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這場酒席的東道主是個非盈利組織,培養少年鳥類觀察家。飯店的大廳掛滿了知名畫家的作品,都是捐出來贊助少年觀鳥活動的。董丹隨着人羣走進宴會廳,看到接待人員在檢查每個人的證件。女接待員的眼睛忙着對照身份證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一邊跟大家解釋一項新規:兩天前有人拿了假記者證混進了人民大會堂。當時人代會正在舉行,那人就鬧起示威來,控訴地方黨領導的腐敗。從那之後,記者們在參加記者會和宴會時都得同時出示身份證和名片。

董丹反身離開了入口處。他身份證上的名字與他的名片並不相符。當然,他可以謊稱他把身份證留在家裡了,說不定女接待員還是會放他進去。但是萬一她不放他進呢?萬一她檢查記者證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抓出像他混吃混喝的人呢?是不是有些人早已注意到某些來路不明的“記者”總是在記者會和酒席上出沒,卻從來沒見他們刊登任何文章?

董丹瞪着面前的一幅面,因此避開了與任何人照面。他留神到大廳裡就剩下他和另外兩三個人了。幾乎所有的受邀者都已經進了宴會廳。他必須馬上作決斷。

“你喜歡這幅?”

一個帶了濃重口音的聲音說道。董丹轉過頭,看見一個雖胖但比例得當的男子站在他側後方。董丹立刻注意到他一身的黑襯衫、黑長褲,一頭黑亮的頭髮,還有“無眼皮”下帶血絲的一雙眼睛。那一頭黑髮黑得可疑。他看上去有六十歲了,或者更老。董丹意識到他指的是面前這幅畫,便笑了笑。它不過就是一大堆顏色,怎麼解釋它都成,可以說它是一幅風雨中的山水,也可以說是一羣馬在混亂中狂奔……

“挺喜歡的……”董丹對着畫緩緩點着頭。

“那我問你,喜歡它什麼?”那男人和董丹一同注視着那幅畫。

董丹眯起眼睛、抿緊嘴脣,朝前跨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欣賞畫是不是都得裝成這樣?

“你看出什麼了?”男人要他回答。

一維顏色燴什錦。一鍋煮爛的線條與形狀。或者就是一個像他一樣餓昏的人看到的世界。董丹從一大早吃了雙黃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食了。

“我喜歡你這樣的人。”男人說,“至少不亂評點你看出的那點名堂。要不就是,你看不出名堂的東西什麼也不說。你是哪家媒體?”

董丹拿出名片,雙手奉上,這是他從他的“同行”那兒學來的謙卑姿勢。

“從來沒聽過。我以爲所有的媒體都已經來騷擾過我了。”

“這是一個新的網絡媒體。”

“你們還真的到處都是!哪兒搞得清楚這家那家。熟悉我的作品嗎?”

他回答:“當然,誰會不熟悉呢。”可是他心裡盤算着原來這人就是這幅畫的作者。正是他那雙胖而比例得當的手炒出這一盤流汁流湯的巨幅色彩大雜燴。董丹還來不及應答,一羣人蜂擁而上,朝那老頭喊“陳大師”或是“陳洋先生”頻頻道歉沒立刻認出他來,害他久等了。叫陳洋的人扭過頭,隔着人羣問道:“如果我沒猜錯,你是西北人。”

董丹回答:“一點不錯。”

“嗯,長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沿着絲路全是被烤焦了的商隊驛站。讓我再猜,甘肅省?”

董丹點點頭。

大師立刻在董丹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說只有他家鄉來的小夥子,纔有他這樣高壯的體格和直率的性情。

原來他們是老鄉,董丹並不激動地意識到。

他倆一同從接待人員面前走過時,董丹假裝專心聽陳大師講話,沒空注意她伸着手跟他要什麼。

陳洋穿過一個朝他微笑的人羣,穿過筆挺白衣的服務員和長髮黑衣的藝術家,最後來到講臺麥克風正前方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他指指身旁的椅子,要董丹坐在他身邊。陳洋上下按着口袋,找不着剛剛董丹給他的那張名片,於是問他叫什麼名字。董丹不假思索便報出了他的本名。陳洋問他,他名字裡的那個“丹”字,可是中國字裡“丹紅”的“丹”。是呀,沒錯。也就是公元六百年前戰國時代燕國太子丹的“丹”啦?沒錯。好名字。謝謝。

