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薄的身影。他穿一身緋袍如同普通朝臣裝束。略有不同的是,他頭上戴的是三樑進賢冠,而不是尋常大臣們戴的雙翅帽。
來人便是永壽郡王,李賢。
此刻,李賢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提步走在含元殿龍尾道上,面對高高在上的宮殿,腳步顯得有些沉滯,呼吸也有點粗重。一步步,一階階的朝上走。身上彷彿有一塊塊磚在加壓上來,讓他不堪重負。
李賢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面色沉寂而又嚴肅。終於是到了這一天了……命運,將在此刻出現一個奇妙的分水嶺。
沒有退路了,迎上吧!——李賢深呼吸了一口,仰頭朝上面看了一眼,加快了腳步。
文武百官屏氣凝神,不約而同的將眼光投到金鑾殿的大門口。數百道目光一起定格在李賢將要出現的那一處地方,彷彿要將那處石板盯出一個洞來。
劉冕昂首、挺胸、叉腰、握刀,巋然而立宛如廟裡的神塑,目光深沉表情也很沉寂。但他實在無法按捺內心的洶涌澎湃,那顆心臟就如同打鼓一樣的在砰砰直跳。
好吧,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劉冕深呼吸一口,調整着自己的心情。記得當初離開巴州回到長安之時,劉冕在馬車上就料想着這一天的來臨。這將是一個震盪朝局、天翻地覆的日子。他這隻來自2世紀的小小的蝴蝶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終於在當今天下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一個本該死了許久的人,如今再次出現在朝堂之上。而且他的身上,還擔上了若干重大的干係。歷史從這一刻開始發生偏轉,命運脫離了既定的軌道開始運行。
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劉冕站在金鑾殿下宛如泥塑有點超然於局外地感覺。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局面,就是他和武則天一手精心策劃、嚴密佈局的一臺大型政治秀。只不過,他們這兩個正、副導演。從來就沒有在一起碰頭磋商討論過什麼。一切都是在默契與秘密當中進行。彼此心照不宣各自爲陣,但又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真是一場華麗、美妙、精緻、令人驚歎的大劇!劉冕輕輕牽動了一下嘴角,心裡突然很享受現在的這種氣氛。
太神奇了。
李賢頭頂的三樑進賢冠已經出現在了衆人眼前。然後,它緩緩上升,直到整張臉也出現在衆人眼前。他地表情莊嚴、沉靜而又閒定。相比之下,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皇帝李旦。卻有些神色張皇心情忐忑。滿朝大臣的眉頭也不約而同的一起皺起,將眼神收斂回來,都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劉冕站在金鑾殿下目視前方,與李賢四目相對。二人凝視了大約一秒鐘,然後各自分開。
短短的一秒鐘時間傳遞了多少信息,二人自己也有些分不太清楚。劉冕從李賢的眼神中品讀出一個信息:他胸有成竹!
這很好!
李賢邁着穩重的步子走到金鑾殿前,於九尺開外、離劉冕五步左右地地方停下,輕抖前袍拜倒在地。口中道:“微臣李賢,叩見太后、叩見吾皇!”
“免禮,平身。”出聲的是武則天。李旦只得輕輕揚了一下手,示意李賢站起身來。
李賢站了起來拱手而拜:“謝太后、謝皇上。”然後低眉順目站在那裡,靜靜聽候。
李旦盯着李賢看了幾眼,連眨了幾下眼睛讓自己回過神來,乾咳幾聲然後朗聲道:“永壽郡王李賢。勤於王事忠心可嘉,率軍平定揚州徐敬業叛黨,功高社稷。朕論功行賞,特赦李賢以往罪過,並加封爲潞王,實封八百戶,授開儀府同三司。”
李賢重複了一遍當初的動作,抖袍、拜倒:“微臣謝陛下隆恩!”
