡已經投放了一種藥物,誰的指甲碰上茶壺裡的水,指甲會變色,你下毒之後用指甲攪了攪吧?”孟扶搖漠然道:“我告訴你,遇見我,撒謊沒用,做戲沒用,乞憐沒用,裝硬漢還是沒用,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老實。”
那人看她眼神也知道她沒撒謊,渾身顫抖起來,卻仍閉嘴一言不發。
孟扶搖微笑,道:“相信不,我不用動你一根指頭,也能讓你乖乖說話……”
迎着那人驚異不信的眼神,她笑:“我只需要明天開始提拔你爲我崇興宮總管太監,賜你珠寶金玉,榮寵有加……嗯……當攝政王看見我安然無恙,而你卻又步步高昇,他會怎麼想你?三面間諜?哈哈。”
那人白着一張臉,驚駭的瞪着她,再沒想到這個懶散的、跋扈的、看起來不像很聰明的皇后,竟然心思手段如許老成惡毒。
真若被她採取這一招,攝政王必定不能容他存活,那死法,會比自己能想象到的更慘。
孟扶搖笑眯眯看着他,連刑訊逼供都懶得用——太監這種生物,忠誠度一向有限,不用浪費力氣。
那人躲着她的目光,半晌終於撲倒在她腳下。
“我說……我說……”
孟扶搖笑一笑。
半晌,她吩咐了那人幾句,那人一臉難色又不敢違抗的出去——秘密都賣給她了,還能不聽她的?
孟扶搖又叫了鐵成進來,道:“聯繫下小七,叫他辦件事。”
鐵成領了命出去,孟扶搖一人留在宮室中,注視飄搖的珍珠簾影,慢慢露出絲淡淡笑意。
該懷孕的已經懷孕,將除根的一定會除根,一次不成還有下次,難道還要坐等下次被暗害?那還不如,先下手爲強!
軒轅家的最後一戰,她沒興趣讓步調一直掌握在那兄弟兩人手中,她要由她來決定!
此刻風平浪靜,且待風雲將起!
身後,突有光影淡淡,有人影悄悄進入內殿,不長的人影投射在地面上,貓似的步履輕軟。
孟扶搖不動,將一杯茶漫不經心的喝着。
那人躡手躡足走近,悄沒聲息的撥開珠簾,慢慢挪到了她身後。
孟扶搖垂下眼,端坐不動,茶盞裡熱氣嫋嫋,她眼神清亮乾淨,一塊凝着的冰。
偷襲我?
找死!
一雙溫軟的手,突然蒙上她的眼睛!
孟扶搖肩頭一聳,腰間“弒天”瞬間滑出衣袖,倉身勁氣剎那流轉,彈飛欲起!
“猜猜我是誰?”
甜甜的,還帶着童音的帶笑語聲傳入耳中,語氣滿是調皮和嬌憨。
孟扶搖急剎車!
一瞬間她收刀、縮肩、壓下飛涌的真力、在爆發邊緣堪堪勒馬,因爲收得過急力道過猛,剎那竟然逼出一身大汗。
好險!
差點泄露了武功!
深吸一口氣,孟扶搖回身,有點無奈的注視着“多啦A夢”貴妃,皺眉道:“阿光,進門怎麼不通報,你越來越沒規矩了。”
唐怡光傻傻的笑着,伸手去她桌上去取點心,道:“我想你這邊的小胡桃了。”
孟扶搖嘆口氣,將她拉過來,從櫃子裡另取一盒給她,道:“桌上不新鮮,換這個。”
唐怡光只要有吃的就好,笑嘻嘻的接了,這纔想起來給她行禮,孟扶搖攔住,哭笑不得的道:“以後進我寢宮要通報,知道嗎?”
那孩子哦了一聲,孟扶搖向來對蘿莉沒抵抗力,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下殺心,親自幫她敲胡桃殼,看她吃得幼童一般拋拋灑灑,想起當初軒轅旻說起的她墜馬傷腦的事,忍不住問:“阿光你當年才六歲,怎麼就會去騎馬?你爹爹教你的嗎?”
唐怡光滿嘴嚼着食物,含含糊糊的答:“……哥哥教我。”
孟扶搖沒聽清那是個什麼哥哥,也沒多想,待她吃飽了將她送了出去,回來後,站在室中仔細將最近打算做的事想了想,忽覺身後門簾掀開,聽那韻律奇異的步伐就知道是暗魅,孟扶搖沒回頭,隨口道:“你那蛇毒毒傷,沒事吧?”
暗魅“嗯”了一聲,輕輕走到她身後,手突然搭上她的肩。
孟扶搖下意識一讓,暗魅卻道:“我給你舒一下骨,你功力進益骨骼抽節,這個時候舒展開來對你更有好處。”
孟扶搖猶豫一下道:“不用了,這樣就很好。”
身後暗魅輕聲嘆息,聲音如秋風掠過一片霜白的樹梢,淡淡的涼而滄桑,他道:“你便這樣讓我欠着你,欠一生,欠到死麼?”
孟扶搖怔一怔,迴轉身,道:“何必說得這麼嚴重?誰欠誰,欠多少,計較這個的還是朋友?”
暗魅眼底琉璃光滑流轉,聽她這話並無喜色,那種淡淡的蕭瑟更重幾分,卻最終一笑,道:“那最起碼幫你鬆骨下沒問題吧?”
孟扶搖無奈,踢踢踏踏爬上榻一躺,趴枕頭上道:“如果我睡着了,麻煩你不要看,我睡相也就比元寶大人好一點。”
元寶大人蹲在她枕頭上,鄙視的看她一眼——最起碼我不流口水!
