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想着,邱晨起身往廖文清跟前走去。想湊近了看看,這人究竟喝沒喝醉,可別再摔趴下一回了。
隨着邱晨一步步走進,那雲水一般的素繭綢裙裾,彷彿發了光一般,刺到了廖文清的眼睛,讓他下意識地轉回頭去,又下意識地抻拽起手裡的衣襟來。
邱晨走到跟前擡手拍着廖文清的後背,關切地詢問着:“哎,你感覺怎樣?要不要我去叫俊文俊書來,把你送客房去……哎,你!”
只是,她的一句話沒問完,卻被突然直起身來的廖文清握住了手,邱晨下意識地往回‘抽’,才發現,和一個喝醉了酒的男人較勁是多不智的行爲。別說男人本來就比‘女’人力氣大,這會兒,酒勁兒上來的廖文清,滿心裡壓抑着的惦念發作起來,只想着抓住她,問個清楚,只要她說一個願意,哪怕只是點個頭……
和母親鬧翻他認了,擔個搶奪他人妻子的罵名,他也認了!……他都認了!
“廖文清,你,你先放開我……有什麼事兒,我們慢慢說……”邱晨這會兒也知道和一個醉鬼拗勁兒太過不智,乾脆將聲音放柔,用哄阿滿的語氣哄着眼前的男人,只希望,能夠讓自己的手恢復自由……‘混’賬的,不是擔心他有事兒,她纔不過來,這個‘混’賬,居然恩將仇報!
“我只問你一句話,問完,我就放開你!”對於邱晨的話,他下意識地同意,不想逆了她的意思,卻還沒忘了自己要問的話,“……你家……呃,福兒滿兒的爹爹真的沒死?”
想問‘你家男人’,只是,這個詞剛說了一半,就覺得心疼的如針刺一般,隨即下意識地換了個說法。
邱晨愣怔住了。
她實在沒想到,廖文清喝的稀裡糊塗的,扯住她問的居然是這麼一句話!
林升沒死沒死?
邱晨確實不知道。不過,林旭對那封林升手書那麼肯定來看,應該是沒死的可能‘性’比較大!只不過,林升死沒死,好像和廖文清沒什麼關係吧?
難道,他擔心,林生回來了,會影響林家和回‘春’堂的生意合作?
其實,和回‘春’堂一直合作生意的只是她‘楊海棠’罷了,與林升,甚至與林家都沒有任何關係了!她楊海棠如今可是官府裡登記過的‘‘女’戶’,完全能夠獨立自主。財產生意之類,也完全不用別人置喙,更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只是,這話應該怎麼說?直接說出來,會不會太過驚世駭俗?作爲妻子的,那般說自家男人總是不對的吧?別說這個社會講究的是以夫爲綱,就是現代社會,那些對着別人毫無顧忌說自己丈夫或妻子壞話的人,也特別讓人討厭!很下作!
心思急轉,邱晨張了張嘴,終於道:“這……我也不確定!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的合作,我想……即使福兒的爹爹回來,也不會影響到你們之間的合作的……嗯,福兒爹爹明理的很,不會說什麼的……”邱晨說的很慢,還有些磕磕巴巴的,心裡還糾結着,這麼說對吧?她是真的沒有表述自己男人的經驗……呃,關鍵是,她不曾有過男人!
廖文清直直地瞪着近在眼前的‘婦’人,聽着她柔聲的解釋,心臟卻彷彿被無數根針在同時扎着、刺着……
她說男人‘明理的很’……話不多,聽在廖文清耳中,卻作爲了‘婦’人對丈夫的完全信任和依賴。那是她的男人,她能爲了那個男人苦苦‘操’持,甚至爲了那個男人傳回來的‘死訊’悲傷至極,大病一場,幾乎喪命,她怎麼會願意改弦易轍再跟他?怎麼會……
不知不覺地,廖文清送開了抓着邱晨的手,他好不容易藉着酒勁兒提起來的那口氣,一下子散了!
邱晨得了自由,看廖文清一下子蔫吧了下去,只當是酒勁兒發作了,連忙走到屋外,招呼大‘門’口的順子:“過來把廖公子扶到客房去……”
順子連忙跑過來,想要伸手攙扶,卻被廖文清擡手撥開:“罷了,罷了……我走了,我先走了……”
說着,廖文清暈暈乎乎地就往外晃。今兒跟過來的**和沒‘藥’就等在‘門’房,邱晨招呼順子的時候,他們也聽到了,跟順子前後腳地奔了過來,見自家公子的模樣,兩個小子都暗暗叫苦,卻仍舊搶上一步去,分左右扶住了廖文清。
廖文清還象掙扎,卻聽得沒‘藥’在旁邊道:“少爺,小的們扶你上車,回去!”
“好,回去好!”聽出是沒‘藥’的聲音,廖文清支撐着的最後一點兒清明散去,放鬆了勁道,任由兩個小廝連拖帶抱地出了林家,上了車,就此匆匆走了。
邱晨送到大‘門’口,看着滾滾而去的馬車,很無語地吐出口氣來。低頭‘揉’‘揉’有些發青的手腕,拽了拽袖子,將手腕遮住,轉身回內院去了。
明天,林旭就要去縣裡了,她還得檢查檢查他的行李,可還有遺漏!
