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輦在瑞語閣前停住,一聲通傳,若芸身着繡邊雪青羅裙、上披絳紅外裳,單鬢斜插鳳尾珍珠簪,由曉紅扶着緩步而下。
擡眼看了看御筆題字匾額,淡淡掃過牆磚,若芸驚訝的發破損處有青苔生出。
她略微皺眉,婕妤在宮中雖不是九嬪,可也是算品級高了,胡大人的女兒胡舒兒也不過封個婕妤,可這林婕妤的宮中乍到便覺冷清,細看之下竟有衰敗之相,定是個不受寵的嬪妃。
可皇上登基後並未採選過,這林婕妤八成是皇上還是太子時的側妃,只可惜皇上如今寵幸新晉的陳美人,這林婕妤的孤寂日子怕又要長些了。
她正心裡打鼓,莫非這林婕妤想借她東風、重獲恩寵?
一聲女聲響起,柔和如秋葉緩落:“拜見賢妃娘娘。”
若芸定睛一看,一纖弱女子着極淡的緗色長裙,外衫繫着茜紅緞帶,頭上朱釵極少,正低頭對她行禮,身後兩個宮女已然朝她跪下叩首。
“你就是林婕妤?”若芸擡手免禮,上下打量着她,聽這聲音倒的確有些熟悉。
林婕妤雖直起腰,但頭仍低着,恭敬道:“賢妃娘娘親臨,恐有怠慢,快請進。”
若芸“嗯”了一聲便擡腳走入,這林婕妤親自相迎、禮數週全,看來早有準備。
這瑞語閣倒也雅緻,庭道繞了前廳到此後,這內庭前道旁竟種滿了玉蘭樹,夏日時節玉蘭樹花早落盡,此刻枝繁葉茂、涼意習習。
落座後,林婕妤不敢坐,依然低着頭招呼人奉茶。
若芸接了茶杯便乾脆屏退了下人,連曉紅也遣了出去,林婕妤會意,忙讓隨侍的宮人退下。
若芸環顧四周。這內庭也並無過重的金銀擺設,倒是字畫掛了幾幅,擺了些似是許久未動的物件在案几上。
飲了一口茶,她看了眼仍舊低着頭的林婕妤,不禁扯了扯嘴角道:“林婕妤不必多禮。請坐。姐姐比我早入宮。我該尊稱一聲姐姐,有話也不妨直說。”
若芸擺了茶杯,看到林婕妤身子明顯一僵。又笑道:“既然姐姐說是我故人,敢問姐姐,是何時與若芸認識的?”
“這……”林婕妤似有難言之隱,躊躇了許久還沒接上話。
若芸開始懷疑,這林婕妤根本只是套近乎的,此等猶豫性子並不像會做投人入井、花會推她之事。可花會沒到場的嬪妃似乎也只有林婕妤了,她這麼想着,客氣的笑容一點點淡下去,只抿脣等她答覆。
豈料。林婕妤沒再說話,倒是把低着的頭擡了起來。
只見她兩鬢飄發如絲,一雙美眸似剪秋水,五官小巧面容姣好,氣色不佳略有病態,眼尾的一點硃砂痣格外顯眼。額角有一片灰黑像是淤青,被碎髮遮掩卻仍然醒目萬分。
若芸乍看之下便覺眼熟,直到看到那硃砂痣,雙眼倏然撐大,猛地站起。顫抖伸手:“你……你是……”她遲疑,反覆盯着她的臉看,終於問下去,“你是林姐姐?”
眼前人無論怎麼看,都和林員外郎的女兒——林暮煙一模一樣!
林婕妤扯出一抹笑,點了點頭。
“那個林府的……林暮煙林姐姐?!”若芸激動不已,用顫抖的聲音確認着。
“是,我是林暮煙。”林婕妤再次點頭,激動並不比她少半分,雙目竟有薄霧,握住她的手,再開口已是哽咽。
若芸再也按耐不住,竟上前將她一把抱住,方纔進門時的揣測疑惑竟煙消雲散,笑容綻到極致、幾乎要喜極而泣:“當初你不見了,我還當林姐姐你嫁人了,沒想到……”
錯不了,就算面容能相仿,那硃砂痣和溫柔之態,旁人怎麼都模仿不來的,難怪當日祭天,皇上身後嬪妃中有個人身影熟悉,沒想到竟是她。
當時林府與蘇府一牆之隔,林暮煙是林員外郎的女兒,比她大三歲,生性溫柔好學,連說話也是溫言軟語,從不與人爭執。
雖府第有差,可爹爹見林暮煙懂事,也不反對她見自己的女兒。她是她小時候的玩伴,更是她調皮搗蛋時站出來護着她的大姐姐。爹曾不止一次說,若她將來能學的林暮煙七成得體,也不枉費他栽培一場。
怎知林暮煙及笄後,林家便搬走,若芸沒來得及相送,林府已人去樓空,問爹爹則三緘其口,後來蘇府遭變故,她竟也慢慢的將這事忘卻,怎知會在這宮中遇上。
“若芸長大了……”林暮煙鬆開她,低聲喚了句她的名字,便惴惴的不敢再說。
“林姐姐,發生了什麼事?你爲什麼會嫁給太子——當今聖上?”若芸細細看着她,見她面色晦暗,覺得林暮煙這幾年,不會比她在楚府好過多少。
林暮煙悽然一笑,並未有過多舉動,忙同她坐下,道:“有一回隆冬天氣及幹,城南走水毀了不少宅院,先皇降罪工部,這部分過錯便是我爹這個員外郎擔下了,雖未貶官可罰了俸錢又減了糧布,我家纔不得不搬到個小宅院去……”
“可你即便搬走,爲何要嫁給太子?你可以找我爹啊!”若芸看着當時笑顏如花的女子成這般模樣,心疼極了。
林暮煙搖搖頭,道:“我爹戴罪,且工部與學士並無大關聯,若說情連累蘇府豈不是得不償失?”
