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錦桓沒來得及斥責便給堵了回去,目光順着宮女手中小心翼翼褪下的衣衫看向她的後背,倒抽了一口冷氣:縱橫交錯的條狀傷口遍佈後背,此刻又紅又腫,因悶熱的天氣微微泛着白,而在這之上,一個紅色的掌印赫然在目!
他下意識攥緊了拳,他只顧着發怒,宮人給她換洗後企圖稟報他也未曾理會,觸目驚心的傷口定是笞刑所留——他親口下的聖諭!
頓時震驚、後悔與慍怒一齊席捲,不等宮女開口,榮錦桓顫抖着、幾乎是極其不願的描述了自己看到的情形。
懷軒墨聽完點點頭,又命宮女將她衣衫穿好、翻轉過來,神色略微輕鬆道:“只要不是黑色,那就不是毒掌,且或許這一掌沒把她打死,倒讓她吐了不少毒出來。”
他說着又搭上了她的脈,抽出根細針在脈上取了點血湊到鼻子仔細的聞,此毒應是無色無味太醫也瞧不出來,可懷軒墨微微眯眼,竟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朝榮錦桓道:“若沒猜錯這是血海棠,所謂無色無味只因那股海棠花味容易被人本身的氣味掩蓋,中毒之人如被灼燒血液臟腑,脈象忽冷忽熱。只因是西域毒藥故而見之人少,於百澤常去西方,我便知道此毒。”
“你只要告訴朕現在該怎麼做,才能救她的命!”榮錦桓不想聽他的解釋,直接問了關鍵之處。
懷軒墨略一沉吟卻搖了搖頭:“我知道這毒,可惜這毒要解也是需以毒攻毒,能解的藥材幾乎絕跡,即便以毒攻毒也難以施行,弄不好死得更快。”
“你說什麼?!她眼下這般,怎麼還能受別的毒?!”榮錦桓近乎失態的一把揪過他的衣領,質問道。
他沒料到天下醫術最高的懷王如此說,懷王這麼說那蘇若芸就等於必死無疑,而將她逼上死路的正是自己。
“她可有喝別的東西?”懷軒墨面無表情的打開他的手。繼續詢問。
榮錦桓面色極差,卻只得耐住性子道:“她這般自然喝不下,只勉強灌了幾勺蔘湯。”
“那就好。”懷軒墨舒了口氣,見她濡溼的枕邊又道。“蔘湯估計是給吐了,不然這樣喝下去,非頂死人不可。”
榮錦桓的臉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皺眉看着若芸毫無生氣的面龐,重重的嘆息,艱難開口道:“你只需告訴朕,她還有沒有救?”
“我先前給她那麼多帖藥也不是白喝的,那方子名貴的很,即便此等劇毒還是能保住心脈,不然再健康的人也早去了。只是這一掌下手快準狠。傷及臟腑。”懷軒墨說着,站起身向後退到桌邊,取出箱子裡的十幾個小藥瓶逐個檢查起來。
“你到底是能治,還是不能治?!”榮錦桓再次暴怒,死死盯着牀上的人。只覺得她隨時都會離他而去。
懷軒墨這回並未回答,不緊不慢的挑了幾瓶藥調和起來,又拿了數根針重新坐回牀沿,伸手點了她腕上幾處穴道,另一手拿着藥瓶湊着她的手臂,以針沾藥刺進幾處穴位,又擡手解了穴、讓藥力順着血液流向心脈。又從懷中取出一瓶藥丸塞了顆在她口中。
榮錦桓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做完這一切,竟未加阻攔。
懷軒墨這才擡頭,出聲四平八穩:“經絡因人而異,我雙目不便,要穴便不敢妄動,只得用藥力安撫受損的臟腑。這藥丸不易被吐出。待化開、嚥下,應能讓她暫時保住命。”
“那毒呢?!”榮錦桓見他遲遲不提解毒,不由問出口。
懷軒墨神色如常,卻頭一回嘆了口氣:“或許是天意,她原先就中了斷腸草之毒。誤打誤撞可以略解血海棠。血海棠的毒血她已吐了許多,餘毒與斷腸草的餘毒中和便可去大半,這期間恐時常疼痛。只是她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點,能不能醒來要看她的命了。”
榮錦桓聽着他的敘述,驚訝不已:“斷腸草?朕怎麼不知道?!朕……”
他已然駭然到了極點,懷軒墨之所以不提解毒,竟是因爲她本就帶了以毒攻毒之“毒”。可她身中劇毒卻對他隻字未提,入宮以來素來淡漠,就算身處險境也不曾抱怨過一分,誰人會想她竟身中劇毒!