董丹心裡想着,待會兒他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書店,找一本歷史百科全書查查這個燕太子丹是何人。下回他也可以像這老傢伙一樣,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他的歷史知識。

開胃菜上來了,董丹覺得眼生。他正要拿起筷子,卻見老畫家對這菜漠不關心,好像有比吃更重要的事讓他心不在焉。董丹只好悄悄放下筷子。他有預感,面對一大桌好菜,要像往常一樣一心一意地暴吃一頓,恐怕成問題了。女東道主湊近陳洋身邊咕噥了一番,朝大轉盤中央巨型水晶碟裡的食物,玉指又是一陣亂點。接着她把說話內容向全桌重複一遍:這些開胃菜所用的菇類都是非常稀有的,全是賞鳥探險時採集回來的。董丹納悶了:它們吃起來像肉一樣,而且挺油膩。

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女畫家走向了講臺麥克風。來賓們的聽覺穿過幾百雙象牙筷子敲打細瓷、幾百副嘴脣牙齒大咀小嚼的聲音,聽着她說話。在年輕女畫家用投影展示她的作品時,董丹的飢餓感已經被平息了。他放鬆下來,開始認出許多張熟識的臉——同樣經常出席餐會、領取車馬費、面對豐盛佳餚掛着腦滿腸肥的笑容的臉。年輕女畫家身上遮體的是一件紅色小肚兜和她一頭濃黑的長髮。當她說她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畫畫了,臺下一陣鬨然。可是她馬上補充,她到五歲纔會說話。這是她抖的一個包袱,聽衆們也都哈哈響應。

今天第一道熱菜,是用乳鴿的鴿胸肉末混合豆腐泥做成的小丸子,上頭還撒了新鮮的綠青蔥末。董丹吃得很過癮。當他放下筷子喘口氣時,發現那個年輕的女畫家已經是今晚衆人追捧的對象。許多客人要她的簽名,許多人要跟她合影。董丹心想他是不是也該加入記者們的行列,用他沒有底片的相機對那女孩按幾下快門時,陳洋開口了,他說他越來越喜歡董丹這人了。

“你眼光不錯啊。”他邊說邊朝董丹靠過去,“對這種玩意兒,你的趣味沒法容忍。”他揚起下巴指指那女孩。

董丹的嘴裡還滿是美味,他心裡想的是這肉丸子的滋味太好了,要想完全品嚐出精髓,等下肚後還得慢慢回味。

“你看那羣色迷迷的男人,輕易的就被這樣的女孩給迷倒了……這就是爲什麼冒出這麼多少女作家啦、少女畫家啦……這個社會變態了,色慾橫流,恨不得把她們生吞活剝……”

太吵鬧了,陳洋說的話董丹只聽到一半。即便他專心聆聽,他還是搞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過他頻頻點頭,把耳朵湊向老藝術家。這當中他不時地張開鼻孔,好讓飽嗝有地方打出去。

看見那個女接待員拿着信封口袋正朝他們走來,董丹急忙掏出了又聾又啞的麥克風和錄音機,把它們放在藝術家的面前,希望她經過桌子旁邊時,自動把錢留下,別打擾他們的“採訪”可她就等在那兒,討好地微笑着,看着藝術家說得慷慨激昂,嘴角堆滿了口水泡沫。

“幹嘛?”陳洋不耐煩地停下來。

她忙跟他說對不起,並把信封交給董丹,輕聲細語地說道:“這一點兒小意思,感謝你跑這一趟。”

董丹不作聲,點點頭表示謝意。

“對不起,打擾到你們了。”但她還是不走

“沒關係。”董丹說道。

“我們這兒正訪談呢……”陳洋揮揮手,表示要她離開。

“陳大師,對不起,就打擾一小會兒。”她把她的手放在藝術家寬厚的肩膀上,同時轉向董丹,“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證?要怪只能怪這項新政策,害我們多出了許多事來。”