孟扶搖趴着,心中想着自己下一步下下一步的計劃,腦子裡亂哄哄的,忽覺身後一軟,暗魅的手指已經按上了她的背。
他五指修長,指節散開如舒展枝葉,一觸及她的背熱流便如泉潺潺,涌入四肢百骸,隨着暗魅高超優雅的手勢,孟扶搖聽見自己骨節微微掙響之聲,清脆明亮,那般點、推、敲、拓、輕柔熨帖如清風拂體,卻又沉勁有力似大江涌流,將她一直以來的緊繃緊張都從體內漸漸驅除,孟扶搖飄然欲起渾身鬆爽,舒服得差點想呻吟,趕緊咬住枕頭。
聽得身後那人淡淡道:“扶搖,你太緊張了,你的身體,都是緊繃的。”
孟扶搖汗顏的笑笑,心說其實是因爲我搞不清楚你算不算君子。
暗魅又笑了笑,突然轉了話題,輕輕道:“願不願意永遠留在軒轅?”
孟扶搖心中一震,這個話題向來是她最怕的話題,留在軒轅?哦不,她的一生註定了永遠不能爲誰停留,她的腳步和她的心,時常背道而馳,卻又不得不咬牙繼續向前,太淵、無極、大瀚、軒轅……路始終在前方。
她在沉默,隨即感覺到背上的手指停了一停,清逸氣息逼近,暗魅的身子似乎俯低向她,孟扶搖怔了怔,有心翻身躲開,然而她爲了避嫌沒敢在牀上鬆骨,身下是窄榻,只有一人寬,一面檔死,一翻身要麼翻進他懷抱要麼翻得正面對他,那更是一份直面相對的尷尬,正猶豫間,暗魑的身子卻在她耳側停住,他伸手,輕輕捻了捻孟扶搖耳垂。
他的手指柔軟溫暖,前段日子的微涼已經散去,彼此都有絲緞般的觸感,彼此都顫了顫,孟扶搖一偏頭,暗魅卻已鬆開手,淡淡道:“……終是不能留麼?不過,日子還長着呢,扶搖,你看,你這個不願打上任何人印記的傢伙,第一次破例爲我穿了耳洞……我但望終有一日你能爲我破例更多。”
孟扶搖默然,半晌答:“我的讓步,向來只在我覺得可以的範圍之內。”
“我知道。”暗魅輕輕地笑起來,笑聲似嘆息,一聲聲涼過冬日寒風,卻又一聲聲長過情絲萬縷,“如果真的再沒別的破例,有過這一次,也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他站起身,遞過來一個小小盒子,轉身走了出去,將至門邊時扶住門框,沒有回首只淡淡道:“扶搖……真希望你不會讓這個耳洞長攏。”
孟扶搖抿着脣,打開那小盒子,裡面是一顆雪白的丹丸,拇指般大,幽香迫人,孟扶搖嗅不出什麼成分,卻也知道這東西一定珍貴無倫,她轉頭,看看暗魅離去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耳垂,良久,輕輕的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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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昭寧十二月二十一,冬日寒冷,滴水成冰,軒轅和大瀚邊境的莽莽山脈覆雪萬里,沉默蹲伏於蒼茫大地,遙瞰兩國戒備森嚴的邊境。
今冬特別的冷,昨夜甚至下了一場大雪,雪厚尺許遍地銀白,家家戶戶掩門守火,任那雪地平整如貂毯,一色深白無人踩踏。
清晨,霞光淡淡,在雪地上嫣紅銀白的鋪開去,有種收斂沉靜的華豔。
卻有“咯吱咯吱”的艱難踏雪聲漸漸從遠處傳來,伴隨着嘈雜的語聲,雪地上多了幾道迤邐的深腳印子。
“奶奶的,這天氣,還得出門守哨!”
“不就是怕對面的瀚軍搗亂麼,其實也就是虛張聲勢,他們皇帝還在我們這呢。”
“我說這鬼天氣,人家還不是悶在帳篷裡烤火,打仗?咋打?”
“鄭護軍也真是,拿咱們不當人!”
紛亂的語聲驚破雪後的空深寂靜,軒轅國東北邊境長策守軍鬆鬆垮垮挎着刀劍一路艱難跋涉過來,他們是今天負責邊境巡邏的小隊。
習慣了偏暖氣候的長策守軍,分外耐不得寒,此刻勉強出門放哨,一個個穿得狗熊似的,軍中趕製的新棉襖過於粗糙,穿進去兩根胳膊便成了蘿蔔,直直挺那裡,別說拔刀,自己想摸到自己屁股都難。
當先的小隊長懶懶的爬上一個高點的山坡,往對面隔了一條不算太寬的河的寂靜沉沉的瀚軍帳營看了一眼,道:“我說這天氣鬼會出門!屁動靜也沒!走,回去!”
衆人高高興興應了,轉身就走,走在最後一個的突然回身,道:“咦,什麼聲音?”
他回身,便看見對面,鐵絲荊棘網後面的河面上,突然傳來了馬蹄之聲,隨即看見一隊深紅甲冑衛士,火般的出現在對岸。
那隊衛士在雪地裡慢悠悠的“馳騁”,手中還晃着弓箭,那士兵一看便樂了,笑道:“哈,哪家的傻子,這麼厚的雪出來打獵?”
衆人都哈哈的笑,那小隊長道:“咦,這是哪家的軍隊?大瀚軍是黑甲啊。”
“管他哪家的,總之和咱沒關係。”衆人轉過身,突然看見對面當先一個漢子揚了揚弓,隨即他馬前跑過一隻兔子,那兔子直直奔過河上冰面,鑽過鐵絲網,向這隊士兵奔來。
那小隊長來了興趣,笑道:“好肥的兔子!既然送上門,帶回去打牙祭!”