他頹然的也跟着坐在牀沿,見若芸被懷軒墨施針用藥後呼吸竟有些明顯,他一喜便伸手,卻始終不敢觸碰到她毫無生氣的臉頰,彷彿妄動她便會離他而去。
“我開些藥,等她好轉便給她服用,若能全服下便可性命無礙,待有機會找到合適的解毒良藥便能清血海棠的餘毒。不過我擔憂的是另一件事。”懷軒墨說着,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竟露出了些許遺憾之色,“那日日蟄伏的血蠱蠶食血液倒是無礙,只是眼下她血氣俱虧,若不拔蠱,油盡燈枯只是時間問題。”
“血……蠱……”榮錦桓聽到這兩個字不禁汗毛倒數,慢慢的重複着,他對南蠻事物一竅不通,懷軒墨言下之意也並非什麼不得了的蠱毒,只是這不起眼的蠱毒竟能在此傷她性命。
“這連毒都不算,我就更不會解了。”懷軒墨似乎知曉他想說什麼,立刻搖了搖頭,收起藥瓶和針便摸了紙筆寫起方子。
榮錦桓呆呆的坐在牀沿,瞧着若芸雖好轉卻依然蒼白的臉,忽的站起大聲道:“懷軒墨!給朕個法子!什麼都行!”懷軒墨堪稱神醫,若他都束手無策,太醫院的老頭就更靠不住了。
懷軒墨看也不看他,沉默片刻便緩緩的道:“你真想救她,就帶她去找南王夏朱月,蠱和毒他是行家,或許連血海棠也能解得。”
“即刻召見南王進宮!”榮錦桓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
“夏朱月行事乖張又與我等疏遠,此刻忙於調停苗寨應是煩躁,你雖是一國之君可卻命令不了夏朱月,這一點,你比我還清楚。”懷軒墨寫着方子,慢條斯理的反駁。
“那……朕即刻帶她前往南疆,不怕這夏朱月不解毒!”榮錦桓盯着他,幾乎從牙縫裡擠出字句。
這回懷軒墨微微側首,冷聲道:“其一,亂黨作祟,皇上不可離京,恐皇位受覬覦;其二,清平教神出鬼沒,趕路苗疆勢必從簡輕裝,如此一來極有可能遇襲;其三,天頤眼下紛爭四起,需你在京安定民心;其四,你對南疆毫不熟悉,若夏朱月不買賬,又因此惹了苗人,是爲不明智;其五……”
榮錦桓聽他娓娓道來頓時心煩意亂,想怒又沒有發泄之地,只得乾坐着。
懷軒墨頓了下,沒等他他的牢騷便又道:“其五,她此刻身體虛弱不堪,即便醒來也需調養幾日,是否去苗疆,還要問過她本人願否。”
“懷軒墨,以‘你我’相稱朕可恕你無罪,可如此將朕的軍,可是要朕與你兵戎相向?!”榮錦桓握着拳,咬牙切齒道,“若她醒不過來,就坐以待斃麼?既然她如此危險,南疆位於豐州西南、近千里之外,等她醒來再作決定,只怕到了苗疆已經趕不及,何況還要尋得夏朱月!”
懷軒墨似乎早有準備,聽他說完便停筆起身、恭敬而拜:“聖上英明神武,在去年秋天就下令疏通漕運,也已按圖紙打造輕便快船試水。暫且觀察幾日、悉心調養,無論她能否醒來,屆時借快船順風順水而下,可日行數百里、直達南疆。”他言辭懇切毫無不妥之處,面色平靜似乎十拿九穩。
“這可靠麼?”榮錦桓眯起眼睛質疑道。
懷軒墨擡起頭,面不改色的看着他,將聲音壓到最輕:“你既然允諾保蘇若芸平安,程王爺呈上的十六部經卷自然非虛假,經我之手按圖打造,快船行駛便無問題。運河豐水充沛,既通江河湖泊順暢,臣雖不保證夏朱月會醫,但會派可靠之人送達,好過坐以待斃。”說着有意無意“看”向角落縮着的太醫。
聽他咬重“經卷”,榮錦桓忽然明白他是拿程清璿的允諾來堵他,順口連他先前至於王於不顧,又夜探程王府、設局牽制,對異姓王且拉攏且排斥的做法嗤之以鼻,到頭來卻還是發現異姓王府纔是他不可多得之良助,如此譏諷讓他面上青紅交加卻又發作不得。
“可有爲難之處?”他瞅了眼若芸,終於問出口,言下之意便是準了。
“請皇上放心,臣告退。”懷軒墨又客套起來,丟下藥方便走。
常德忙上前拿起藥方來交給宮人去抓藥,瞅着榮錦桓臉上陰雲密佈、一動不動坐在牀沿,心知皇上被人要挾諷刺定是不爽,卻又無計可施,只得出聲道:“皇上,可要先換上乾淨的衣裳?待娘娘醒來,見着也高興些。”
這一語似是觸動了他,榮錦桓再次看了看雙目緊閉、徘徊於生死之岸的若芸,目光如泣,喃喃道:“她若醒來,怕見着朕反而傷心。是朕的錯……”
常德只得在他旁邊嘆氣,按懷王一說,賢妃娘娘一定要去那南疆求醫,且這一去還不知能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