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沼湖,水已經退了許多,滿湖蓮荷菱角,岸邊葦塘荸薺層疊錯落,風吹過,綠波盪漾……一片繁茂蔥蘢。
雞鴨鵝,都已經長到半大,黑的、白的、花花的,一羣羣一片片,或在水中游弋,或在岸邊尋食,或三兩成羣,在柳蔭下踱着步子。另一邊的蘆葦叢裡,一大羣山羊顧自啃食着蘆葦青草……一派生機盎然。
南沼湖的人顯然都不知道外邊的消息,這邊就像一片避世而居的世外桃源,雖然修了一條青石路,一些路段卻被生長旺盛的蘆葦遮蔽,不是熟悉的人,在外邊只能看到大片的葦蕩和沼澤溼地,心生畏懼,一般不會走到裡邊來。
邱晨來的時候,楊樹勇和老何帶着老何的兒子和幾名幫工,正撐了船在湖裡查看魚情。大嫂周氏和老何家婆媳、幾個幫工的媳婦子正在挖野菜,準備給雞鴨餵食。
如今湖裡岸上一派生機,嫩草嫩菜小蟲子多得是,雞鴨都不用正經喂,只每晚用麩皮拌了野菜喂一次,算是加餐,以促進雞鴨生長。
看到邱晨過來,周氏和楊樹勇都很高興,周氏說了沒幾句話,就趕着進廚房,說要給邱晨做些剛採的蒲菜嚐嚐去。
蒲菜,就是蒲草的嫩莖,南方水鄉有食用蒲菜的習慣,北方人卻鮮少有人食用。周氏還是跟着老何家婆媳們學的,覺得滋味兒清淡鮮美很是不錯,看到妹子自然要讓她嚐嚐鮮。
邱晨也不阻攔,看着周氏出去了,就將帶來的兩名鏢師介紹給楊樹勇和老何,又打發了兩個幫工,帶着兩名鏢師去湖邊轉轉。屋裡只剩下了邱晨、楊樹勇、老何和秦勇沈琥幾人,邱晨也不隱晦,直言將易水縣瘟疫一事告訴了楊樹勇和老何。
楊樹勇還好,老何卻變了臉色。
老何是潿洲人,家鄉隔着易水縣不過百多里路,若說相隔三百里的安陽擔心瘟疫傳播的話,水道縱橫,溝渠相連的潿洲,距離又近,無疑更容易受到瘟疫的侵襲。
邱晨來到這裡一年多,對於大明詳細的地域劃分雖然仍舊不太明白,但周邊的州府卻基本弄清楚了,特別潿洲又是老何的家鄉,雲濟琛和廖文清又幾次南下,她格外關注了些,自然知道,易水縣和潿洲兩地都已經初具了水鄉的特點,往來水道縱橫相連,這樣子的地方,一旦有胃腸型傳染病肆虐,因爲水源污染的問題,想要防控、隔離,是極難的。
最讓人憂心的是,易水縣的主水道易水河往下游恰恰是流向潿洲……
不過,到了這種時候,邱晨能做的只是寬慰:“何師傅,如今那邊形勢未明,或許已經被控制住。是以,咱們也不用過於擔心……這會兒就是趕回去,除了將自己置身險地外,也做不了什麼,你且安心,我會讓人關注那邊的情況,一有消息就給你送信。”
老何畢竟年紀大了,經歷的事情多了,又加之直系親屬這一次都帶了過來,雖然心裡惦記掛牽,卻也明白邱晨所說有理,也就忍下心頭的憂慮,凝神聽取邱晨接下來的安排。
之前,大雨之後,邱晨就已經過來做了些安排,此次不過是加了一個防控流民的措施,又帶了兩名鏢師過來,僅僅巡察防控流民,實施起來不難。
唯一有些意見出入,楊樹勇想從楊家鋪子找青壯過來,前些日子的大雨,讓楊家鋪子的許多窪地積水無法耕種,許多人家的秋糧無着,楊樹勇就想着有這個就工的機會給村裡人,也算給村裡人一個就業的機會。
對於楊樹勇這個想法,邱晨沒有拒絕,但她跟楊樹勇商量,讓他回村子裡找青壯的時候,帶上兩名鏢師,楊樹勇圈定備選人員,具體錄用就由兩名鏢師決定。一來,此次招錄的是安保人員,太過瘦弱、膽怯的不行,太過奸猾的自然也不行。另外,由鏢師出面甄選,也可以避免楊樹勇好心反而被人詆譭,生出不必要的矛盾來。