雲濟琛歪在林家客房的炕上,正悠悠然地捧着一隻茶杯慢慢地喝着林娘子泡的解酒茶,並不是這茶多有品味,但不得不說,這種加了蜂蜜微微香甜的解酒茶,喝過之後,上頭的感覺明顯地改善了,漸漸地頭腦就清明起來。
他心裡暗暗琢磨,這茶待會兒走的時候要上些,再遇上水上那些莽豪漢子,他就不至於應付的那麼吃力了。那些人……其他的還好,就是喝起酒來不要命,都是大碗輪番兒,真是要命!
番兒,真是要命!
想起那種慘烈的場面兒,雲濟琛就覺得心兒肝兒齊齊地顫了顫。急忙轉回頭繼續關注客廳那邊的事情,他很好奇,那個傻瓜會不會藉着酒勁兒把該問的話問了,把該說的話說了……那個傻瓜會怎麼問怎麼說……嗯,他最感興趣的是,那個傻瓜問了說了之後,那個看着在其他事情上都‘挺’‘精’明‘挺’明白的木頭,會是什麼反應?
若是可以,他真的好想現場旁觀……
只不過,想想那個傻瓜自苦的樣子,他實在是不忍心罷了!
唉,像他這麼善解人意,這麼爲兄弟兩肋‘插’刀的好人,去哪裡找啊!
感嘆着,雲濟琛閒極無聊地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後,他就噴了……
“咳咳……咳咳……”雲濟琛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指着窗戶外那個歪斜着被兩個小廝架出去的傻瓜,然後,恨恨地捶在身邊的‘牀’鋪上,咬牙切齒半天,雲濟琛最後卻頹然地垂下肩膀,只有無力地罵道:“笨蛋,傻貨!一對兒糊塗蛋,唉……”
邱晨剛到後院沒多久,就有人過來稟報,說雲二公子也要告辭了,她急急忙忙又回了前院,把自己準備好的新摘的大紅棗子和一小罐剁椒給雲濟琛帶上。雲二公子看着俊秀清雅,卻意外地喜歡食辣,對邱晨做的一個青椒炒‘肉’極喜歡。
雲濟琛看起來有些沒‘精’打採的,見了邱晨毫不客氣地要了一大包解酒茶帶走了。當然,那一小罐剁椒,雲二公子也很喜歡,還叮囑邱晨明年多種一些辣椒。
將這兩個人送走,天‘色’也近黃昏了。
前院客廳‘交’給青杏、‘玉’鳳清潔打理,她就又回了後院。
將給林旭準備的物品細細地過了一遍,考慮了考慮,邱晨又拿了一套洗浴用品放進去,這纔算完。
熬了醒酒茶,讓俊文端去給林旭喝了,想了想,又拿了一包醒酒茶和一罐蜂蜜,讓俊書送去學堂。潘佳卿明日要陪着林旭去縣城的,若是酒後不舒服,說不定能耽誤了行程呢!
睡了近近兩個時辰,晚飯時分,林旭就醒了。邱晨又讓俊文送過去一大碗醒酒茶喝下去,倒是覺得沒多難受了。緊跟着,又讓人送了熱水過去,讓林旭泡了個熱水澡,再過來一起吃飯的時候,林旭已經神清氣爽,看不出絲毫醉酒之態了。
吃過晚飯,邱晨讓林旭又去看了潘佳卿一趟,林旭轉回來說,潘先生也醒了酒,看上去沒什麼大礙了,邱晨這才放了心。
雖然只是參加最基礎的縣試,但在林家也是一件大事,邱晨又帶着林旭去了西院,跟林老太太辭行。邱晨也把情況跟林老太太說了一下,對於雲濟琛的事情,只是一語帶過,並沒有細述,不過,林老太太畢竟是大家出身,又做過那麼多年的官太太,往來的也是官宦眷屬,這些事情上,比邱晨可敏感通透多了,邱晨只是略略一提,她卻已經瞭然如心。隨即,也就真的把心放了下來。
看來,她沒有強求着這個庶子過來跟着自己的決定果然是對的,這個‘婦’人生於農家,長於山村,居然能夠結‘交’上知府公子,真真是不簡單呢!
四品知府,不過是一個品級不高的外官,擱在林家未獲罪之前,她根本不會放在眼裡。那時,林家往來的品級最低的也是一部堂官,那些公侯宗室也是來往密切的……只不過,世事變遷,她如今不過是一個得了恩赦的罪官之‘婦’,衣食尚需接受一個農‘婦’的接濟,其他的……唉!
看着林老太太聽了自己的話後臉‘色’有些‘陰’鬱,邱晨想起林旭所說,林家獲罪之前官聲清明來,不由暗自揣測,是不是自己這樣託關係走後‘門’的做法引起了對方的嫌惡?
瞥了同樣有些茫然的林旭一眼,邱晨微笑着道:“咱們家在縣上也不認識什麼人,又沒有根基,我就是怕旭哥兒被……耽誤了!”
