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喝完,外邊也有人詢問:“公子,現在可否擺宴?”
雲濟琛淡淡的應了一聲,片刻,從船艙外魚貫進來兩名美婢,身後跟着幾名託着飯菜的小廝。兩名美婢手腳輕盈又利落地把菜擺上來,邱晨這才注意到,除了幾碟涼菜,熱菜都是盛在鍋子裡或者陶製容器中,下邊坐了小小的炭爐加熱,這樣倒是不怕菜冷掉了。端的是好辦法。
上的菜不多,器皿,菜色菜形,裝盤卻絕對講究精緻。
四道涼菜,用的是晶瑩如玉的白色細瓷碟子,碟子只有巴掌大小,中間放的菜餚,若是莊戶人家,恐怕還不夠一筷子,卻拼裝講究,精緻玲瓏,賞心悅目。四道分別是水晶膾,蝦油冬筍,香糟鴨舌,銀芽雞絲。
兩道熱菜同樣精緻,用陶鍋烹的是一道類似佛跳牆的菜餚,被稱作會三江,說的是彙集了水中的珍饈做成的菜。另一道用鍋子送上來的,就是今天的主打菜,魚鍋,鍋子四周貼了一枚枚比銅錢大不了多少的餅子,鍋中魚都不大,卻極鮮美。邱晨夾了一隻餅子在湯中一浸送進口中,唔,湯汁鮮美,餅子勁道……混合了魚的鮮香和穀類的微微香甜,實在是美妙的無法描述。
“怎樣?可及得上你做的魚鍋?”雲濟琛同樣吃了一片餅子,卻微微搖着頭,“我讓他們試了多次,卻總是做不出你那種味道。”
邱晨挑了片魚肉放進自己的碗裡,睨着雲濟琛道:“我倒是覺得這個做的很好……你不知道,我自己做魚,幾乎都嘗不出什麼味道來,哪裡及得上在這裡細細地品嚐!”
雲濟琛愕然半晌,方纔失笑地搖搖頭,索性不再問邱晨,自己道:“都是一樣的活魚,做法也幾乎差別,可在你那裡吃到的魚卻格外香濃,餅子也比這個香甜……”
一聲一聲的嘆息,讓邱晨很是好笑,索性道:“這種吃法,本就是莊戶飯食,就得用柴禾來燒火,用大鐵鍋燉魚,餅子也不用這麼精細,巴掌大小貼在鍋上,最好有一小牙兒浸在魚湯之中,待魚好,餅子下半也浸潤了魚湯的鮮美,上半卻貼着鍋幫結上一層金黃香酥的餎餷……都不用吃魚,就吃餅子,就可以香濃滿口了!”
雲濟琛聽得投入,待邱晨說完,他連連點頭道:“噯,就是你說的這樣……”
說完,又搖頭道:“倒是我想差了,我在水上行走,也曾吃過不少莊戶人家的飯,也吃過船家做的魚……如今想來,還真就要這種地方,才能吃到真正的美味。”
邱晨喝了一勺魚湯,滿足地品着味道,然後眯着眼睛笑道:“有一句話你聽過沒?出門在外要住大店吃小館!”
雲濟琛瞪視着邱晨好半天,方纔爆出一陣大笑,指着邱晨道:“你這話,初聽似是無理,但細想之下,還真是深得其味!哈哈,住大店,吃小館,甚善!甚善!”
邱晨並不理會與他,吃了一塊魚兩枚餅子之後,很是專心地擺弄起桌子上的紅泥小爐來。
這種紅泥小爐與烹茶所用的有些相似,卻多了一個陶器,陶器中盛了水,水中放了一隻精緻的青釉細瓷酒壺,就是用紅泥小爐燒熱水,從而間隔着給酒加溫,以達到溫酒的目的,又不至於過熱散失了酒的醇香之氣,實在是好物件兒。
當初,邱晨也曾見過這麼一套溫酒器具,但用起來比較麻煩,從而她選擇了另一種直接倒入熱水溫酒的甑壺,送給楊連成老爺子。但這種時候,如此意境之下,悠悠閒閒地用紅泥小爐溫一壺酒,細細地篩進酒杯中,慢慢品酒,賞景,吃魚……才恰如其分!