董丹說他忘帶身份證了。接待人員朝着陳洋不好意思地笑笑,轉身臨走前,她的長髮掃過董丹,同時告訴他,待會兒會給打他電話索取他的身份證號碼。

那她可就要有重大發現了!不僅會揭穿他名片上的那個網站根本不存在,他們也許還會捉拿他。可是以什麼罪名起訴他呢?吃白食嗎?所有這些餐宴上的食物簡直豐盛到邪惡的地步,而且大多數都吃不完,最後還不是都得倒掉,多他一個人吃,少他一個人吃,有差別嗎?沒有。

彷彿是在給自己辯護,董丹感覺他身體裡充滿一股道德的力量,不自覺把脊樑一挺。他環視全場,一張張嘴都在忙着吃、喝、嬉笑……你們知道我小時候每一餐飯吃的是什麼嗎?用樹皮和高梁熬成的稀粥。秋天收割之後,我們這些孩子在已經收過紅薯的田裡挖,挖上幾天,就爲了挖出還帶一口澱粉的紅薯根。我們不敢用鏟子挖,生怕把根挖斷了,糟踏了那一口紅薯。我們用自己的手指頭鏟,爲了摳進凍僵的泥土,指甲都挖碎了。董丹望着女東道主,希望能跟他用目光交鋒。女東道主這時正用筷子輕盈地夾起了一顆小鴿肉丸子,像鳥啄一樣小小地咬了一口。你知道我們這些孩子,在初夏大麥成熟前拿什麼解饞嗎?蚱蜢。媽媽告訴我,如果半夜肚子餓醒就去喝口水。董丹看見他對面的男人這時從講臺麥克風收回目光,轉過身來飲了一口啤酒。董丹瞪着他,希望他會覺得愧疚。你相信嗎?我志願當兵三年,就因爲聽說當兵能吃上肉包子,結果我們吃到的包子都是白菜餡的,頂多嚐到一點豬油。對面的男人看也不看董丹,而是在看那個年輕女藝術家滿場飛,隨着觀衆們一同拍手,笑得前仰後合。這更讓董丹感到一種莊嚴和輕蔑。你知道我的樓頂上的那羣鄰居吃的是什麼嗎?他們吃的是過期很久的罐頭。你知道他們每個月月薪多少嗎?比你日薪還少。只賺那一點的錢,他們連買一棵青蔥都得在臭氣沖天的農場市集上和人討價還價半天。他們過那種日子,恐怕一輩子都沒聽過什麼鴿胸肉做成的小丸子。你們這羣傢伙認爲這樣公平嗎?董丹用他這一番旁人聽不到的雄辯,挑戰在場的所有人。年輕女畫家正端着一杯果汁從這一桌到下一桌,跟所有色迷迷的人們敬酒。董丹企圖跟他們較量眼神,可誰也不看他。

陳洋這時的表情更加嚴肅。他以爲董丹臉上惱怒的表情是表示他也看不慣,是跟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藝術家告訴董丹,他對於繪畫界的墮落非常的痛心。藝術家們把自己當作妓女,粗俗的暴發戶們都樂於掏錢來嫖,媒體成了皮條客,專爲像眼前這樣的女混混接生意,反過來,他們也被女混混給剝削。藝術大師對着董丹手裡的廢物麥克風不時發出一陣一陣的冷笑。

總共已經上了七道菜,每一道的食材幾乎都是難得的山林野味。根據董丹的經驗,最後應該有一道出人意外的大菜作爲今晚的**。

一隊侍者端着橢圓形巨大的盤子出場了。

那位男主人站起來向大家宣佈:“先生女士們,肉來自最美麗的鳥。”

全場響起了一陣歡呼。最珍貴的光溜溜的鳥昂着頭臥在盤上,鳥嘴裡含着用胡蘿蔔雕成的一束花,白蘿蔔則被雕塑染色,做成羽毛,而在它的屁股尾端則有三枝真的羽毛,帶着藍綠色澤閃閃發光,顫動搖曳彷彿未死的神經。

“真的是孔雀嗎?”席間一位客人輕聲地問。

“敢不是真的!哪怕今天只有一隻真孔雀,他們也會放在咱們陳大師的桌上。”

另外一位說道,並朝着面無表情的藝術家諂媚地笑着。

“其它桌上,恐怕會用雞來冒名頂替。”一位年長的客人補充道,“咱們桌上肯定是貨真價實的‘孔雀公主’。”