他彎弓搭箭,一箭飛射,正中兔子前心,衆人都叫聲好,那小隊長洋洋得意,笑道:“不過是隻兔子,當年在定河戰場……”
他的語聲突然頓住。
四周的歡笑突然頓住。
衆人驚駭的轉頭,瞪眼,看見小隊長的胸口突然多了枝紅羽重箭。
小隊長緩緩的低下頭,看見自己胸口箭羽顫顫,在寒風中無聲飄搖,那箭是冷的,那箭端涌出的血是熱的,然而這是生命裡最後的熱度,很快,他便要和這身下的雪,一般的冷了。
他轟然的倒下去,睜着眼,血光濺上鋪了霞光的雪地,比朝霞更豔幾分。
在最後墜落的視野裡,他奇蹟般的看見了對面射箭的那個人,看見他清俊英挺的眉宇,平靜森涼的眼眸,看見他居然單臂持弩,另一隻手臂袖子軟軟垂下。
聽見他一字字,冷冷道:
“你、殺了、我家瀚王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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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殺了瀚王的兔子。”
五洲大陸有史以來最彪悍最無恥最荒唐的開戰宣言。
此宣言迅速風靡五洲,原本就已名動天下的那位傳奇瀚王,再次因爲他和他被殺的兔子名聞各國。
在以後的很多年,還有人以此作爲挑戰的代名詞——我要揍你!爲啥?你殺了我的兔子!
然而這句宣言的被宣告者軒轅,此刻卻陷入了尷尬而無奈的境地。
大雪之日,大瀚瀚王“狩獵”侍衛以瀚國兔子被殺爲由,悍然射殺軒轅守軍,隨即軒轅長策軍立即意圖反擊,卻發現只是剎那之間,瀚王王軍已惡狠狠壓上陣前,而原先就在邊境的瀚軍,衣甲整齊遙遙在後。
他們並不進攻,卻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和絕對百戰鐵血的殺氣兵鋒,狠狠壓上已經多年沒有徵戰過,剛剛換防還對地形不算太熟的長策軍面前,巍巍大軍,沉沉刃寒,似一道山般陰影,壓在軒轅軍心頭。
長策軍火速向昆京傳遞軍情,攝政王整整開了一天的朝會,一堆大臣掩面唏噓,爲大瀚孟王的無恥而傷心哀嘆——孟大王的封地雖然接近軒轅和大瀚的邊境,實際上最近的也還相差數百里,這誰大雪天氣跑出幾百裡去打獵?這誰一隻兔子便轟上了人家一軍?這是打獵麼?這是打劫!
大瀚瀚王!比大瀚皇帝還牛叉的,一腳蹬上了軒轅的臉!
臉被蹬了的軒轅,鼻青臉腫的開會,他們很聰明的趕緊先去找還滯留在昆京的瀚皇,結果驛宮裡不出意料的人去樓空,饒是軒轅晟一直派人注意着瀚皇行蹤,也沒能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最後軒轅晟很無奈的,派出手下得力大將,五軍兵馬都督唐如鬆,率軍十萬馳援邊境。
唐如鬆大軍開拔之日,攝政王親自送行,高臺上金爵賜酒,唐如鬆一飲而盡,擲杯於地朗朗誓言;“不斬孟扶搖誓不回!”
此豪言壯語傳入軒轅後宮,“宇文皇后”長長甲套敲在花梨木桌面上,露出一個嫵媚的微笑,輕輕道:“親,你走錯方向了。”
大抵她眼神中笑容太毛骨悚然,遠遠過來的軒轅旻抖了一抖。
孟扶搖看見他,招手喚他過來,戲子趕緊一溜煙的過來,諂媚的給女王陛下捶腿,孟扶搖看看他指甲裡的泥土,嫌棄的一腳踢開,道:“又去拔東家菜討好西家了?”
軒轅旻正色道:“不,最近天冷,長不出菜了,我命人到外面集市上買了菜,幫她們栽進去。”
孟扶搖撫額……情種,真是情種。
軒轅旻笑嘻嘻膩上她的膝,道:“走了個唐如鬆,還有三個呢,好歹兩手兩腳都得砍掉啊。”
“政治是很美妙的東西,需要溫情的面紗,不要說得這麼血淋淋。”孟扶搖戳之,“放心,總有辦法解決的。”
戲子仰頭瞅着她,突然道:“朕在不在你最後的解決名單內?”
孟扶搖垂眼,緩緩和他對視,隨即微笑,道:“你說呢?”
戲子笑而不答,又轉了話題:“朕可不可以猜猜你到底是誰?”
