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的人馬簇擁着太平公主的車駕回到長安,沿途大張旗鼓。
當初臨行離開洛陽時,武則天曾叮囑太平公主,務必在一個月之內完成祭祀然後返回洛陽。如今還剩下十餘天的時間,回程之時也不必四處做秀了,動作稍快一點完全可以在兩三天之內趕回去。
太平公主對劉冕說,好不容易離開洛陽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纔不願意那麼快回去。長安這裡對她來說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小日子過得甚爽。於是,她怎麼也不肯直接回洛陽了,執意又拐進了長安,仍是住進了大明宮蓬萊殿裡。
在牢籠裡拘束了多日之後,重獲的自由讓太平公主感覺整個人都要脫胎換骨了。在長安,遠比在洛陽的日子要好過一萬倍。整座巨大的城池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管束她,她也不必顧忌任何事情。
劉冕發現,太平公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整個人也比以往輕鬆舒坦得多了。隱約之間,劉冕發覺她在享受這種至高無上的尊榮,甚至是權力。
回京之後的第二天,歇息了一晚的太平公主精神頭十足。叫上了長安的一衆官員,陪她遊玩大明宮的皇家禁苑,頗有興致的舉行了一場馬球賽,還換上健服親自試了一下蹴鞠。劉冕一直從旁保護,頭一次看到了她由衷的歡笑。蹴鞠的時候,她和一些宮女宦官們玩成了一團,大呼小叫的將球兒踢得老高。
唐時的蹴鞠玩法,是比誰踢得花樣更多、踢得更高更遠更精準。劉冕沒有想到,太平公主居然還是個中高手。腳法異常地嫺熟,將花球踢得非常好看。
整整一天,她都玩得非常高興。一串串銀鈴般的歡笑響在蹴鞠場上,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妙齡少女。
這個苦命的女子,終於從薛紹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嗎?劉冕心中略感欣慰。
踢完球后。已是黃昏。太平公主額頭上香汗潺潺,抱着球兒走到場邊來,拿起茶水大口大口地喝。劉冕站在一旁微笑。欣賞着夕陽的餘輝之下,這一副難得的圖畫。
大唐地蹴鞠健裝。是由胡服改制而來。爽利之餘頗顯花俏。太平公主穿在身上別有一番風味。彩色綴有絲絛的花球被她抱在懷裡,色彩搭配得如此恰到好處。
劉冕很遺憾自己沒有丹青妙手,或者是帶一臺相機穿越而來。否則,太平公主踢完球后在黃昏地大明宮中喝水的這個場景,要是能留下剪影,定然是美侖美奐令人稱絕。
太平公主喝完一杯水輕微的粗着氣兒,展顏一笑看向劉冕:“你笑什麼呢?”
“沒什麼。”劉冕依舊微笑,“我還從來沒有看到你像現在這樣放鬆和高興。很難得。我替你高興。”
“是嗎?”太平公主咯咯的一笑,將懷中的球兒扔給隨行的宦官。宮女宦官都很識趣的閃到一邊收拾東西忙活去了。
四下無人,太平公主長吁一口氣坐到了寬大的太師椅中。偏過頭來煞感興趣地看着劉冕:“你愛上我了嗎?”
劉冕先是一愣,隨即呵呵的搖頭笑了起來,沉默不語。
“怎麼不說話?”太平公主笑得詭譎,卻有點咄咄逼人的味道。
“爲什麼要這麼問?”劉冕反問過來。
太平公主眯着眼睛笑了起來,彷彿很滿足很得意:“你地眼神告訴我,你愛上我了。當初我和薛郎在一起遊玩的時候,就經常在他的眼中看到你現在的這種眼神。”
劉冕禁不住呵呵的笑了起來:“你還真是個妖精。其實,只要是男人。陪伴在你身邊最長不超過一天。都很有可能會愛上你。尤其是像今天這樣……你美極了,很動人。”
“是嘛!”太平公主慵懶的將身子縮在寬大的太師椅裡。笑嘻嘻的踢着腳尖仰望劉冕,“那你就是承認了啦?”
“好,爲了照顧你地虛榮心,我就承認了吧。”劉冕笑道。
沒想到太平公主地臉色突然一下就黯淡了下來。她低下頭輕鎖眉宇,訥訥的道:“可是,我馬上就要嫁給一下我一點也不喜歡地男人了。誰也不可以再喜歡我,薛郎,你,都不可以。”
劉冕無語沉默,走近上來拍了一下她背後的坐椅:“別想這麼多,難得輕鬆,想點開心的事情。”
“嗯,也是。”太平公主長吁一口氣站起身來,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裝作漫不經心的道:“劉冕,陪我去長安的府第走一趟吧?”
“行。武攸暨在大明宮前殿等了很久,要不要叫上他?”
“不叫,讓他等着!”