董丹果然聞到一股有別於雞類的特別香氣。一名侍者舉起一盅肉汁,戲劇化地高舉在那隻鳥的頭上。環顧四周,確定他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這纔將熱騰騰的湯汁慢慢地淋上去。漸漸地,鳥嘴浸在湯汁裡了,接着是它的臉,然後是它一雙緊閉的眼睛。不一會兒,鳥兒的不可一世與優雅全泡湯了,“孔雀公主”的美麗傳說也淹沒了。侍者的刀落向那隻鳥時,每個人的筷子都躍躍欲試。但就在這個時候,桌子翻了。那隻鳥滑過桌面落在了女主人的膝頭。那女人高聲尖叫着跳了起來,她的臉上沾滿了肉湯的斑點,一大片褐色肉汁在她白色裙裝的前襟呈星形綻開。

“豈有此理!”陳洋說道。他站得筆直,一隻手抓着桌子的邊緣,臉因爲憤怒以及用力過猛而扭曲。

董丹這才知道剛纔的“地震”是陳洋導致的。

“你們吃得下去?吃這麼美麗的鳥?”藝術家指着那隻跌得稀爛的鳥,“你們不覺得羞愧嗎?”

大理石裝潢的宴客廳裡,只剩下一陣不知所措造成的靜默。大師憤怒的眼神掃過男女東道主,掃過所有畫家藝術家們,掃過在場所有的記者。他奪門而出時眼裡泛着淚光。

女東道主渾身帶着炸彈開花般的肉汁跑到陳洋麪前,試圖擋住他。

“對不起,陳大師,請留步……”

陳洋轉過身面對在場的其他人:“吃啊,接着吃啊。用你們的嘴、你們的胃繼續發揚中華文化。還真得謝謝你們這幫人,我們燦爛悠久的中華文化畢竟有一樣沒被毀掉——吃。”

“我們真的非常抱歉……”男東道主也趕緊追上去,想攔住老藝術家的路。

“該抱歉的是我。”藝術家說。

“陳大師,這是誤會。”

“我誤會什麼了?它們是孔雀還不是孔雀?”

“是……”

男主人與女主人面面相覷,極度的窘迫讓他們變得很醜。

某人站起來,拿起相機對準了藝術家,一百多個記者們紛紛加入,對準陳洋扣扳機似的按下快門。整座宴會廳寂靜無聲,除了僻僻叭叭的閃光燈。在一片白熱的光裡,憤怒的藝術家如蒼白的殉道者般獨立,向所有人訓誡。野生孔雀因爲遭獵捕,已經逐年稀少了。“只懂得口腹之慾的人是最低等的動物。”藝術家下了結論。

董丹這才體會出來,在陳洋的畫作裡看到的那一股能量是來自憤怒。老畫家的每一筆都充滿憤怒的力量。但是,到底什麼讓他有這麼多憤怒?一連幾個小時,董丹都在想那個古怪的老藝術家和被他破壞的孔雀宴。第二天大早,他跑到報攤上,找遍了所有大報的藝術版。沒有任何關於這個事件的報道。他終於在一份小報上看到了有關爲觀鳥活動募款的一則新聞。他買了回家,讀完了文章,其中只有一句話提到了陳洋的出席。

他把這份報讀了又讀,有種被瞞哄的感覺。報紙上所說的並非謊言,然而它也沒有說出實情。董丹情不自禁地拿起筆就在報紙空白的邊邊上,匆忙記下了他很多的意見和想法。

從前在董丹老家的村上,漫漫冬季,村民唯一的娛樂就是聽說書。村裡的老百姓湊個十來塊錢,就去邀說書的來,通常是兩三個人組成的那種流浪班子。這些說書人當中,董丹最喜歡的是其中的一個老瞎子,他永遠面無表情,卻有着一副粗啞的大嗓門,每每對於村民們聽他說書時爆出的笑聲感覺到不可思議。董丹記得那年他十歲,跟着老先生一個一個村子走,幫老先生背鋪蓋卷和乾糧袋,有時還要幫他趕村子裡的狗。當董丹怯怯地問這老說書人,是否可以收他這個十歲的孩子做學徒,老先生眨了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嘆了一口氣說,只有瞎子才能成爲一位好說書人。什麼原因呢?因爲只有當你肉眼看不見了,你心裡的眼睛纔會打開,讓你看見事物變換,都是活生生的,有形有色的。看見了?看見了就把他們記下來。記下來之後呢?之後……之後就會成爲一個好說書人,不會跟那些喜歡加油添醋、譁衆取寵的人爲伍。

二十四年後董丹坐在這裡,閉着眼,想象一盤從乳白、粉黃、淡橘、淺褐、深褐,一直到絲絨般的漆黑的蘑菇……文章能不能就從頭一道蘑菇拼盤開始呢?