商量完了南沼湖的事情,邱晨又囑咐了在座的幾個人,瘟疫的事情暫時就不要跟家裡的婦孺說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驚慌。衆人答應着出去各安其事忙乎去了,只留下楊樹勇跟邱晨兄妹二人。
邱晨又跟楊樹勇商量了把楊家父母和二嫂俊禮接到劉家嶴去,楊樹勇這一次沒有反對,略一思索也就點頭應下來。
把楊家人接去劉家嶴,僅剩下的也就楊樹勇和周氏夫妻倆留在南沼湖這邊,邱晨一再囑咐,萬事一定要以人爲重,不要顧戀財物,若真是安陽有了瘟疫,流民太多無法應對,就不要貪戀雞鴨蓮藕這些財物,一儘量不要與流民發生衝突,二來,無法應對了就及時撤走。楊樹勇深知妹妹的用心良苦,聽得認真仔細,邱晨說完他又連聲答應下來,並做了保證,這才讓邱晨略略放下心來。
楊樹勇和周氏心性溫厚、淳樸,也勤勞簡樸,她不擔心他們會有什麼小心思,也不擔心他們不會盡心照應南沼湖的各種。但是,正因爲兄嫂的勤謹節儉,讓她害怕兄嫂不捨財物,從而不能及時撤退,把自己陷入危險中,是以,才特別地一再叮囑。
兄妹們說完了話,情勢緊急,容不得他們多耽誤,邱晨沒等着品嚐周氏做的蒲菜,只是帶了一捆嫩蒲菜,跟楊樹勇和兩名鏢師一起離開南沼湖,直奔楊家鋪子。
到了楊家鋪子,楊樹勇和邱晨將瘟疫的事情單獨跟楊老爺子說了,也跟老人說了想要將他們接要將他們接去劉家嶴避禍的事情。楊老爺子從十幾歲就趕車,人情世事看的比一般人明白得多,也比普通農家老人開通的多,邱晨兄妹把事情一說,老爺子沒有考慮太久就答應了下來。
做好了老爺子的工作,劉氏和二嫂趙氏那邊幾乎沒什麼阻礙,一說就過了。
隨即,楊樹勇跟楊老爺子商量了一個招工名單,將人找來,交給兩名鏢師挑選。邱晨則幫着劉氏和趙氏收拾行李。楊家兄弟和俊文兄弟們去劉家嶴,只帶上兩件衣裳就能出發,此次楊家兩位老人和二嫂一起過去,需要安排的事情就多了。不說別的,家裡養的兩頭豬二十多隻雞都要讓劉氏和趙氏放心不下。
邱晨一揮手,將這些統統送給相處比較好的鄰居家代養,收的雞蛋歸鄰居家,另外每月給他們家五百錢。這個時節地裡有的是野菜,餵豬餵雞都不用投入太多,鄰居得了這個活計,真是心邊兒沒想到的美食,樂的見牙不見眼的,沒口子答應下來,那樣倒像是害怕答應的慢了,楊家人就會改了主意似的。
等打發了走路都打飄的鄰居,劉氏笑嗔着邱晨道:“看你大手的……那些雞、豬哪裡光雞蛋了,一個月能攢一車雞糞。兩頭豬一個月能踩兩圈肥……有了這些,到秋後種麥子,他們家可不缺糞肥往地裡施了。”
邱晨被說得愣怔片刻,想笑又怕更加惹惱劉氏,只能強忍着。她雖然來了一年多,看似也跟周邊的鄰里相處和諧,但一些細節思量上,卻往往能夠泄露出冒牌貨的本質。就像家禽家畜攢糞肥的事兒,擱在農家會看的很重,但邱晨卻根本想不到!她習慣性思維只將那些糞肥做垃圾來着!
一下午收拾利落了,大興也帶了自家的兩輛車和僱來的三輛車過來,楊家老兩口和二嫂趙氏,小侄兒俊禮,一起登上馬車,啓程趕往劉家嶴。邱晨安排大興和沈琥護衛,邱晨自己卻沒有隨行回家。
送走楊家人,邱晨又去南沼湖轉了一圈兒,看了已經到位的十多個護衛青壯,見那兩個鏢師引導訓練很有章法,各處防控措施也到位,她也沒多停留,轉而回了安陽城。
邱晨到家差不多已經巳時中了,讓她意外的是,林旭卻沒有去郭府上課。
也不等她詢問,林旭接着她下了車,就低聲回報:“先生要見見大嫂!”
邱晨微微挑挑眉,多少有些意外道:“伯父說在哪裡見我了麼?”