孟扶搖抓了個胡桃很乾脆的塞他嘴裡:“不可以。”
戲子哀怨的以袖掩面,唱:“銀河長天未央殿,妾妃空守淚燭前……萬歲,你又被哪個狐媚子迷鳥心……”
“萬歲要去殺狐。”孟扶搖踹開“妾妃”,“滾吧。”
“妾妃”扭扭捏捏一步三回首的去了,曼長唱腔老遠猶自傳來:
“呀呀啐……你……殺了……我……地……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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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軒轅遭遇立國以來最爲內憂外困的一刻。
和軒轅一直邦交一般的上淵,突然在軒轅大瀚對峙之時,向軒轅發起責難,提出當年上淵國主齊尋意母后曾離奇死亡,疑兇手爲當年的太淵太子妃、現在的太淵皇后軒轅氏,軒轅皇后已薨,這樁舊案便要着落在軒轅國,請軒轅交出幕後主使,並對此有所交代,以全上淵國主爲人子者之孝道也。
二十年前舊案,現如今莫名其妙的翻了出來,早不翻晚不翻,偏偏在軒轅和大瀚對峙的時候,事情發生在太淵不對太淵翻,偏偏對着軒轅,這又是個秉承大瀚孟王高貴人格精神的後繼者——打劫的。
據說當時軒轅晟接到國書,一拳擊在桌案上,將桌子生生轟裂,滿殿文武大多驚跪下去,卻有一幫老臣,悍然而立,立刻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奏章侃侃而讀,那內容刀筆狠辣,聞之驚心,直指攝政王篡權跋扈,爲政失當,暗示如今軒轅局面由他一手造成,並指攝政王謀殺先帝后裔、暗害忠良遺孤、欺君罔上把持政權倒行逆施任用私人等等十八大罪。
領先彈劾者,是海內大儒、原攝政王妃之父、攝政王岳父、現任文華學士,桃李滿天下飽受士人尊崇的竇銘。
當庭彈劾,句句誅心,軒轅晟便是泥土做的也生了火氣,再說這樣的罪名論誰也承擔不起,無奈之下只得當庭將老竇銘羈押於天牢,他還算理智,沒對老傢伙用刑也沒說要殺他,然而便是這樣,當白髮蒼蒼老淚縱橫,當庭大呼“太子英靈,佑我精誠”的老臣被免冠押下,一半都是竇老門下的文官看攝政王的眼神都不對了。
更糟的是,天下士子聽說老相被押,生死俄頃,立即雞凍了,呼朋喚友,拉幫結派,衝擊昆京各文司衙門,貢院、三司……併到都察院喊冤,鬧得沸反盈天驚擾不休,各文司衙門官員們很多對此採取不聞不問放任態度,當攝政王派人去查問,便出來揮揮袖子趕人,攝政王的人一走,又回去蹲在爐火熊熊的官署裡喝茶。
朝政一團紛亂,上淵的催促國書還一封接着一封,並也做出了陳兵邊境的姿態,揚言不給個交代,也只好殺殺兔子,軒轅晟命令細作好生探聽小國上淵這次發了什麼羊癲瘋,並悍然不打算對此解釋,想幹脆兩地作戰,打垮這些落井下石的,讓他們知道軒轅不是那麼好欺負!結果細作的回報,卻讓他冷了心。
上淵最近國內生亂——當初上淵建國時無極國曾將兩國邊境一直爭議未決的兩夷之地劃給上淵,當時齊尋意感激萬分,誰知道那根本就是塞過來的一個長期遙控炸彈,桀鶩的兩夷,向來只臣服於長孫無極的鐵腕,齊尋意根本壓制不住,頻頻作亂的兩夷讓齊尋意疲於奔命,勞民傷財,無奈之下只得向無極請求,請太子殿下他再收回去。
誰知道拿到手容易送回去難,偉大的無私的客氣的無極太子說,送人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豈不是讓我自己打自己臉?不成,不成,再說當初國主您都笑納了,怎麼現在又反悔了?難道是對我無極送出的禮物不甚滿意?那要不要我把兩戎之地再割給您?
無極來使冷笑着語言客氣語氣威脅的傳達這段話時,齊尋意差點崩潰——只見過國土一分一寸拼命爭奪的,沒見過拼命往外送你想還都還不了的,到得此時才知上了長孫無極的惡當——他送出來的東西,果然不是那麼好接的。
最後齊尋意扯着使者袖子苦苦哀求,長孫無極才勉爲其難答應再收回去,但是,得有條件。
什麼條件?齊尋意奄奄一息垂死掙扎的問。
使者不急不忙扯開一道加密文書,用十分詭秘的語氣對上淵國主道:“閣下媽死了這麼多年,可以拿來報一次仇了。”
“……”
於是,上淵突然想起來報仇了,軒轅被兩線逼戰了,無極送出去的國土,又拿回去了,長孫無極也幫到某人了,自己甚至連兵都不用出了。
這就是最高等級的空手套白狼——送出個東西套住你,再讓你心甘情願送回去,你想送回我還不樂意,還得賠條件。
可憐的上淵,可憐的軒轅……
軒轅晟打聽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立刻什麼念頭都沒了,上淵背後既然有無極這個心思陰毒的龐然大物,打是絕對打不得了,逼急了齊尋意,國土一開放,長孫無極保證毫不客氣的就來搶軒轅。
軒轅晟無奈,只得再次派出身邊一等一人才,掌控他手下文官勢力的丞相司徒墨,親自到軒轅和上淵邊境,就“上淵國主他娘被害一案做調查並商談”。
戲子皇帝得到消息時,托腮看了孟扶搖很久,孟扶搖溫柔的撫摸他的頭,道:“娃要乖。”
戲子皇帝苦笑笑,搖搖接擺走了,一邊走一邊翹着蘭花指唱:“呀呀啐,閣下……老母……仇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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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手腳,從內宮砍。
這是孟扶搖早已計劃好的事,先搞出外患,再趁着軒轅晟焦頭爛額沒空理會內宮,正式下手。
要想動內宮而不被軒轅晟警覺反撲,這是唯一的辦法。
臘月二十四,小年,宮中自然也要慶祝,孟扶搖特旨衆妃免織布種菜,放假,各宮可以在御廚房取菜,也可以自己的小廚房開伙,妃子們歡天喜地,都選擇逃離瘟神自己慶祝。
玉妃簡雪自從上次奉孟扶搖命照顧賢妃,賢妃依舊受了驚,被罰掇離自己的主宮,住在賢妃素心殿的隔壁翠雲軒,她自請和賢妃一起慶祝,賢妃原本厭她,見她不被皇后待見反而歡喜,有心拉攏,兩人在素心殿歡歡喜喜吃了小年飯,簡雪親自下廚,賢妃也來了興致做了幾道菜,中途發現鹽不夠,去御廚房取了些來,吃飯時融融一堂,兩人十分和諧的你來我往,菜中有道雲絲雞片,簡雪笑說淑妃娘娘最喜歡這個,不如給她送份去表表心意。
賢妃撇一撇嘴,道:“我送的,她敢吃?”
