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五年三月,蜀王慕容捷率領鐵甲軍一路東行,穿過八百里魏中之後,在遼陽京西南一個名叫浮山的地方遭到帝軍的攔截。帝軍主力來自奚仲親手訓練出的神龍軍,擔任主帥的是新近升爲少將的左神威軍都指揮使李乃安。
因爲軍隊和將領都是新的,因此蜀軍一時之間完全不瞭解神龍軍的戰術和裝備,浮山此地又多是山谷丘陵地帶,李乃安將兵力分散,引誘不熟悉地形的蜀軍進入谷地逐一擊破,收效甚大,接連打了好幾場勝仗。
三月中旬,蜀軍暫時停止了攻擊,與李乃安的神龍軍在浮山附近相持。
不久,遠在頤州的蜀王妃朱麗產下一子,取名慕容千里。因爲是長子,慕容捷十分喜愛,下令百日之內,忌血光之災。
又是一年的春天,漸漸的近了。
遼陽京比起西南來,還有些冷,萬物依舊沉睡,卻也有小小的春意偷偷的散播,風變得有些暖了,雨也一直的下不停。
慕容蘇打開窗子,輕輕的吸了一口氣,一隻渾身灰撲撲的鳥兒扇着翅膀落在他的指尖,他熟練的取下鳥爪上綁着的小竹筒,順手撫了一下沾滿灰塵的羽毛,手指立刻沾上了西北地區特有的細小石屑,他看着那些灰塵,脣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展開竹筒內的紙卷,她的信還是一樣簡潔潦草,無非是最近到了某處,見到什麼人。詞句之間沒有任何修飾,沒有風花雪月,更沒有傾訴相思之情。不過這次,她在信的末尾提到,因爲發生了一些事所以要提早回京,尋找天極丸用藥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只要再找到一味藥草。就可以找曾經替她看過病的“銷金妙手”蕭漠來配製解藥。
慕容蘇寫給她的信,要比這華麗多了,但即使只是寥寥數語,他看得也很用心,尤其是看到她說要回來----他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她不得不提早回來,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回來了!
她要回來了!多好,這一次回來,他絕對不會讓再她像脫繮的野馬一樣到處跑。以後不管去哪裡,都要是兩個人!
他愉悅的想着,折起信紙小心地收進懷裡,打開門,沿着狹窄偏僻的小巷朝街上走去。
他沒有騎馬,也沒有僱車。慢悠悠的散步,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走到東勝門不遠處的大街上。將近晌午時分,此地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宮中的神威軍將街道層層封住,街道邊地樹枝上扯起上好的絹帛,掛滿素色緞面扎出的祭燈。百姓爭相踮着腳尖觀望,四周擠的水泄不通。
慕容蘇找了一個地勢較高地地方。懶洋洋地倚在牆上靜靜地看。眼神若有所思卻又百無聊賴。
不久之後。一隊身穿銀白色盔甲地士兵整齊地走過大街。身後跟着六十名捧花焚香地宮女。宮女之後又是一隊士兵。隨後是六十名提着各色祭禮地內監宮人。數十名大漢擡着三牲五畜。美酒佳釀。一隊一隊依仗過去之後是身穿大禮服地欽天監官員。衣飾背後垂着長長地流蘇。僧人吟誦之聲傳遍街巷。香菸裊繞。盡是一派莊嚴肅穆。
百姓之中地善男信女。早已拖兒帶女舉家跪地。只求能沾得一星半點天家福祉。
這是先皇地冥壽。也是慕容氏祭祖祭天地日子。
因爲天家將自己譽爲天龍轉世。因此祭祖便是祭天。而先皇地冥壽與這一天又相距不遠。這些日子以來內亂不斷。國庫並不充盈。裕德帝爲了減省。將這兩個日子合成了一天。
僧侶之後。一長溜地華蓋亭亭。那是王孫公子地隊列。可如今地京城裡。除了裕德帝和兩個剛剛成年地弟弟豫王和湘王。已沒有別地皇族嫡系。又因爲新後未立。雅公主出嫁。因此女眷除了太后之後。有資格參加祭祖地。只有豫王慕容昊地正妃上官浣星。
慕容蘇遠遠的望着,眼中星光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曾經也在這支隊伍中,騎着京城裡最好的馬,穿着最柔軟最華麗的絲緞,真正是鮮衣怒馬,少年得意。
可如今,這一切不過是一個虛渺的記憶,他隔着人羣看着,就像在看一場熱鬧的雜耍,不是不懷念的,卻一點也不羨慕。
真地一點也不羨慕。他知道皇上此刻心裡一定不痛快,愛玩愛鬧的慕容昊也未必快活,走在最後的慕容歆顯然臉色不好---白皙俊美的臉上掛着深重的憂慮,心事重重,魂不守舍,把本該有的一絲稚氣都掩蓋了。
他們未必都有他過的好吧?
他正想着,眼角卻看見不遠處的人羣中,有一個綠色的影子一閃,轉瞬便消失在街角。他愣了愣,略一思忖,便辨明瞭方向追了過去。
那個背影很熟悉,是蘇襄襄嗎?
她居然還在京城……信王府被抄檢之後,他沒有得到她地任何消息,原本以爲她早已經遠遠地逃走了。
雖然對方不會武功,但要在這千萬條巷子裡面尋找,倒也頗爲費勁。慕容蘇追了很久,纔在一條狹窄的小河邊看到了那抹綠影,急忙喊道:“襄襄,等一等。”
穿着暗綠色衣服地少年一愣,在橋頭站住,轉過身來,滿臉的清淚還來不及拭去,就這麼呆呆的看着他,似乎不相信眼前所見。直到他走近了,這纔回過神來,低呼道:“哥……”
但那再熟悉不過的稱謂卻只是說出了一半,便哽在了喉中。她擡起手背,慢慢的擦掉了未乾的淚痕,雖然手指依然因爲激動而顫抖,聲音卻已經平靜下來,微微行禮,低聲道:“信王殿下,有禮了。”
這一聲“信王殿下”,讓慕容蘇倏然間恍惚。
他從來沒有在蘇襄襄口中,聽到那麼優雅禮貌,熟悉又遙遠的稱呼。
“襄襄你怎麼了?”他皺了皺眉,看着她一身的少年打扮,微微有些瘦削的臉龐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副圓圓的,粉嫩嫩的模樣,清澈的眼睛裡多了些什麼他看不明白的東西,雙脣緊閉。是蘇襄襄,卻又不全是。
至少,已經不是信王府中那個笑的天真無邪的少女了。
蘇襄襄低着頭,緩緩的道:“信王殿下,我的名字叫做姬妤,是燮羽的帝姬。做蘇襄襄的時候已經過去,以後請不要再提起了。”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片刻之後,幽微一笑:“我已不是信王殿下,你也可以不用做蘇襄襄。不過,姬妤這個名字實在是不怎麼好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清冽如泉的聲音突然打斷道:“殿下,這個名字是我朝先代君主賜下的,你可不要亂改喔。”
順着聲音望去,一艘小船正從橋下緩緩駛出,船頭站着一個白衣女子,連背上的一條纓槍都是銀白色,只一叢紅纓似火,十分觸目。
她看着慕容蘇笑起來,笑容清雅高貴,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得意:
“信王殿下,我們終於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