“先生讓弟弟在家候着,一等大嫂回來,就派人過去傳話,先生即刻過來。”林旭實實在在地回答,“剛剛接了大嫂回來的消息,弟弟已經派人過去送信兒了,估計,先生就要過來了。”
邱晨瞪了瞪眼,這實誠孩子,信兒都送了直接說郭大老爺要過來不就是了,還……
算了算了,邱晨微微搖搖頭,微笑着拍拍林旭的胳膊:“嗯,你且出去迎一下,我剛回來滿身塵土,就這樣見長輩有些不敬,你接到先生且在一進客廳裡陪着坐坐,我進去換身衣物,馬上就出來。”
聽邱晨這麼一說,林旭連連答應着,帶着鈺良匆匆出門迎接郭大老爺去了。
邱晨暗暗搖搖頭,匆匆回了後面三進院,也來不及沐浴,只匆匆洗漱了一下,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外邊順子家的已經過來通報,說郭大老爺已經到了。
郭大老爺不是一個人來的,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邱晨久聞其名未見其人的郭四公子。
邱晨趕到一進院,郭大老爺父子已經由林旭和韓靜瑜、姚韻秀陪着在大客廳裡落了座。邱晨進門見了禮,林旭就在郭大老爺的示意下,帶着韓靜瑜、姚韻秀退了下去。
林旭是知道郭大老爺所謂何來的,韓靜瑜卻不知道。
韓靜瑜一直頗以自己的才學自傲,能被郭大老爺收爲門生,他也一直以爲是自己之才受到了郭大老爺的賞識,隱隱地對才學並不高顯的林旭有些不平,只以爲林旭是憑藉家勢,或者什麼其他才得以跟他同門。這會兒,郭大老爺帶了郭四公子過府拜訪,卻又將他們二人遣退,只留了邱晨一個年輕婦人在屋裡,連個小廝丫頭都沒留……他難免就更有些不以爲然,出了客廳門,臉色不虞地朝林旭拱拱手,道:“既然先生不需我等伺候,那爲兄就暫且回屋習讀去了。”
說完,也不等林旭反應,徑直回了他居住的廂房。
林旭愣怔了片刻,搖搖頭,笑着對姚韻秀道:“都說韓兄驚才絕豔,其實韓兄之勤奮,吾等多不及呀!”
姚韻秀卻只是笑笑,沒有就這句話說什麼,只轉了話題,說起昨兒他出城見到的流民來:“……餓殍遍野,慘不忍睹。”
林旭臉上的笑也斂了去,猶豫道:“難道衙門沒有派人安置?”
姚韻秀搖搖頭道:“怎麼沒有,城南城東都搭了粥棚,每日施粥一次。只是那一次粥,清湯寡水的,至多餓不死罷了,能頂什麼用……昨日,愚兄親眼所見,許多老人孩子已經餓的走不動道了,如此下去,只怕……”
姚韻秀只是感嘆流民的情形,林旭卻聯想起了大嫂跟他說的疫病發生的緣由,最主要的就是人畜死亡後得不到及時處置,污染了水源食物,從而導致疫病的暴發。城外流民若真如姚韻秀所說,那很快就會有餓死的,隨着死亡人數的增多,那隨之而來的……會不會就是瘟疫的暴發?
越想林旭越覺得從心裡到外升起一股森然的寒意,臉色隨之蒼白起來,冷汗也瞬間下來了……
“賢弟,賢弟,你這是怎麼了?來來,先到這邊坐坐……”姚韻秀一回頭看到林旭慘白的臉色,給嚇了一跳,連忙上前詢問,並扶着林旭在廊檐下的欄凳上坐了,看着林旭的臉色漸漸緩過來,這才吁了口氣道,“賢弟感覺如何?可要請郎中過來診看診看?”
林旭也覺得剛剛那陣頭目森森的感覺漸漸退了,呼出一口氣來,搖搖頭,強笑道:“小弟只是聽兄長說及流民之事,一時驚到了,身體並無妨礙,兄長不必擔憂!”
聽他說得清楚,神色也緩了許多,姚韻秀也略略鬆了口氣,挨着林旭坐下來,感嘆道:“也難怪你聽了害怕,就是兄長我也沒見過這等慘事……只是,苦於吾等只是一介書生,又身無長物,卻是隻能眼睜睜看着,絲毫沒有辦法,連一餐飯都給不了他們!”
林旭也垂着頭,心裡想的卻不是給那些送食物,他想的是,大嫂這幾天一直在城外忙碌,想必也已經看到了城外流民的狀況,剛剛看大嫂神色如常,是不是說明,大嫂已經有了打算?會不會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姚韻秀也沒等着他回答,繼而道:“林賢弟過會兒也跟大嫂說一聲,若是這邊的事情安排妥善了,還是回家避一避吧。城外那些流民雖然只有一餐稀粥,可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昨日我就看到又有不少流民往這邊過來……我還看到有流民圍堵住一些行人討要食物銀錢,那樣子可都趕上明搶了……”
流民易生亂,甚至造反,這事兒在史書上沒少記載,林旭是知道的。只是未曾親身經歷過,未曾親眼看到過,他又心性純善,一時想不到這裡去。竟姚韻秀一提醒,他倒是沒有意外,立刻點了點頭。
“先生也已經知道了,此次先生過來拜訪,據小弟猜測,應該也是跟大嫂商議救助流民之事……”林旭其實知道郭大老爺的來意,但,瘟疫之事未跟大嫂透氣之前,還是太過敏感的問題,他不好此時跟姚韻秀透露,只好拿救濟說事兒。
“哦?若是郭大老爺能夠出面安排救助,城外那些婦孺老弱可就真是有救了……”姚韻秀卻很是欣喜地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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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就得了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