“所以你就嫁給太子?!”若芸眉毛都要擰成一團,非要問個明白不可,這林員外郎素來清廉,身處工部肥差卻,堂堂員外郎,常穿的也就那幾件衣裳,餘錢倒是喜歡買些字畫,並未見任何鋪張。
林暮煙移開目光,撇頭去看案几上方的字畫,道:“我爹先前問人替我置辦嫁妝,如此一來便要賣收來的字畫作生計,我已及笄,當時太子選側妃,媒人便把我的名字遞上去試試看,沒想到太子允了。我想這樣也好……所以,我是同莫昭儀一起入的太子府。”
“莫昭儀?”若芸聽她提,終於想起這個人來。
曉紅曾說她是皇上最寵愛的人,上回水閣花會也見她有去,怎知林暮煙同她一起入府、又一起入宮,一個貴爲九嬪之首、盛寵不衰,另一個卻悽悽慘慘、孤枕而眠。
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林暮煙緩緩搖頭道:“莫昭儀的爹是御史丞,我爹不過是個員外郎,我能當個婕妤安度此身、能偶爾出宮見到雙親,已是滿足了。”
“滿足?”若芸居然有些氣,她自己或許無所眷戀,可看到林暮煙這般竟是於心不忍,“聽說胡婕妤才新晉,那排場竟比得上九嬪,林姐姐這般溫柔才德之人,竟落得如此田地,就此滿足了麼?不求榮華富貴、盛寵不衰,林姐姐跟着皇上這麼些年,至少也該生活安逸、舒心自得啊。”
林暮煙聞言微笑,目光竟有倦意,道:“我入府,當年的太子、當今的聖上也曾愛護過我,有美夢一場也就是了……”
若芸聽她說着,沒有半點想爭寵的意思,不禁怪道:“林姐姐,你想見我,只爲了敘舊?不曾想過再沐恩露?”
不料,林暮煙只是搖頭,微笑道:“你現在是賢妃,宮中已經同德妃一般品級,你比我處境更爲兇險,莫要想做他事,且……”她猶豫再三,終於伸手撩起額角的碎髮,那青灰色的印跡一瞬顯得猙獰起來,讓她此刻看起來醜陋了不少。
“這是……疤痕麼?”若芸仔細看了一眼,林姐姐從前可沒有這樣的胎記過。
林暮煙點了點頭,放下碎髮,嘆息道:“縱使我想恩寵,我現在這般模樣也不可能了。暮煙此生,已不再作他想。”
若芸咬脣,盯着她落寞的臉龐,痛惜道:“林姐姐,這疤怎麼來的?”
“是我自己弄的。”林暮煙雙眸閃過一絲痛,卻仍然朝她坦白道,“皇上身爲太子時,常眷顧於我,莫曉晨也受寵,她在入府第二年有了身孕,卻因過分小心、吃的甚少而滑胎。當時德妃洛怡然覺得此事有蹊蹺,那時太子監國幾日未歸,她身爲良娣便在府中徹查。我只因當時年少,被她訊問,又被她懷疑是我所爲,自覺受辱……”
“所以就自尋短見?”若芸打斷她,真是又痛又氣。
林暮煙面色暗暗,點了點頭,道:“太子回府,知道莫曉晨的事,很是傷心,又聽聞我差點就這麼死了,便生了氣,說我不惜命又怎會惜人,從此便不再理睬我,卻對莫曉晨更爲恩寵……這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若芸卻驚住,在異姓王眼中從來都是狡詐又深謀遠慮的榮錦桓,竟也會因林暮煙自盡、不愛惜性命而生氣?要知道,於百澤急行軍、程清璿帶她回京,這才避免了皇上連夜造訪、好降罪來打壓異姓王族,如此性情中人完全不像是那個昨天抓着她、對她冷笑的皇上。
“等等,你是說,德妃懷疑莫昭儀的孩子,不是自然滑胎的?”若芸想起什麼,突然問道。
林暮煙神色凝重起來,又點了點頭:“我如此不得寵,凡事也牽連不到我,可是……你進宮來了,又被皇上封爲賢妃,這麼一來,若是莫曉晨的孩子當真不是自然掉的,我怕你會被人害……”
若芸心下一沉,竟冷笑一聲:“太遲,我怕早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