太平公主換了衣服坐上車駕,讓劉冕陪着出了皇城。還特意繞開了武攸暨,不聲不響的出來。
劉冕在想,太平公主可能是心境放得寬一些,已經接受現實了。以前,她都不願意提起長安太平公主府這個傷心之地。如今卻有勇氣去回去看看了。
算是最後懷念一下和薛紹相處的日子嗎?
車馬在太平公主府前停下。門口沒有士卒守衛,只見一把大鎖。
太平公主下了車來,走到門前靜默無語。伸手摸到那一面巨大的紅漆門上,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還要不要進去?”劉冕問。
“走後門吧。”太平公主輕聲道,“我離府去了洛陽後,府裡的人多半都調到洛陽或是散了。如今這裡只剩幾個雜役幫着看守房子,前門不會開了。”
劉冕陪着太平公主,步行繞着巨大的豪宅走了半晌,纔到後門邊。果然,這裡的門是虛掩的。這是平日裡供僕人丫環們進出地門庭。太平公主也沒在意。率先走上前來推開了門。
門發出咯吱一聲響,裡面馬上有人喚道:“誰呀?”
馬上閃出了兩名僕人模樣的人來。太平公主站定在門邊,那兩個雜役一時傻了眼,輪着眼睛杵了半晌,方纔撲通一下拜倒:“公主!”
太平公主也沒有說話。靜靜的從他們身邊走過。劉冕跟隨她身後,從這裡進入了太平公主府。
雖然是雜役們住的偏院,也不比一般的大戶人家地院子差。豪華。大氣,奢侈。幾乎是整座太平公主府的主調。當初她出嫁的時候,高宗皇帝和武則天就下了狠心,要給這個最寶貝地小女兒建一座堪比宮殿的府院,免得她住不習慣受委屈。結果是,長安地太平公主府遠比大唐長安的太極殿和大明宮,都更要奢華氣派。
太平公主一路沉默無語,緩緩的在戶廊花草樹陰間行走。偶爾伸手摸一摸朱廊畫棱,或是折一片翠綠的樹葉放到鼻間來聞。
劉冕跟在她身後。清楚的感覺到一絲淡淡的憂傷。她嗅到了往日熟悉的氣息,在懷念曾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刻場景。這裡地一花一草一亭一臺都如同錄影機一樣,記載着她在這裡度過的美妙時光。
劉冕還是頭一次看到太平公主走這麼多路。而且沒有大呼小叫的喊累。若大地太平公主府,她一直沉默着從後院走到了前宅,站在了太平居面前。
太平居的大門上,一把銅鎖。太平公主站在門前,擡頭仰望。
三層的小樓,金碧輝煌。這裡就曾是她與薛紹的安樂窩。
站了許久,太平公主出聲道:“劉冕,砸鎖。”
劉冕走上前來。手握武則天賜給她的天下第一刀。回頭看向太平公主:“改天再來吧,找人拿鑰匙。”
太平公主面帶戚色走上前來。不容拒絕的道:“刀給我吧。”
“你別這樣。”
“給我!”太平公主突然大聲厲喝,眼圈有點兒紅。
劉冕無奈的撇了一下嘴,拔出刀來遞給她。
太平公主走到大門前,雙手握着大橫刀長長的刀柄,對準那把銅鎖奮力斬了下去。
叮噹一聲火星四射,銅鎖依舊在。刀雖是寶刀,太平公主地力氣也太小了。
可是她絲毫沒有停頓地意思,再度揮刀奮力斬下。
緊接着,是第二刀、第三
銅鎖斬不掉,她就劈門。劈劈叭叭的一陣木屑亂飛。漸漸地,她的情緒變得越發激動,發出了一些低沉的哀號和怒吼。刀也斬得越快了。
劉冕沒有去攔她。這些情緒壓抑在心裡太久太深了,能發泄出來未必是壞事。
府中僅留的一些雜役下人們被驚動了,驚慌的跑來觀望。發現是太平公主在拔刀斬鎖,全都呆立當場不知所措。劉冕走上前去找其中一名管事的人要來了鑰匙,然後示意他們都退了下去。
許久已後,太平公主都砍得累了,那把巨大的銅鎖依舊掛在那裡。鎖旁被砍得坑坑窪哇一片零亂,卻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
太平公主住了手,低着頭柱着刀累得直喘氣兒。
劉冕走上前去拿出了鑰匙,對她苦笑道:“何苦呢?”
