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才亮,便有德妃派來的宮人告知,爲祛除宮中疫病、替龍嗣祈福,今日要在函館祭祀,德妃娘娘命各宮妃嬪、宮人一同前往。
若芸雖心下狐疑,但到底不敢怠慢,匆匆用了早膳便坐了轎輦出了禁宮。
太史司函館矗立於宮中外圍一角,樓閣竟是宮中最高的、也是最顯眼的,即便隔着很遠也能瞧見高高的尖頂。
才下了轎輦走上玉石階,若芸已經被通透的白玉石牆所吸引,聽說這太史司向來不受重視,而先皇突然就重修大建起來,遠看是淡色的樓閣,近看居然是細密通透的白玉砌牆鑲了黑檀木,修了快二十年還整個通體晶瑩透亮,一股渾然天成的純淨之氣讓人爲之一震。
她本能的感到畏懼和壓抑,若不是德妃派人告知,她怎麼都不想踏進這裡,誰都知道這是趙無陽、也是歷代大祭司所在的地方,雖明着隸屬欽天監,但早在先皇之時已跳脫管轄、自成一派。
她想着回神已經走進了人人敬畏的太史司,太監宮女都被留在了厚重的黑色內門外,殿內燈火通明,明晃晃的四壁雕着浮雕,地下中空,金亮的水自石板下蜿蜒而過。
石橋盡頭是整個函館的中心,設有祭臺和祥雲柱,高聳的樓閣中空的直上雲霄,頂端從內看竟是打開的,明朗的天空化成一抹淡藍色,有承接雨水的鳳尾瓦環繞。
祭臺上,趙無陽一身通白正在念念有詞,周圍的侍童手捧器物立着。
胡舒兒坐在德妃身旁,摸着尚平坦的小腹,洋洋得意的瞧着正中央。
若芸見過了德妃便挑了個空坐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趙無陽的動作,生怕他藉此鬧出什麼亂子來。
身旁的許翠薇倒是一臉倦怠,瞧見她來了,以袖掩脣朝她低語道:“胡婕妤真是好排場。胡大人貴爲禮部尚書也不來個普天同賀,非要宮中驅邪祭祀才定心。”
聽她頗有微詞,若芸卻驚訝極了,忙道:“是胡大人安排的?”
“不然?”許翠薇瞅了她一眼。復又去看祭臺,怪道,“皇上尚未回宮,德妃娘娘也推卻不得。誰知道婕妤娘娘多麼金貴,明個又會鬧什麼花樣出來。”
她聲音極低,頭一回如此不耐煩。
若芸倒是嘆了口氣,許翠薇一向不問宮中事,胡舒兒自從公開了有孕在身,一會兒擺酒席、一會兒又敬告爹爹來個祈福,不知榮錦桓若在宮中可會由着她如此?
若芸念及此。卻心下悵然。
自莫昭儀滑了胎,這算是榮錦桓第一個孩子,誰說他初爲人父不會欣喜呢?
她嘆着氣搖了搖頭,琴瑟和鳴、有子承歡膝下,這種光景離她蘇若芸太過遙遠。而胡舒兒抽的花籤、拔得頭籌,倒是輕而易舉得了。
若芸遠遠的瞧着莫昭儀平日爽朗的神色不再,面上形神倦怠,想她大約才從驚駭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的過往定是傷心了。可德妃卻一臉從容,只不過秀眉微皺、不曾平復,面上端着一慣的威儀目不斜視的瞧着。
若芸看着正中央。趙無陽踱步念詞、步履穩當,朗朗之聲在殿內迴盪,即便再不信,此情此景也讓周圍之人甚少交談、氣氛肅然。
她不由心下恐慌,將膝上的羅裙抓的皺起,旁人雖不知。她卻親眼目睹了他盜取崑崙曲、親眼所見那傀儡害人,且清平教所到之處殺生無數,恐怕趙無陽心中所想不是爲皇嗣祈福、而是詛咒。若是胡舒兒知道背後的事,只怕她頭一個無法端坐……
唸了一半,趙無陽似乎聽停頓下。那平常總靜水般平淡的眼眸穿過侍童與妃嬪、朝她看來,眸中一剎那的銳利之色似乎將他周身的素白染成混黑、乍現的意圖深不可觸。
若芸頓時如芒刺在背,坐正了身子交握着雙手,又不能在衆目睽睽中有所表現,只得裝作無事發生那般,遠目牆上的浮雕。
趙無陽只看了一眼便又回首作姿勢,呈上敬天地的器物後,捧了另外本卷宗讀來。
若芸鬆了口氣,忙四周看着,竟覺這太史司函館像極了摘星閣,只不過比摘星閣更大、更爲富麗。
她蹙眉深思,總覺得已經被改成機關樓的摘星閣,絕對不是什麼擺設,這太史司函館之人雖入不得禁宮、也出不得朱雀門,但別人想來查或許也以辦到,至少榮錦桓都礙於先帝,暫時拿太史司無法。
胡舒兒由先前的興奮轉爲木然,最後乏味,就在眼皮要打架的時候,趙無陽對着德妃娘娘拱手,示意只需在佈置些小祭壇供奉天地便可。
德妃對此並不瞭解,忙應聲稱好。
考慮着太史司前有大殿、後有院落書樓的結構,若芸陷入深思不覺時間流逝,待回過神發覺各宮娘娘意興闌珊的紛紛出殿,她這麼一下便給落在了最後。
“賢妃娘娘留步。”
她擡腳欲走,卻被趙無陽侃侃叫住,便只得不情不願的回身,換了副笑臉,敬重道:“大祭司,叫住本宮不知有何貴幹?”