“有何不敢?”玉妃笑,悄悄附到賢妃耳邊,“皇后跋扈,這宮中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姐姐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唯一能和皇后分庭抗禮人物,但再聖恩隆重也是孤掌難鳴,憑姐姐的地位家世,和大家多來往來往,名分上的那點欠缺,不就補齊了?”
賢妃目光閃動,“唔”了一聲,玉妃起身,嫣然一笑道:“妹妹親自去送。”
賢妃本有些不放心,見她自告奮勇自己去,倒安心了,一笑道:“勞煩妹妹。”
素心殿小年飯“姐妹”笑語晏晏,崇興宮卻又是另一番風景。
孟扶搖最近的心思全在翻雲覆雨步步緊逼,一心要將軒轅晟用軟刀子慢慢割死,對這個什麼小年一點概念都沒有,晚間她從軒轅旻的承明殿回來,剛剛跨進院子,便怔了怔。
怎麼黑沉沉的,一點燈光都沒有?
這些年從血火中跨過來的孟扶搖,向來是一發現異常便立即退後,然而她還沒退兩步,身後院門突然無聲關閉。
孟扶搖站定,真氣運行臉色如玉,隨即笑了笑,一步步走了過去。
前方大殿之巔,卻突然悠悠飄下一個燈籠。
火紅影紗、手工精緻、綴着金色飄帶和瑪瑙流蘇,完全年節宮燈式樣卻比尋常宮燈更漂亮的燈籠。
紅色的燈籠在一片深黑的宮殿背景裡飄搖迤邐,所經之處照亮一片金紅光芒,美則美矣,卻因爲出現得奇異,令人心生不安。
孟扶搖專注的仰頭看着。
燈籠飄近前,隱約有小小的圓圓的黑黑的影子,扒在紗面上做“飛天之舞”,孟扶搖瞟一眼,又瞟一眼,笑了。
還飛天咧,“飛豬”差不多。
那燈籠悠悠落在孟扶搖手中,飄出兩條金色絲帶,一條寫:扶春來,見山河不老,一條寫:邀冬去,慶日月如初。
嵌字諧音鳳首格,很漂亮的字體,不同長孫無極的飄逸戰北野的疏狂,骨骼靈秀外圓內方,孟扶搖微微一笑,將那絲帶攥緊掌心,伸手從燈籠裡抓出“飛天之豬”,詫異的道:“沒被烤死?”
仔細一看才發覺蠟燭外罩了薄薄的玉管,難怪燈光那麼朦朧。
元寶大人白牙閃亮亮的穿着它的大紅袍,自己覺得這個出場很拉風很優美,猶自翩然欲舞,突然被人拎着後頸,拿了開去,順手塞在某處角落裡。
被利用完畢,過河拆橋了……
孟扶搖目光亮亮的笑着,道:“想不到你這個傢伙也會玩這一手。”
對面男子,淡玉色的臉龐在燈籠紅光映照下潤澤光豔,脣色猶豔幾分,流轉的琉璃眼眸華光千層,爍人眼目,他淡淡笑着來牽孟扶搖袖子,道:“過年了。”
孟扶搖仰頭袖手,看沉沉天際欲雪天氣,感嘆的道:“是啊,我又老了一歲了。”
暗魅輕輕一笑,道:“你若老了,我們算什麼?行將入木?”拉着她就走,道:“今天各宮自己開伙,你有口福了。”
“有什麼口福……我還在愁吃啥呢……”孟扶搖懶懶的給他拽着走,突然頓住腳步:“啊?有好吃的?啊?你下廚?”
暗魅不答她,孟扶搖皺皺鼻子,鄙視的瞪一眼他的背影,他下廚?這些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連廚房煙火氣都很討厭的傢伙,不會是一盤白水煮青菜一盤青菜煮白水吧?
暖閣裡的燈光次第亮起,將剛纔的黑暗瞬間驅除,雕花銅火爐薰得一室香暖,閣中鋪了錦圍的圓桌上,七彩斑斕,香氣四溢。
孟扶搖怔怔的看着那些藥香和菜香誘人混合,顏色和形狀各擅勝場,連蘿蔔都雕出漂亮的牡丹的大菜,半晌,吸了吸鼻子。
她道:“這個世界真虛幻啊……”
暗魅夾了一塊茯苓夾餅給她,道:“先吃了墊墊肚子,我怕你突然撲上去。”
孟扶搖吃了幾口,突然憤憤,咕噥道:“原來有人會做……”
暗魅只在笑,慢慢給她佈菜,元寶大人蹲着拉他袖子,暗魅順手將那盤子餅都塞它懷裡去。
打發走了燈泡,他纔對燈下若有所思吃飯的孟扶搖道:“好歹咱兩人一起過了個小年。”
孟扶搖放下筷子,慢慢道:“以前,我的年,都是很熱鬧很熱鬧的……”
暗魅給她斟酒:“很多人嗎?”
孟扶搖怔了怔,搖了搖頭,隨即有點迷惘的道:“咦,那也是兩個人,爲什麼我便覺得那時特別熱鬧呢?”