“幫我拉一下。”小梅滿臉通紅,怎麼也夠不到連衣裙後面的拉鍊。

董丹幫她拉上拉鍊,馬上又回到空白的稿紙前。她好奇地瞥他一眼,見他坐在桌前,眉頭深鎖,長腿折起,腳搭在椅子邊上,就像村裡的鄉親們坐在那裡抽菸。他握鉛筆握得太緊了,一筆一劃都像用刀往木頭上刻,小梅覺得筆芯隨時會讓他摁折。

“這羽毛的‘羽’字怎麼寫?”他咬着鉛筆頭,想了幾秒鐘後望向小梅。

“什麼的羽毛?”她說。

“孔雀的長尾巴羽毛有個專門叫法吧?”他自言自語。小梅早已等不及,出門就往鄰居家跑,一條水泥的長走廊都是她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響。不久她回來了,胸前抱着一本老大的字典。

董丹沒有跟他老婆提起關於孔雀宴的事,更別說宴會上那場事變了。他自己還沒搞清楚的事,也沒法告訴她。他只知道陳洋是個與衆不同的人,會說出像“我們燦爛的中華文化……就剩了吃”或是“只懂口腹之慾的人是最低等的動物”這樣的話來。他得把這些詞兒換成他自己的話,才能琢磨出意思來。總算停筆告一段落,他回去數有多少個字不會寫被他空在那裡,一算竟然有兩百個。他把借來的字典打開,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填空,邊寫邊笑,心想,要不填上這些空,不是讓讀他文章的人玩字謎遊戲嗎?他自己並不清楚寫這篇東西要幹嘛,他只是覺得,他寫是因爲正兒八經的記者們都不寫。

董丹不吃宴會的時候,總會帶小梅出去玩。她的“玩”無非是去汽車大賣場看排得整整齊齊的新車、舊車,或是去一望無際的大超級市場,在一排一排的購物道中走來走去,她喜歡高樓層疊、馬路錯綜的街道。推土機進進退退,推倒一座座垃圾山,對她來說也有看頭。她也會逛在超市購物架之間,各色洗潔精、餐巾紙、浴巾都被她當作公園的花壇、亭臺觀賞了。讓她看個沒夠的東西都是巨大、超現代化、帶有工業化的秩序,沒什麼人性。

董丹和小梅來到了一個專賣舊車的停車場,隔着鐵絲網欄杆看車,享受着灰塵濛濛的寂靜。稍遠處晚風鼓盪着鮮豔的大甩賣橫幅。董丹不時就發表意見,哪臺車他喜歡,哪臺車最適合小梅開。他對車的造型功能都發表看法,看到車的價錢還自言自語殺價。小梅只是不作聲地看着,一如往常地做個自得其樂的局外人。

“等我有錢了,我就買那輛黃色小轎車給你。”

“好。”

“喜歡嗎?”

“喜歡。”

她事不關己地笑了笑。每次她這種未置可否的笑法都讓董丹覺得,他們倆在談的事猶如投胎轉世般遙不可及。他望着那些車,暗地裡跟他妻子許諾他一定要工作得再勤奮些,爭取吃更多的宴會,賺更多的車馬費。他不能再忍受她的一生就像他的鄰居們一樣,留着大片大片的空白。這樣空白的人生跟沒活過有什麼區別?兩個保安朝他們走來。

“你們倆在這兒幹嗎?”其中一個問道。

“這兒涼快。”董丹回答。

兩個保安眼神不善地對董丹小梅打量了一陣。

“上別處涼快去。”

“爲什麼?”