估摸着壺中酒溫度好了,邱晨提起酒壺,慢慢地篩進青釉瓷酒杯中少許,慢慢轉着杯子,讓溫熱的酒液轉過酒杯四周,使得酒杯也微微有了些溫熱,卻將杯中酒棄之不用,再提壺斟酒,這才端起酒杯,送到脣邊,慢慢地細品起來。
酒壺中沒有意外的是黃酒,酒液清亮通透,呈現出一種厚重的琥珀色,旋在酒杯上,有明顯的掛杯,喝進口中,綿軟醇厚,悠悠的濃香並不衝,卻悠遠綿長,脣舌間的醇香之氣,久久不散。
“好酒!”邱晨感嘆一聲,舉杯朝雲濟琛示意,“如此美景,佳餚,謝謝雲二公子款待!請!”
雲濟琛笑着也舉起酒杯,目光似有深意地看着邱晨道:“美景佳餚好覓,知音嘉友難尋,能得林娘子如此投契合心的好友相伴,確要暢飲方顯我歡暢之情。請!”
兩人同時舉杯,一仰而盡。罷了,相視而笑。
酒好,菜好,景好,人好……歡暢輕鬆的吃喝閒談着,透過船艙窗戶,天際橙紅的太陽已經漸漸沒了下去,天空中只剩下大片的絢爛雲霞,卻仍舊明亮,地面上的雪景、河岸、草木、房舍,卻漸漸模糊了線條,漸漸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大片大片沒有受到沾染的雪,在這暗夜中泛着一抹暗沉幽冷的淡藍色光芒。
最初吃了點菜餚之後,接下來雲濟琛和邱晨幾乎都沒再吃東西,只慢慢地飲着酒,漫無邊際地閒談着。
一壺酒盡了,自有美婢腳步輕盈地送上新酒,入口綿軟香濃的酒液,極易入口,不知不覺的,兩人已經喝了四壺。邱晨沒覺得醉意,只是臉上的笑意卻不知不覺地加深了,燦爛如春日暖陽,照亮了寒冬江上這小小的船艙。
這笑容如此明亮,如此溫暖,讓人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來汲取這一份沒有任何陰霾的暖意。這份溫暖,如親人的關愛,如摯友的相伴,雖引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卻只也只是親近,生不出絲毫的褻瀆之意來。
雲濟琛微微眯着眼睛,卻捨不得從這份明亮溫暖的笑容上移開眼睛,半晌,幽幽道:“聽聞林娘子夫君未曾罹難,不知可有消息傳來?”
邱晨心中咯噔一聲,臉上的笑容卻止不住地更深了一些,轉眼看了看雲濟琛道:“不過是訛傳罷了……或者,雲二公子不會是以爲我大過年的穿成這樣,是爲了素淨好看吧?”
雲濟琛下意識地看向邱晨身上,就見牙白色的的襖裙外,穿着一件靛青色的毛皮褙子,通身上下,沒有一片豔色,沒有一點兒繡,除了發間一支素銀簪外,也再沒有首飾!
這,這仍舊是重孝吃服的衣着啊!
自從他認識邱晨之後,每次見似乎都是衣飾素淡,他還真有些模糊了,這素淡的衣裳不禁好看,更是一種禮儀!
只是,這林娘子身上穿戴倒是素淨,沒有違規處,可服孝期間,不是不應該飲宴,不是不應該呼朋喚友……呃,還不能動土建築……這位,到底是不是在守孝呢?
而且,自從他結識起,這位神情平和淡定,總是掛着一絲微笑……可就是沒察覺到一絲兒哀傷之意!
邱晨並不知道雲濟琛這會兒想的什麼,她仍舊端着一杯酒,在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窗外,太陽落下去了,一輪雖然未曾圓滿卻也明亮的月亮生起來了,高高地掛在靛藍色的夜空之上,銀輝灑下來,照耀着一片雪白,展現出與白日所見完全不同的另一份月下雪景來,靜謐幽清,讓人只想靜靜地欣賞,不忍發出絲毫的聲音來攪擾了這一片安寧清幽。
可某一位卻沒有注意到這份清幽之美,再次開口道:“那……林娘子以後,可有什麼打算?”
