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菲菲,林景舟腳步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素馨的話語聲卻沒有就此止住。
“暮春時節的那場雨要了哪些人的命都不重要,死就死了,還能如何,死人是無法做選擇的,但活下來的人卻有許許多多的選擇權。”
這些話,都是江意一字一句的交給她的。
走到什麼位置,說什麼話、。
語調如何,情緒如何,都是江意一五一十交給她的。
她原以爲,如此做無疑是給自己添加麻煩,可此時,看到這位國際翻譯官的臉色,素馨對江意的敬佩又多了幾分。
會客室內,江意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眉頭微擰,渾身姿態有些疲乏,傭人見此,輕聲詢問她是否需要上樓休息,她微微搖頭。
“人走了嗎?”
傭人去窗邊輕輕的挑起紗簾看了眼:“還在院中。”
江意恩了聲,算是知曉。
“你家太太還說了什麼?”林景舟幽沉的眸子落到素馨身上。
素馨微微頷首,用江意的語氣道出了九個字:“太太說,進是敵,退是友。”
這種時候,林景舟弄死林清河正好上位,多好的時機啊?
可他呢?
大抵是想着林清河是自己的老師,下不了那個狠心,所以準備來江意這裡尋一條出路。
可這出路,被江意用六個字堵死了。
進爲敵,退爲友。
素馨看出了林景舟的猶豫和躊躇,繼而又開口:“用統一的道德標準來約束別人是道德高尚,反之、就是道德綁架。”
“林翻做事情之前都不斟酌的嗎?”
“該死的人活着,就證明首都已經不是那個首都了,林翻如果此番回來是爲了蹚渾水的話,那隻能說一句抱歉了。”
….
林景舟站在豫園門口,卻未曾進豫園。
細雨連綿的院落裡,林景舟看着眼前亮堂的屋子,落地窗外是微微飄動的紗簾,紗簾之下無任何人影,但他知曉,江意在裡面。
如她這般的人,最愛統觀大局。
站在幕後看着一切步入正軌。
林景舟的目光紗簾上,停頓許久,而後才緩緩移開目光。
“給你家太太帶句話。”
“林翻請講。”
林景舟望着素馨,到了脣邊的那句話又瞬間收回,望着素馨的目光且還帶着些許防備。
“沒什麼。”
跟傅奚亭的人說讓江意提防傅奚亭?這無疑是站在廟門口罵菩薩無能。
這種蠢事,何必幹?
須臾,素馨送走林景舟轉身進屋,將江意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手中抱着一隻貓兒。
輕輕的撫摸着。
“走了?”
素馨畢恭畢敬迴應:“走了。”
“說什麼了?”
“臨走的時候說讓我給您帶句話,但是又未言語出來。”
素馨頗爲覺得奇怪。
江意正在思考林景舟想說的話時,手機響了,那側,厲行的嗓音有些低沉且還有些急切:“在豫園?”
“恩,”江意嗓音嗡嗡開腔。
“趁早離開。”
靠在沙發上的人望了眼素馨,後者會意,及其識相的轉身離開。
江意端起眼前冷卻的咖啡喝了口,直覺告訴她厲行今日的這通電話不簡單,她需要保持極度冷靜來接聽這通電話。
厲行此時,站在精神病院的陽臺裡,手邊是一罐剛剛喝完的啤酒,這會兒正抽菸拿着手機。
“你的想法是沒錯的,傅奚亭事先有意牽引司柏去與林清河接頭,似乎是想讓司柏插手東南亞武器商的一個項目,但這個項目需要一個可靠可信並且有足夠威信的人牽頭,而林清河無疑是最佳人選。”
“傅董有意將司柏拉上岸,與其說司翰這個富家子弟到你身邊學習,不若說是傅董想借你的手將司翰壓在掌心控住他,司柏想借力,自然需要留下點什麼做出保證。而司翰就是他的保證。”
“上次我們收拾林清河,司柏半路殺出來,通風報信的人十有八九是傅董,他假借他人之手讓司柏打亂我們的計劃,最終又可以藉着司柏做這件事情的由頭將他拉下水,他好將司柏手中林北的那塊地拿到手。”
砰——江意手中的咖啡杯砸到了地面上。
清脆的聲響讓站在屋外的素馨一個激靈。
急忙推門進來,見江意目光幽深且泛着猩紅,一聲詢問直接止在了喉間。
本是平淡的眸子泛着殺氣,怒氣顯而易見。
“如果我沒猜錯,傅董應該不在家。”
“十五號,與東南亞武器商見面的日子,林清河最遲明日就會離開首都,去東南亞跟傅董匯合。”
“你能否報仇與傅董而言都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他的家國大業,只要傅董的大業未完成,即便你付出百分百的努力也弄不死林清河。”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傅董纔是真正的高手。”
“枕邊人不見得是心上人,你的所有謀劃都在他的掌控之內,江意,你被耍了。”
噗————江意一口血從胸腔內噴涌而出。
素馨看着,險些跪倒在地。
“太太,太太你怎麼了?”