羣臣也沒什麼異樣的反應。這種程度的賞賜並沒有特別出格的地方。李賢本是監國太子,現在讓他當個親王是很平常的事情。開儀府同三司,說來雖然是位比三公地高官。但不過是個模擬兩可的虛銜。如果皇帝要他辦事,開儀府同三司可以辦任何事;如何不讓他辦事,那就是個泥塑菩薩的擺設玩藝兒。對李賢的任命,其中明顯可以看出武則天手筆的痕跡。大家心知肚明,反正現在皇帝是什麼事情也當不了家。
李旦繼續發話:“李賢長子李光順,也一同赦罪,復爲樂安郡王;另封次子守禮(原名光仁)爲咸陽郡王、三子守義爲汾川郡王;女思倩爲藍田郡主;原配容氏爲潞王妃。”
“微臣謝陛下隆恩。”李賢再拜。這種賞賜也是預料之中的,並沒有任何出格的地方。說穿了不過是把從他身上奪去的東西稍稍歸還了一點來。
劉冕也豎起耳朵來聽着。前面這一截兒不過是開場動畫,真正的好戲應該馬上就要上演了。
“潞王請起。你……還有何請求嗎?”李旦說話了。說完就直直的盯着李賢在看,眼神中流露出許多地擔憂與驚慌。因他爲也知道……接下來。李賢很有可能會說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情。按照大導演武則天的安排,他這個皇帝的戲份到這裡差不多就該結束了。接下來的橋斷,他只能當個看客。
李賢緩緩站起身來,略微輕擡了一下眼睛,眼神從劉冕身上掠過。看向了他身後的龍椅和那副珠簾。然後。李賢又迅速的將眼神收斂起來,只看着自己拱起的雙手。
文武百官的眼神也全部定格到了李賢身上。朝堂之上鴉雀無聲。空氣彷彿也要凝固。
李賢深呼吸一口:“微臣得蒙天恩福澤,本不該再作奢想。但微臣斗膽……的確還有四件事情要稟明太后與陛下,並請求恩准。”
四件?
所有人一起抽了一口涼氣——這李賢哪,還真是給他陽光就燦爛了!獅子大開口啊,一求就是四件事情!
朝堂之上出現了一陣小小地騷動。武則天的聲音恰在時機的從珠簾後傳出:“肅靜——潞王,你且說來。”
“謝母后。”李賢拱手一拜,輕輕一擡眼瞟了劉冕一眼。
劉冕看到,李賢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許的驚惶與哀傷。劉冕急忙遞給他一個鼓勵地眼神,李賢輕輕眨了一下眼睛,表示會意。
“太后、陛下,微臣請求地第一件事情,是請求恩准微臣,前往乾陵守孝。”李賢低下頭來,一字一句徐徐道,“先皇去世之時,微臣未能在他身邊送行,有悖爲人子、爲人臣之大倫,是爲大不孝大不敬。父皇仙逝,微臣哀莫大蔫。如今只想在乾陵陪伴父皇一段時間,聊表思念之情,並肯求他在天之靈的寬恕!”
這話說完,衆人都沒有表現出什麼疑惑。李賢向來就有賢德淑雅之名,提出這樣地請求與他的作風十分相近,並不出乎人的意料。只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李賢此舉一來是爲盡孝,二來也有避禍的意圖。自古皆是一君立、一君廢。他弟弟當了皇帝,這個前太子留在朝堂之上只會是礙眼。如此主動退避,不失爲聰明之舉。
武則天的聲音平靜的傳來:“此舉大善,予心甚慰。你父皇臨終之時還多次念起過你。你如今去陪伴他一些日子,或許能告慰他在天之靈。那便這樣吧,你帶上你的妻妾子女,一起到乾陵去守孝。羽林軍飛騎左使何在?”
“末將李知士聽旨!”一人閃了出來,大聲應諾拱手而拜。劉冕細下一看,那不是李知士嗎?原來他回朝之後被封爲了羽林軍飛騎使。
羽林軍也是皇城御林軍之一,相當於中央警備團的編制。而飛騎則是羽林軍中的精銳軍士,歷來鎮守皇宮北面最有名的一處地方:玄武門。歷史上大唐的飛騎也稱百騎,後來又陸續改稱爲千騎、萬騎。是北衙(皇宮御林軍的總稱)的一支重要軍事力量,僅次於千牛衛的皇帝御前近衛。
武則天朗聲道:“李知士,予命你率一百飛騎戍守皇陵,在潞王左右護衛聽用。”說到這裡,武則天輕輕的頓了一頓,將聲調擡高了一些:“予賜你臨機專斷之權——誰要是敢在乾陵暗圖不軌驚擾先帝安寧或是針對潞王不利,你可以先斬後奏!”
“末將得令!”李知士大聲應過。
劉冕清楚的看到,武承嗣的臉皮連着抽搐了好幾下,彷彿被人打了好幾個耳光一樣。武則天的話太明白不過了,在劉冕理解來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這李賢從今天起就跟我了,我罩着他。你們誰敢動他一根汗毛,那就是找死。另外,李賢你自己也老實一點,不要妄動什麼非份之想的念頭。否則,我也饒你不得!
對於武則天的這一手安排,劉冕倒是一點沒覺得意外。很正常,預料之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