雲濟琛這話問出口,自覺也有些莽撞,若是遇上那小心眼兒的女子,說不定就會當成了別有用心的冒犯。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他自己安慰自己,這是替那個傻瓜問的。
邱晨扯扯嘴角,剛剛因月夜雪景收斂了的笑容再次燦然綻放,轉回眼睛看向雲濟琛,笑的燦爛愉悅,沒有任何陰霾:“有啊!當然有!”
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婦人與那些大宅深閨中的女子不同,她灑脫、大方、爽朗,言行舉止,爲人處事,都有不輸於男子的大氣。可如此快而直白的回答,對以後的生活有‘打算’,這種程度的爽直,還是讓雲濟琛吃驚!
一般的女子談及婚姻嫁娶,不是應該面帶羞澀麼?何況,她還是夫死守寡的身份,談及再婚,更應該隱晦一些吧?
雲濟琛正吃驚地發着愣,卻聽邱晨再次開口,微微仰着頭,望着窗外皎潔的月亮,笑道:“我要在府城建作坊,要在南沼湖養魚種藕,還要儘快做出洗髮沐浴用的香露……呵呵,我這些打算從沒隱瞞過二公子,怎麼,這會兒二公子卻又來問我?”
雲濟琛張着嘴巴,邱晨多說一句,他的嘴巴張得也更大一些,最後就成了目瞪口呆的一副呆鵝狀,知道邱晨轉回頭來質問,這才眨了眨眼,掩去了一臉的呆鵝狀,卻尷尬的脹紅了臉……好在,喝了半天酒,本就有些酒意,這會兒紅了臉,卻並不明顯了。
垂了眼,不敢再看對面女子坦然明亮的眼睛,雲濟琛嘿嘿笑着掩飾着自己的尷尬和心虛,吭哧半天才道:“一件之計在於春,那啥,我就是問問,就是問問……來,我給你斟上酒!”
酒壺中所剩無幾,雲濟琛給邱晨斟滿了酒,再給自己斟了,酒壺已經空了,雲濟琛乘機揚聲道:“上酒!”
應聲,美婢腳步輕盈地再次送進一壺酒來,邱晨卻遙遙頭道:“行了,今晚就到此爲止吧!再喝,我就回不去了!”
說罷,也不等雲濟琛的迴應,扶着矮桌起身,同時揚聲叫道:“玉鳳,青杏,咱們該回去了!”
玉鳳和青杏就在後艙裡等候,聽到邱晨召喚,連忙走進了船艙,青杏拿了斗篷上前,玉鳳卻擰了一塊溼帕子過來,讓邱晨擦了手臉,這才讓青杏伺候着邱晨穿衣,她則快步走出船艙,去通知秦禮等人去了。
等邱晨穿好衣帽,與雲濟琛告辭走出船艙,那邊秦禮等人也趕了馬車候在了岸邊,連阿福阿滿也裹得嚴嚴實實地坐在了馬車裡。
邱晨揚着一臉燦爛的笑容,扶着青杏下了船,秦禮上前一步,告了聲罪,就替下青杏,扶着邱晨的胳膊,一路護着她避免摔倒,送上了馬車。
站在車轅上,手扶着車廂,邱晨轉身跟雲濟琛告辭:“二公子,多謝款待,就此別過!”
說完笑着拱拱手,彎腰進了馬車。
雲濟琛拱着手行禮未畢,對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他的手仍舊拱在胸前,愣怔了一下,禁不住笑着搖起頭來。
上前一步,雲濟琛叮囑秦禮道:“好好照應着!”
秦禮恭聲應了,甩個鞭兒,驅趕着馬車緩緩啓動回城。
進了車廂坐下來,一手摟住一個孩子,在孩子們唧唧喳喳的述說中,邱晨微微的一些酒意也就散了。她的臉上仍舊笑意盎然,心中卻在暗暗琢磨,雲濟琛今晚的問話,究竟爲了什麼?