“你別嚇我啊!”
“來人吶!”
素馨的尖叫聲更讓準備離開的錢行之頓住腳步。
“快來人吶!”
恍惚以爲自己聽錯了的人確定之後才猛的拔腿往屋子裡衝去。
看見江意拿着手機吐完血,衣衫染上紅色時,整個人都慌亂了。
“太太——。”
“太太——。”
“江意——。”
“江意——。”
錢行之跟着江意許久,對江意的稱呼都算是恭敬,可今日對江意的稱呼倏然變了。
全因驚慌。
她苦苦謀劃,原以爲即將大仇得報,可到頭來、竟然是如此境地?
她走的每一步都在傅奚亭的計劃之內。
至趙振伊始,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每一個溫情的的舉動都是有所圖謀的。
傅奚亭口口聲聲說愛她,可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最終結合起來的後果都是爲了要她的命。
她苦苦求謀。
苦苦求謀啊。
終究是黃粱一夢,鏡花水月。
她步步爲營處心積慮的想報仇,而那個口口聲聲說支持她的男人,當面支持,背地裡卻勾結她的仇人去完成春秋大業。
利用她?
利用她?
他太殘忍了,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用全部心血去完成此生夙願,而傅奚亭呢?身爲她的丈夫。
他明知自己心中的痛,卻仍舊踩在她的心尖上去做這些事情。
何其殘忍,何其殘忍啊。
噗——
錢行之剛想抱起江意,後者被挪動的瞬間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順着錢行之的脖子一直流進襯衫裡。
錢行之嚇的手都在抖。
“江意,你別嚇我。”
他太熟悉這種場景了,在戰亂地區顛沛流離的那些人,有多少是在吐血之後身亡的。
“你別嚇我,”錢行之不敢動江意,輕手輕腳的將她放在沙發上。
似是動作稍微大一點,她就能破碎。
此時的江意,虛弱的不像是世間人。
像極了偶然落入凡塵的孤魂野鬼。
稍有不慎就灰飛煙滅。
她躺在沙發上,無聲落淚,擡起雙手狠狠抓住胸口,臉色慘白的毫無血色。
哽咽,抽搐、隱忍不發,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悲痛欲絕。
她伸出消瘦的爪子,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恨不得扯破衣衫將自己的心臟掏出來。
痛哭聲在這深夜衝破天際,肝腸寸斷的聲響讓人想起了午夜百鬼哀嚎。
她緊緊抓着胸口,痛的縮成了一團,而後,近乎悽慘絕望的慘叫響起:“傅奚亭。”
江意不顧外人在場,撕心裂肺的喊出三個字。
而這聲悽慘的聲響結束之後,她攙扶着沙發起身,踉踉蹌蹌的往樓上。
“江意——,”錢行之擔憂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
江意身後撥開錢行之的手,行至客廳時,腳步微微頓住。
目光望着樓上。
身形搖搖欲墜。
飄忽的近乎不能自己。
“太太,”素馨驚恐的喊着。
江意充耳未聞,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傅奚亭的滔天罪行。
以及他做過的那些令人髮指的事情。
江意伸手撥開素馨的手,踉蹌着往廚房而去,在出來,手中多了把刀子。
“太太,”素馨整個人都驚住了。
錢行之看着江意手中的水果刀更是不敢靠近半步。
而原本,守在客廳的傭人見此場景,紛紛驚慌的不敢言語。
算計她?
好好好、算計她。
江意步履蹣跚,實一腳虛一腳的踩着樓梯上去,錢行之在身後,屢屢想伸手扶住她。
可伸出去的手又屢屢收回。
她的命,不及傅奚亭的江山大業重要,眼看着她意氣風發起高樓,她起一層,他抽一層,且一邊抽,一邊笑着說愛她。
這就是愛?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愛,那傅奚亭連林景舟都不如。
如果這就是愛,那那些爲愛赴死的人該如何自處?
哐當,江意伸手推開傅奚亭的書房門,看着男人書房地上放着的巨幅婚紗照。
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憶起他們的婚禮。
憶起傅奚亭每一次用心良苦的安排。
江意竟然懷疑厲行所言真假。
婚禮上的父母。
豫園的桂花樹。
每一個午夜夢迴時的輕聲呢喃。
他給的房產,地產,每次出差時帶回來的禮物,那一切的一切,難道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江意望着那張二人笑顏如花的婚紗照,傅奚亭看着她,眼裡全是愛意。
都說是否愛一個人,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可倘若這世間真的有人連眼神都可以僞裝呢?