“把鑰匙扔掉!我今天非要砍掉這把鎖,打開這道門!”太平公主固執的將劉冕拉到一邊,還伸手搶過他手上的鑰匙扔得遠遠的。然後,依舊揮刀砍鎖斬門,嘴裡發出一陣陣淒厲又憤怒的吼叫。
這個女人,真是快要瘋了一般。
每一刀斬下,門上就多一條痕跡。太平公主漸漸越發激動了,後來就流下了眼淚,終於歇斯底里的大哭起來。
哭得很傷心,很徹底。她扔了刀趴到門上,用她無力的雙手砸着那一面厚實無比的大門,哭得撕心裂肺。
劉冕從來沒有見過哭得如此傷心的人。他從地上撿起刀收入了鞘中,然後走到一邊任由太平公主哭得盡興,自己去在一邊的草叢中找來了她扔掉地鑰匙。
許久過後。天色都要黑了。太平公主一直不停的錘門、痛哭,幾乎就快要暈厥過去。
劉冕突然感覺有點心疼。
他走上前去,伸出雙臂將太平公主抱住,從門邊拖了開來。太平公主已經渾身無力,任由劉冕擁着她。二人走到了大門邊的臺階邊坐下。
此時,她的臉上已經只有淚痕,沒了眼淚。
劉冕拍着她的肩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勸慰。太平公主眼睛有點發直地看着前虛幻的夜空,木訥的道:“劉冕。薛郎,還能回來嗎?”
劉冕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拍着她地肩膀。“回答我啊?”太平公主聲音枯澀但很固執的追問。
“回不來了。”劉冕很殘忍地回答她,“就算回來,你們也回不到從前的日子。”
太平公主的眼淚又無聲的流了下來。她側轉過身,將自己完全投進了劉冕的懷裡,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雙手彷彿使勁了渾身的力氣,死死的抓着劉冕的胳膊肘兒。往死裡掐。
劉冕咬牙忍着劇痛,任由她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太平公主哭得自己地嗓門都啞了也沒了力氣。方纔有點昏昏沉沉的躺在劉冕懷裡,竟似要睡去。
月光之下,太平公主佈滿淚痕的臉龐美得悽豔。一雙星辰般地眸子黯然無光,失神的看着寥落的星幕,喃喃的道:“哭過了,就好過了。我不想一直沉浸在這種悲痛之中。劉冕,你知道嗎?至從和薛郎分別之後,我從來就沒有真正開心過一天。每天晚上做夢。我都會夢到他。夢到這裡。但是從今天起,我不會了。我會忘記他。重新開始生活。因爲……我知道,他回不來了。我很沒用,就連一把鎖在大門上的鎖都斬不開,又何德何能讓他回來呢?”
劉冕拿出鑰匙來遞到她眼前:“明明有鑰匙……”
太平公主一愣,手有點顫抖的接過了劉冕手中的鑰匙,愕然一醒神的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劉冕自己也有點摸不着頭腦,“有鑰匙,爲何還要用刀斬門呢?”
太平公主突然一下坐直,雙眉深鎖重複着劉冕地那句話:“有鑰匙,爲何還要用刀斬門呢?……劉冕,你說得對。我真是太笨了!”
“你在說什麼呀?”劉冕不解地問。
“沒什麼。”太平公主將鑰匙在手裡拽緊,目光深沉自言自語一般的道:“明明手裡有鑰匙,爲何還要去砸門?我真是太愚蠢可笑了!——劉冕,開門!”
劉冕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苦笑一聲接過鑰匙上前順利地打開了門。
房內沒有半點黴味。太平公主很熟悉的摸到了燈燭點燃。房間裡亮堂起來,一如當初的擺設,沒有半點的改變。
太平公主走到昔日自己經常躺臥的臥榻邊坐下來,表情平靜到有點冷漠的環顧四周,自言自語般道:“一點都沒有改變,我甚至能嗅到薛郎身上獨有氣息。劉冕,你掌燈去左邊的書房,打開書櫃從下到上第二層、從右到左第三個格子。那裡有一個木盒子,你給我拿來。”
劉冕如言進去,果然在那裡找到一個木盒子,替她取了來放到身前的矮几上。
太平公主打開盒子,從裡面拿出一個用杏黃的絹帛包裹的物什。打開來一看,是一個青花磁碗。
“還記得嗎,我曾跟你說過的。這是我特意請人在越窯給薛郎燒製定作的,青花磁碗。準備在她生辰時送給他,給他一個驚喜。”太平公主的臉上突然泛現出一抹殘忍的微笑,皺眉、揮手,叭的一聲將那隻碗摔碎到了地上。
叮呤呤,破碎的碗片仍在地上打着旋,發出突兀的響聲。
“你幹什麼?”劉冕略感吃驚的問道。
“沒什麼。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太平公主站起身來,露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嚴肅、冷漠的表情,“我不想讓那一把鎖,永遠鎖在我的心頭。痛,便痛徹心扉一次痛個夠。痛完之後,該繼續的仍要繼續。”
“我,是太平公主。大唐獨一無二的——天下第一公主!”
“我要殺掉以往一切的悲傷,將它深埋。從此,過我該有的生活!”
劉冕皺眉看着太平公主,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眼前的太平公主,居然變得有點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