“不知賢妃娘娘,對無陽替皇嗣祈福,有何高見?”趙無陽面無表情,端正的眉目間並無半分情緒。
“不敢,本宮對此一竅不通,只知大祭司盡力,是天頤之福。”若芸從容以對、不緊不慢。
趙無陽見她態度不亢不卑,掛上笑容道:“賢妃娘娘請便,無陽還要去到宮中各處。”
“可要入禁宮?”若芸本能的覺得危險,雖有不妥,還是咬牙問道。
“不入,外圍即可。”趙無陽答的光明磊落,攤手以示無辜。
“那有勞大祭司了,本宮告退。”若芸從他臉上什麼都發現不了,想起那日他順勢借刀殺人便覺毛骨悚然,忙頷首後快步向門口走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木門外,趙無陽方纔的笑容一點點暗下去。
燈火驟滅,方纔亮堂的大殿倏然昏暗不少,有着紅衣、黑衣二人自殿後走出,對着趙無陽拱手。
“趙大人,朝露宮先有皇上的人看着,如今又多了異姓王府的人,我等不便打草驚蛇……”紅衣人首先開口,面露難色。
趙無陽擡手打斷他,悠然道:“不急,皇上若敗下陣來,誰還保的了她?到時候還怕她不交出崑崙曲麼?”
紅衣人驚駭之餘,忙對他頷首。
“趙大人……”黑衣人開口,卻並無紅衣人那般恭敬。
“何事?”趙無陽此刻斂去了鋒芒,而是耐心詢問。
“主人要見你,說是一切都備妥。”
趙無陽神色一凜,一絲邪笑在脣邊浮現,道:“知道了,我等會兒便去。”
他說完甩了袖子大步入內,祭壇上幾位侍童忙轉身相隨,雙目空洞、步伐呆滯,只是遠看不曾有過異樣。
若芸逃出了太史司同曉紅匯合,見無人跟來才鬆了口氣。
趙無陽突然祭祀讓她陷入了坐立不安,幸好一整天都不曾有異樣發生,她也稍微安了下心。
胡舒兒變着法子鬧騰,又要挑食又要挑穿,兩日功夫她舒暢閣中的吃穿用度都給換了一遍,德妃的臉一分分黯淡,皇上聞訊還是未歸,她又不便發作,只能暫且忍耐。莫昭儀乾脆不再過問任何事,入宮這麼些年第一次不耐煩起來,除了派人往朝露宮詢問御膳房一事便不再有動靜。
德妃的忍、莫昭儀的避之不及,加上賢妃娘娘與許昭容的不聞不問,無形中助長了胡舒兒的氣焰,連平日裡一向畏懼高位妃嬪的楚如蘭也蠻橫起來。
若芸聽着曉紅的描繪,興致低迷的喝着解暑湯,盼着夜幕降臨好去到御膳房,查了案也好早日清閒、同莫昭儀那般避開。
夜深,宮燈暗滅,榮逸軒着便服青衣如約而至,遣退了所有御膳房的宮人,又命人將周圍的屋舍都清乾淨了,才示意若芸可以前往。
曉紅打着哈欠提燈跟在後頭,若芸則是不緊不慢的走着。
放空了一夜,御膳房如她所料倒是並未失竊,眼下是絕好時機。
若芸讓曉紅守着御膳房大門不準任何人進出,自己則走到了大間,瞧着一些半成品都存放在這兒,爐子裡則還小火燉着甜湯。
“本王不會讓任何人進來,你準備如何做?”榮逸軒看着她輕便衣衫、胸有成竹的模樣,料想她早有打算。
若芸緩緩的四周查看,路過那竈頭的時候不動聲色的從袖子裡掏出面小小的鏡子擱在上面,又點了盞燈擱在長桌的最遠處,自己則背對着竈頭在長桌旁坐下。
榮逸軒眼前一亮,挨着她坐下,她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心知肚明,故意看着漆黑的夜色說道:“這兒沒別人了,要是時間長了肚子餓,鍋裡還有吃的,小睡會兒也無妨。”
她笑起來,看着昏暗的豆燈光影下,榮逸軒那堅毅的容顏,熟悉感又油然而生,不由的迷惑起來,怔怔的不知回什麼纔好,卻只道:“王爺千金之軀,本不必跟來坐這麼涼的地。”她也是感激他來的,不然有什麼事需要打鬥,她不會拳腳怕是會驚慌失措,他不來她就只得去求助張餘了。
榮逸軒卻不答,隔了好久才嘆了口氣,輕聲道:“罷了,江山也罷,美人也罷,涼地並非長坐,這往後不坐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