之前,因爲雲濟琛有事外出,邱晨一直沒能去看建作坊的莊子。如今雲濟琛迴歸了,這件事情就被提上了日程。
賞雪吃魚第二日一大早,程掌櫃就親自送了信兒來,雲二公子辰時末就來,與林娘子一起去城外看建造工坊的莊子。
之前,邱晨已經知道了,這一處莊子就在安陽府城東,過了洛水,不過十里左右的路程。
之所以選擇城東,最主要的還是考慮到了洛水碼頭。這處作坊建起來,所生產的之物都是要運往各處的,離得碼頭近了,不論是進原料,還是外銷產品,都便宜的多。
只不過,洛河因爲溝通南北的水運要道,爲了往來船隻的通行順暢,安陽府外的洛河上,並沒有修建橋樑,行人車輛往來洛河兩岸,都要搭乘渡船。冬季則直接從冰面往來……這一點很不方便,邱晨有些不太滿意。
不過,如今的橋樑修築技術,想要留出船隻通過的水道,勢必要建拱橋……而拱橋能夠方便行人往來,馬車想要順利通過,卻並不簡單,甚至過不去。
心思轉了轉,邱晨卻也一時想不到什麼辦法,不說她那點兒資財拿來修橋是杯水車薪,就是修建這種大工程,會不會找來官府的不滿,她也不敢隨便行動。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可是還有一條罪名叫‘收買民心’呢!
試想,她這麼一個山村婦人,大手筆地拿出錢來修橋鋪路……在她或許只是爲了自己行路方便,可在那些滿腹權謀的上位者眼裡呢?誰知道她這麼簡單地理由會被扭曲成什麼樣子!
罷了,暫且如此吧,待她的資材再豐一些,尋找到合適的機會和理由,再想這些吧。
用來建作坊的莊子不小,足有五百多畝,原本就是雲家的產業。作坊用不了如許多的良田,於是,劃了五十畝相對貧瘠又靠近洛河的地皮出來,就是即將投建的作坊所在。
邱晨下車,跟雲濟琛一起實地考察了一遍,剛剛因爲洛河阻路的不滿意就散了。這一片地,地勢平整,離着莊子也有一段距離,而且,讓邱晨最滿意的還是有兩條溝渠流過,用水非常方便。
查看了一圈,關於作坊的建設,邱晨心裡已經大致有了個底稿,就幾個問題又跟雲濟琛交流了一番,將細節逐一敲定下來,邱晨就跟雲濟琛告辭。
“昨兒看到臨着碼頭的街市鋪子林立,熱鬧的很,今兒這事兒就到這裡,我帶着孩子們去逛逛,晚上把草稿繪出來,明天一早就給二公子送過去!”
雲濟琛笑着道:“既是要逛街,那我這地主自然更要跟着給林娘子做個嚮導!”
邱晨是準備去臨河的街道上找找,能不能買上塊鐘錶的,心裡並不怎麼願意雲濟琛跟着。可對方顯然不是爭取她的意見,說完話,自顧自地就去招呼人備車,準備離開了。
都如此了,邱晨也不能再說什麼拒絕之語了,只好笑着搖搖頭跟了上去。
算了,他愛跟着就跟着吧,反正看到什麼好東西她多買幾樣,就是有鐘錶她自己付錢買下來也是一樣。
這一趟街逛得倒是很順當,邱晨如願以償的買到了一臺老式座鐘。只不過這個時候的座鐘皆爲西洋舶來之物,爲了吸引眼球,製造者又給座鐘的鐘座鍍了黃金,錶盤上也鑲嵌了數顆寶石……生生地把一臺鐘錶推倒了絕對奢侈品的行列,邱晨咬了咬牙,終於還是了五百兩銀子將這檯鐘表買了下來。
就這,還是那店家識得雲二公子,給了個優惠價格呢!
在現代,不講究品牌,只爲了看時間的話,十塊錢就能買到的東西,在這裡她卻要上五百兩白銀才能買下來,邱晨不是不嘔血。臉上卻還不能顯出來,是以,買上鐘錶之後,她也沒了心思繼續逛街,好在阿福阿滿對買東西沒多少興趣,仍舊巴望着自家孃親帶他們回去,再去廟會上轉轉吶。
那日他們是夜裡逛得廟會,之後,邱晨一直在忙,都沒能帶孩子們逛逛白天的廟會,孩子們可一直指望着呢。而且,這一日已是正月十四日,城裡的燈已經掛了起來,夜晚,即將是一個‘東風夜放千樹’的盛景,孩子們也一直惦記着,掰着手指頭數算着呢。
倒是雲濟琛主動提議道:“聽聞林娘子購置了宅院,如今也差不多收拾完了,不如,在下隨林娘子去認認門……那個,咱們做回魚鍋,也算是‘溫鍋’,恭賀喬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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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去了,只寫了半章,明天上午加一更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