“快走。”

董丹原本趴着鐵欄杆,這時轉過身面對那兩個人。他可不希望小梅這麼點簡單的樂子都給剝奪了。

“爲什麼?這兒老有偷車賊惦記,明白了吧?”一個保安說。

“這也叫車?都是小毛賊惦記它們。要是我,有輛奔馳讓我偷偷還湊合。這些破爛也值當我下手?”董丹說。

兩個保安相互看一眼,從腰間抽出警棍。

“跟我們走。”

“去哪兒?”兩人懶得跟他廢話,揚揚手中的警棍,意思是警棍可以回答董丹所有提問。他們看上去很年輕,不過十八九歲,剛從玉米地、高梁地鑽出來沒多久。

他們朝前逼近,董丹跟着往旁邊挪了一步,一邊對小梅扮鬼臉,希望她別擔心,他在跟他們逗着玩。警棍朝他揚起來了,董丹只好聳聳肩投降。他叫小梅自個兒走,可是她搖搖頭,硬要跟着他們去。在走過停車場的時候,他用力揮手叫她走,他看着她停下步子,等他再轉身,又看見她跟上來。

他們穿過一排排像戰車一樣整齊的轎車,來到了銷售部辦公室後面的一排小房子。兩個保安把董丹推進了最靠邊的一間,屋裡有兩張上下鋪的牀、一臺小電視、一屋子腳氣臭味。模糊不清的電視畫面上是兩個相互拳打腳踢的人影。看來這就是這兩個保安受訓的教材了。

“兩樣由你挑:要不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們把你調查清楚,要不你就去把所有的車窗擦乾淨。”

其中一個人說道。

董丹把手伸進了褲袋,盤算着要不要掏出他的名片。假如他們知道他是一個“記者”肯定會放他走。想到他們說的搜身,就讓他的手開始冒汗。萬一真的被他們搜出他的證件和名片,兩個名字的不符就會被發現了。要不是爲了寫那篇陳洋大鬧孔雀宴的故事,他早就把新名片印出來了。

車子的防盜系統突然作響,其中一名保安衝出小房間大喝一聲:“誰在那兒?!”另外一個保安跟着出去關上門,把門從外面上了閂。董丹聽見了小梅的聲音,貼緊了窗戶向外看。慘白的路燈下,她抱着一隻髒兮兮的貓站在一輛車旁。讓警鈴大作的原來是這隻貓。

“你怎麼還不走?”保安之一質問她。

“怎麼了?地是國家的。”她的語氣聽起來帶刺,挑釁意味濃厚。

“你是不是也想進那屋去?”

“你請我進,我就進。”

“好,那就請你!”他們走到她跟前中間。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

她緊緊地抱着那隻貓不動,朝背後的那輛車靠了一步。—個保安推了她一把,她立刻把對方的手甩開。“你動手動腳啊?”她拔高了嗓門,那隻貓也跟着尖聲怪叫,一溜煙就跑不見了。

“也不看看人就耍流氓!”她說。

他們推得更用力了。

“知道本姑娘是誰嗎?”她大喊一聲,一邊朝自己挺起的胸部一拍。

那兩人互看了一眼,又看看她。

“是誰?”其中一個問道。

“我是董丹的媳婦兒。

“誰是董丹?”

“董丹是我爺們兒!弱智啊?”

兩個保安向前抓了她膀子就要拖她走。她發了瘋似的亂舞她的手臂,企圖把他們甩開,縮弓起身,用盡吃奶的力氣硬往後拖。她連衣裙背後的拉鍊又給撐開了。

“耍流氓!”她尖叫,“救命呀!來人呀!”

“閉嘴!”他們邊說邊四下張望,慶幸四周沒有人聽到她在喊什麼。

“耍流氓了!臭流氓!”她越叫越大聲。“這兩個小子把我丈夫關起來,想跟我耍流氓!”

這時街上有人朝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來。兩個保安心虛了,怕她裙子背後豁開的拉鍊讓他倆有口難辯。兩人趕緊收手,回到小屋把董丹給放了。董丹走出去的時候,那兩人站在門口盯着他。

“你是什麼幹部?”其中一個問道。

“不是幹部,就是個記者。”

他掏出一張名片交給了其中一人。

他一路向小梅走去都沒再聽見那兩人開口,他用一隻手遮住小梅衣服背後被扯開的地方。這時他聽見兩名保安的對話。

“糟踐了——記者怎麼娶了這麼個女人!”

“她咬着你沒有?”

“倒沒咬。不過看她把我給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