很多很多年前,小屋燈火黯淡,不及這暖閣富麗堂皇;桌上菜色寥寥,不及這錦桌滿滿奇珍;四面擺設寒酸,不及這金香爐銅暖爐一室融融,然而那時候兩個人頭碰頭吃火鍋,在蒸騰的熱氣裡你夾我一塊我夾你一塊,各自薰紅了臉盈盈笑……那些死在記憶裡的最溫暖過去。
身側,暗魅的手頓了頓,偏頭看看她,一瞬間眼神流轉,半晌道:“你這樣說我可要傷心來着。”
孟扶搖醒過神,歉意的笑笑:“不好意思,人老了總是愛回憶。”
暗魅無奈的搖搖頭,也不再說話,兩人相對着靜靜吃飯,孟扶搖只覺得這一刻寧靜安適,對面那個人不熱鬧,有種遺世獨立的孤涼,然而那孤涼裡,有隻給她一個人的體貼和溫存。
半晌聽他道:“有什麼新年願望嗎?”
孟扶搖含着筷子想了想,她的眼色在燈光下黑白分明,像黑白瑪瑙那麼涇渭分明的閃閃亮着。
她道:“我但望心願得成,我愛的人們好好活着。”
暗魅垂下眼,慢慢的喝湯,孟扶搖又問他:“你呢?”
暗魅沉默,孟扶搖也不想逼問,逼出什麼情話來反而不好招架。
直到兩人吃完,孟扶搖笑道:“得趕緊睡下先,今夜必不能安穩。”抱了肚子撐得走不動的元寶大人離開,將到門口時才聽見暗魅沉沉道:
“我但願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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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那個人是誰呢?
孟扶搖抱了元寶大人在黑暗裡,毫無睡意的目光熠熠,想着聽見那句話她回首,看見那個溫和又凌厲的男子,出神遙望張燈結綵軒轅皇城的側影。
那座城……那一生的起點和終點,彼時彼刻,他在想着什麼?
孟扶搖一聲嘆息,逸在午夜的雪意微寒的風中。
而夜,已深。
“報——”
雜沓的腳步聲和急促的稟報聲驚破皇城之夜的寂靜,無數人涌向崇興宮和承明殿,隱約不知道哪裡,傳來驚恐的哭喊聲。
孟扶搖在黑暗裡,笑了笑。
她開了門出去,立在臺階上,目光一掃跪在臺階下滿面汗水的淑妃錦雲宮總管太監,冷然喝道:“深更半夜的嚷什麼?”
“回娘狼……”那太監一臉驚恐,連聲音都變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她……出事了!”
孟扶搖皺眉:“擺駕錦雲宮!”
錦雲宮早已站滿了人,軒轅旻及各宮嬪妃已經到了,太醫院的人跪滿了一屋子,孟扶搖到的時候,淑妃的屍體已經涼了。
匆匆走進燈火通明的內殿,孟扶搖目光和軒轅旻一碰,各自讓開,孟扶搖厲聲道:“今夜侍候淑妃娘娘的人呢?通通打死——”
“娘娘饒命!”淑妃貼身宮女香結兒被人扒了宮裙,披頭散髮由幾個太監架了臂跪着,此時涕淚橫流的掙扎着膝行到孟扶搖身前:“娘娘,不是奴婢的事,淑妃娘娘是吃了玉妃娘娘送來的雲絲雞片後嚷肚子痛的……”
孟扶搖霍然轉首,看向也已經拔了插戴的玉妃簡雪,簡雪並無驚惶之色,不卑不亢的跪着,道:“那菜是臣妾送的,但卻是賢妃娘娘親自下廚所制。”
“玉妃!”賢妃一聲怒喝,臉色鐵青,孟扶搖亦怒喝:“玉妃你莫要臨急亂咬人——”
賢妃倒怔了怔,詫異地看了孟扶搖一眼,孟扶搖卻對軒轅旻躬身:“請陛下裁決。”
“後宮是你的事。”軒轅旻道:“朕很傷心……朕要去再看看朕的愛妃,啊啊啊朕的淑妃啊……”
戲子舞着水袖撲向淑妃,又去演戲,孟扶搖無奈,道:“將玉妃交宗正寺查問,賢妃亦有嫌疑在身,暫於宮內禁足待勘,不得外出。”
“爲何禁我足?”賢妃怒目:“難道皇后娘娘疑心臣妾?”
“賢妃娘娘能立即洗清自身嫌疑麼?”孟扶搖斜睨她,“本宮自認爲對於此事處置公允並有所照拂,賢妃若還有什麼言語,本宮只好請你去宗正寺說清楚。”
“哼!”賢妃瞪她良久,又見軒轅旻“撫屍痛哭猶未休”,憤然道:“你這跋扈皇后,終有一日……”
孟扶搖微笑,道:“如何?”
賢妃張了張嘴,終究沒敢說出口,頓足而去,臨走時將殿門撞得直響,孟扶搖只微笑道:“賢妃娘娘脾氣好大。”
衆妃噤聲不敢言語,孟扶搖又道:“華妃你留下,好好勸慰着陛下,莫要讓他傷心太過傷了龍體。”
華妃喜不自勝應了,一側的姚貴嬪臉色鐵青——今夜軒轅旻原本翻了她牌子,出事之前剛剛摸着她的身子,贊她粉嫩嬌軟雪娃似的,許諾要升她妃位,封號就叫雪,如今這麼一攪合,好事又泡湯。
而這個月,華妃明裡暗裡搶着她的機會向陛下邀寵,已經不是一次。
她粉臉通紅,氣息起伏,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髮髻上珠玉因身子顫抖隱隱相撞,發出細碎琳琅之聲。
孟扶搖當沒看見,命人收斂淑妃屍體,出宮報訊,準備喪儀,隨即道:“都散了吧。”
她轉過身,在衆人恭送下慢慢跨出門去,擡眼看看深黑天際,飛雪終於旋轉着落下來。
這一場雪,將會覆蓋掉多少人的屍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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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宮闈連出異變,震驚軒轅。
姚貴嬪和華妃路遇發生口角,兩人互相推搡,姚貴嬪將華妃推入池中,冬月池水刺骨之寒,豈是嬌弱的宮嬪可以承受?華妃被撈上來時,已經香消玉殞。
軒轅旻又忙着撫屍痛哭,“宇文皇后”什麼事也沒做,直接將華妃家人傳進了宮,華妃的父親,戶部尚書華洪熙兒子無數,只此一女,華夫人哭得險些暈厥,被孟扶搖好容易勸住,華夫人跪求皇后爲愛女伸冤,孟扶搖手一攤,爲難的道:“天寒路上無人,只是幾個婢女指證姚貴嬪,人微言輕苦無證據,姚貴嬪又咬死不認,何況……”她悄悄湊近華夫人耳邊,道:“姚貴嬪父親,大學士姚凌,進宮好幾次了,直說以性命擔保,絕無此事,華夫人,您要知道,姚大學士也是攝政王麾下紅人咧,那個那個,本宮很爲難哩……”
華夫人柳眉倒豎:“好你個狗仗人勢,殺人害命的姚凌!”