沉默在書房展開。
素馨跟錢行之站在身後看着江意盯着那副婚紗出神。
良久,江意呢喃:“手機給我。”
錢行之極速將自己的手機掏給她。
她毫不費力一連串的按出傅奚亭的號碼之後,內心竟然有些悲涼。
她早已將傅奚亭的號碼熟記於心。
倘若這一切都是真的。
錢行之望着江意僵住了的指尖。
一時間不敢喘息。
此時的江意,讓他猛然想起一句話:當一個人想求真相的時候,其實她早就知道真相了。
只不過——需要的是一個合理的理由讓自己清醒而已。
電話撥出去的嘟嘟聲,成了這個屋子的唯一聲響。
旁人不知,但江意知曉,這通電話,接的比往常晚。
“意意——,”傅奚亭的嗓音傳來時,江意有那麼一瞬間不敢開口。
她突然不想讓這夢境破碎。
更不想從傅奚亭給她織造的豪華囚籠中出來。
人生已經如此艱難了,原以爲傅奚亭會是她的靠山,可未曾想到,傅奚亭是擋在她跟前的高山。
難怪——難怪他只謀劃不出面。
難怪——口口聲聲說擔心自己的人卻讓她出去獨當一面。
難怪————。
“意意——,”傅奚亭的第二聲呼喚將她徹底的拉回來。
江意步伐微微向前,站在大幅婚紗照前,涼薄、隱忍、暗啞的嗓音傳到傅奚亭耳裡:“你在東南亞。”
傅奚亭聽聞這五字呼吸狠狠一頓。
拿着手機的手瞬間就被薄汗佈滿,低垂眸間,男人長長的睫毛擋住了眼眸中的俱意。
許久之後,一聲顫抖的“是”讓一屋子人瞬間安靜。
吳江白條件反射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打翻了桌前的咖啡,剎那間,本是靜默無聲的屋子瞬間吵雜起來。
衆人手忙腳亂的將電腦挪開。
而傅奚亭,站在人羣中彷彿置身事外。
與屋子裡的吵雜格格不入。
他幻想過許多次,倘若事情敗露,他與江意之間的關係是否還能繼續。
倘若事情敗露,以江意的脾氣他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
可想歸想,他沒有辦法不去付諸行動。
倘若可以選擇,他斷然不會做這樣的選擇。
可沒辦法、實在是沒辦法了。
不然他怎麼會親手將夫妻關係推向深淵呢?
怎麼會!
江意失望了。
他知曉。
可是怎麼辦?
事情擺在眼前,他沒有任何選擇。
屋子裡的所有聲響都不如江意這一刀子下去來的清脆。
吳江白在收拾完桌面之後回眸望向傅奚亭。
那一眼,看見的已經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資本家了,而是一個飽受生活折磨的失敗者。
“我有難言之隱,意意,”傅奚亭的解釋在江意的怒火跟前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這聲難言之隱,讓一屋子人的喘息都微弱了幾分。
他們都知曉,這番東南亞之行意味着什麼。
武器是爲了東庭集團拓展的嗎?
自然不是。
東庭集團沒本事吃下這口飯。
但這口飯,不得不吃。
關乎東庭集團的生死。
傅奚亭籌謀至今,纔將事情拉上自己想要的軌道。
而今,沒想到的是——江意來了。
箭在弦上,女主人興師問罪來了。
“你的難言之隱就是犧牲我?”
而這位當家人,又對愛人情深義重。
擔憂已成必然。
“傅奚亭,我一直覺得你年少成名,而後又家庭不幸,慘遭母親毒手死於非命,是可悲,是上天對你不公,可現在看來,是你活該。”
“活該你沒人疼沒人愛,活該你這輩子走到而立之年身旁無一至親,這些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是你親手造就了這一切。”
嘶拉————大幅婚紗海報被刀子劃破。
江意拿着水果刀從二人的臉面上一直劃到身體處。
二人言笑晏晏的面孔瞬間變的憎惡。
原本好好的一張婚紗照的合照,現如今、變成了兩半。
而傅奚亭,在聽聞這聲響時雙眸微微闔、
將所有的痛心都掩在其中。
“太太,”素馨的驚呼聲瞬間想起:“先生特意選出來的婚紗照,您怎麼能毀了啊!”
哐當——江意將手中的水果刀丟在地上,連同一起丟下去的還有手機:“他能毀了我的人生,我怎就不能毀了一幅畫?”
“我怎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