她翻身爬起,恩也忘記謝,匆匆回孃家去找自己的弟弟——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李元,掌握昆京兵馬的實權人物之一,與姚凌同屬於攝政王陣營,卻勢不兩立水火不容。
李元一聽甥女被害卻冤屈不得雪,怒髮衝冠,當即點起指揮使麾下三千兵馬,殺往姚凌府邸,姚凌還沒反應過來,李元已經帶着一大隊士兵兵甲啷噹的按刀進府,揪住了姚凌當胸衣襟,罵一聲:“你這百死莫贖的老狗!”刀光一閃,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隨即這個邊將出身的莽夫順手殺了姚府上下,殺完了,鞋底上抹抹血,大步走路,若無其事。
姚家滿門被殺,驚動朝野,姚凌屬於丞相司徒墨的集團,集團內衆大臣相互之間都有聯姻,姚家夫人,姚家兒媳,都是司徒墨集團中的重臣女兒,這下李元捅了馬蜂窩,屬於司徒墨這一系的大臣怎肯幹休,其中幾個也掌握部分昆京防戍,手中也有兵力的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參將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殺入李家和華家,李氏集團怎肯幹休?於是,兩下混戰,昆京陷入朝臣之亂,腥風血雨之中。
這一場混亂,積怨已深的兩家集團因一個宮嬪的死亡,因一個人的蓄意撩撥而徹底爆發,迅速以無法遏制的勢頭燎着了整個軒轅朝廷,將近百分之八十的官員捲入了這場變亂,到得最後,甚至出現買兇殺人,當街橫屍的混亂,大臣們上下朝人身安全不得保障,很多人稱病不朝,再加上忠於文懿太子的老臣從中運作煽風點火,整個軒轅朝政陷入半癱瘓狀態,而到最後,混亂結束時,僅在昆京的朝官,便喪命百人以上,其官階從緊要職司的小吏到一品大員,都有。
血色昆京,風雨飄搖,昭寧十二年的軒轅,日月不昭,人心不寧,如同那零落於街的屍體一般,人們似乎也透過兩大集團不斷爆發的血火爭鬥,看見權傾天下如今卻搖搖欲墜的攝政王統治時代的末日。
這一場似乎意名其妙其實卻蓄意爲之的暴亂,後世史稱:昆京之亂。
軒轅晟此時飽嘗了他一貫玩的權力制衡之術的苦頭——他將兩家集團培養成勢不兩立,一點火星都會爆發,他將會城兵力分交兩家集團合管,美其名曰相互融合,實際上是互相監視,如今兩家集團混戰一團,連同所轄軍營,雖然他勒令不得跟隨作亂,也已人心浮動,一日三驚。
而最沉穩,最能掌控全局的兩家集團核心人物,如今都已遠派在外,他一人按下葫蘆起來瓢,不僅要忙於按捺昆京百官之亂,還得應付來自老臣舊將關於文懿太子案平反的呼籲,還要時刻關注腳蹬在他臉上的大瀚瀚王的下一步動作,他此刻明知後宮有問題,卻已無法顧及。
而那負手立於後宮之巔,微笑看這一場血火的女子,終於進入了她最後的計劃。
那最後的計劃,針對攝政王手下最後一個最忠心的力量,賢妃之父,西平郡王高家。
在此之前,她得先讓賢妃,殺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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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七,雪後初晴。
孟扶搖微笑帶着從人跨進賢妃禁足的素心殿,賢妃有些不安的迎上來,開口就問:“娘娘,您是來解我禁足令的麼?”
孟扶搖含笑看她,一直看到她惴惴不安,乖乖跪下去,才頷首命從人讀她的懿旨——自從宮外變亂,宮內人手被軒轅旻趁機清洗,現在他們用的人手,已經足堪信任。
賢妃聽着聽着,臉色便變了。
懿旨歷數她進宮以來,好妒不賢,草菅人命,不尊正宮,欺壓諸妃……
“沒有!我沒有!”讀到一半賢妃怒喝,爬起來就去撕懿旨:“你陷害我,你陷害我!”
“沒有不尊正宮?”孟扶搖笑:“本宮入宮那日,你爲何不去請安?”
“我有命宮女和皇后告假!”
“哦?”孟扶搖慢條斯理整理衣袖,“那你可還記得本宮當時說的是什麼?”
賢妃哪裡記得,孟扶搖好心提醒她:“本宮說,有病就該治。”
“對對,就是這個,你說有病就該治。”
“是啊。”孟扶搖笑盈盈,“可我有說,準你不來麼?”
“……”
“至於草菅人會……”孟扶搖微笑,“來人啊……把那些漂亮骨頭起出來,提醒下賢妃娘娘不太好的記性。”
埋在冷宮裡的那些花匠的白慘慘骨頭被起出來,猙獰的骨頭帶着微紅的泥土直逼到賢妃眼前,帶着血腥氣的泥土味道和屍骨特有的腐臭死氣直逼到賢妃面門,她慘叫一聲,眼睛往上直直一插,便要暈去。
孟扶搖可不想給她現在就昏,她要她做的事還沒做呢。
她上前,輕輕拍拍賢妃,賢妃從迷亂中醒來,一眼看見微笑盈盈的孟扶搖,魔鬼似的傾身在她眼前,衣襟微露,衣襟下垂着的絲絛上繫着一柄小小的金剪刀。
剪刀……
她盯着孟扶搖的眼睛,那眼神華光流溢,浮波旋影,迷迷離離閃閃爍爍都似是在說話。
說着什麼?
她的腦子微微暈眩起來,一層又一層的迷霧浮起,蔓延,降落,漂移。
她覺得自己也似漂移起來,化爲粉,化爲霧,化爲煙,化爲這天地間自由浮游的主宰。
然後……
然後她不知道了。
等她稍微有點意識的時候,就看見滿殿的太監軍士,皇后滿身鮮血的躺在地下,而陛下,又在撫屍痛哭。
她覺得手心有點涼有點粘,低頭一看,滿手鮮血,一柄小剪刀抓在她掌中。
然後她看見陛下憤怒的走過來,指着她鼻子罵了些什麼,又對軍士們說了什麼,那些骯髒的,粗俗的兵們便上前來,毫不憐惜的拉起她。
她的髮髻被扯落,衣裙被踩破,高貴的釵環被胡亂扯丟一地,她不掙扎,只茫然的看着陛下,那個夜夜恩寵、枕邊絮語、那個喊着她心肝寶貝小乖乖小綿羊小兔兔,發誓用全部的君王的寵愛來愛他的愛妃的陛下。
他卻不理會她,只是那樣雙目噴火的看着她,那樣目光森冷,毫無情意,那樣陌生可憎,寒氣逼人。
原來……
她輕輕的笑起來,道:
“真是的……”
這是寵冠六宮的賢妃,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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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弒後一案震動京華,她弒後證據確鑿,再加上她之前就揚言要讓皇后好看,全宮嬪妃都在場聽見,衆人都說皇后一直待她寬厚,她卻驟下殺手,真是豬狗不如。
她被打入冷宮,朝中上下齊聲要求懲治殺害皇后的兇手,西平郡王跪求攝政王援手,內外交困的攝政王猶豫着答應了。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動作,當夜,被打入冷宮的賢妃自盡。
她非死於陰謀之網,而死於情意之殤。
不過對於步步爲營草灰蛇線的政客來說,她的死只是射向攝政王最後一層屏障的箭矢而已。
賢妃明明是自殺,但是當痛失愛女的西平郡王入宮時,軒轅皇帝向他展示的卻是賢妃被人勒死的證據,甚至連兇手都交給他了——這個兇手,西平郡王認識,正是他自己按照攝政王命令,佈置入內宮監視帝后的雙面間諜之一。
到得此時,不用說,一定是攝政王知道沒辦法幫她女兒脫罪,又答應了他救賢妃,無奈之下,乾脆先殺了賢妃!再僞裝成自盡的模樣!
軒轅顯對着西平郡王垂淚,和他赤忱交心:“郡王啊……朕其實最愛的還是賢妃,打入冷宮只想等風頭過去,留她一命,不想……唉……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當朝竟也不鮮見啊……”
西平郡王一抹眼淚,當即回府,當夜,鳴炮三響,震驚昆京。
他反了。
巍巍如山的攝政王勢力,在被日漸削薄之後,隨着西平郡王的背叛,終於徹底傾塌。
那夜,京郊隆隆炮響傳遍昆京,軒轅皇宮亦有聽聞,所有人都關起殿門,悚然靜默於黑暗中,等待着血色長天再次變色,已經關閉的崇興宮內,卻有一條“鬼影”,緩緩遊移在宮闕正中。
長風寂寂,撩起孟扶搖長髮,她負手緩緩看着這座自己住了兩個月的皇宮,眼底神情複雜難言……軒轅晟末日終至,而她終於完成她要做的一切,今天她用最完美的方式將皇后的歷程結束,從此世上再沒有宇文紫。
權勢如刀,可悍然劈裂一切抵抗,也可以將如山高壘慢慢削薄;人心之詭,可翻覆世間一切風雲,可建立締造也可摧毀崩壞。
到得此刻,孟扶搖突有繁華落盡的疲倦和蒼涼,昆京事變,軒轅宮亂,其中死了多少人?她不敢數,也沒有數,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國帝位,更需血流漂杵。
她緩緩張開雙手,黑暗中掌心潔白如玉,她那般癡癡看着,心想,這雙手,到底沾了多少鮮血?
掌心裡突然落下簌簌碎屑,孟扶搖彎起眼,笑了。
最近忙亂,怎麼把這個孩子忘記了?
軒轅馬上還有變亂,把她帶走吧,送回唐家,她還是個孩子,不該犧牲在這黑暗宮廷。
她張開手,道:“阿光,下來,姐姐帶你回家。”
上頭有人軟軟“唔”了一聲,小小的身體隨即撲了下來,帶着清甜的花香和綿軟的點心香氣,讓人想起一些溫軟的甜美的心事。
孟扶搖攬住她暖暖的身體,鐵硬的心也稍稍軟了幾分,她摸着唐怡光頭髮,輕輕道:“快結束了……”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
眼前,寒光一閃。
唐怡光掌心一翻,一柄匕首如這月色冷冷,乍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