林老太太是什麼人,一聽邱晨這話,就知道她誤會了,於是難得地‘露’出一抹笑來,擺擺手笑道:“你不必解釋,這事兒,你做的很好。旭哥兒託給你,我很放心!”
邱晨笑着應了。心裡卻不免膈應。
這位林老太太總是這麼一副感恩不盡的口氣,卻很不客氣地把林旭劃歸了林家,反而顯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外人幫忙,又好像是她有所圖謀似的。也不想想,若不是她們來,林旭本來就是自己孩子的叔叔,她的弟弟,她爲自己弟弟做什麼事兒,都是出自本心,哪裡需要這個老太太來客氣感‘激’啊!
聰明理智如邱晨,這會兒也難免犯了‘女’人的小心眼兒‘毛’病。
人家林旭實際上就是林家的子嗣,林老太太雖然不是林旭的生母,卻是嫡母,在這個世界的規則中,她才能以林旭母親的身份說話做事,法律承認的林旭的母親也是她,作爲母親,你爲人家兒子坐了這麼多事情,人家表達個感謝也不爲過不是……
唉,‘女’人的小心眼兒,果然與智商高低、學歷高低沒關係!
林老太太招招手,把邱晨叫到跟前,拿出一個荷包‘交’到邱晨手裡:“如今,我別的事做不了了,這些給旭哥兒拿上。”
邱晨下意識地想拒絕,沒想到林老太太乾瘦的手卻很有力,她一掙竟沒掙開,也不敢太過用力,林老太太已經將那隻荷包塞進她的手裡,又合攏了她的手指,擡着眼看着邱晨道:“我知道,你是把旭哥兒當親弟弟待的,但旭哥兒畢竟是林家的子弟……我們不……我們不在什麼都說不得,既然我們回來了,不管多少,這都是我們應該拿的。”
這話一出,邱晨反而沒辦法拒絕了,也不再推辭,接了荷包,讓林旭過來給林老太太行了一禮。
林嫺娘在旁邊捧出一套黃櫨‘色’繭綢直綴,一雙青緞子白底繡‘花’布鞋來,看了林老太太一眼,得了允可後,上前一步,對林旭道:“五弟,這是我和姨娘做的一身衣裳,預祝五弟此一去,扶雲直上千萬裡,有一天,金殿傳臚,重振我們林家,也爲父兄洗白冤屈。”
這話開始,邱晨還‘挺’高興。雖然她小心眼兒,但林旭的身份不是她能改變的,是以,她也希望林旭能夠和林家幾人相處得宜。可聽到後邊,金殿傳臚也還罷了,不過是期望太高些太遠些……但重振林家、爲父兄洗白冤屈,這些話就太過了。
林旭多大,才十三歲的半大孩子,這還沒參加縣試呢,就拿這麼大的壓力給他壓上,只會讓他不堪重負!
這根本不是一個姐姐疼愛弟弟該有的言辭!
“二弟,還不謝過你五姐?”邱晨笑着替林旭說了話,林旭很自然地接了衣裳鞋子,躬躬身謝過林嫺娘。
邱晨卻不讓林嫺娘再說什麼,徑直拉了林嫺孃的手道:“我知道你當姐姐的對旭哥兒寄予厚望,可他如今畢竟還小,這一去,咱們就祝他旗開得勝,順利進學吧!進了學,才能說及旁的不是!”
說着,笑着拍了拍林嫺孃的手,轉身向林老太太告辭,帶着林旭出了林家。
兩家的大‘門’相隔不遠,出了林家,不過一盞茶功夫,叔嫂倆個就來到了東院‘門’外,邱晨一邊往裡走,一邊對林旭道:“二弟,你還年輕,這回去不要想太多,沉着冷靜,就把平時裡先生教的和自己學的答出來就成。別被繁蕪複雜的事情擾了你的心緒。”
林旭抱着衣裳鞋子,只能躬躬身行禮答應着:“大嫂放心,弟弟記下了。”
“嗯,”邱晨和緩了顏‘色’,笑着拍拍已經比她高出一些的林旭,道,“這一去,跟着潘先生和二公子拜望的時候,一定要恭謹謙遜,但也不必畏懼怯弱。吃的用的不用心疼銀子,把自己照顧好。哦,對了,我讓俊文俊書陪你去,一來,替你跑跑‘腿’,二來,也讓他們見識見識。說不定過上幾年,他們也能去參加縣試了。”
聽說俊文俊書跟着去,林旭明顯‘露’出一抹喜‘色’來,帶着笑道:“嗯,俊文只是啓‘蒙’晚了些,但讀書很用功,悟‘性’也不錯,先生說要是早開‘蒙’幾年,如今他也能去進學了。”
“嗯,他雖說開‘蒙’晚,但只要真心向學,好好用上幾年功也不耽誤,不是還有七十歲的老進士嘛!”
叔嫂倆又笑談了幾句,邱晨就打發林旭回了房間,她則轉身去了東廂。
東廂裡,俊文俊書正帶着四個小的在讀書寫字。
邱晨進‘門’,把撲過來的阿滿阿福抱住親近了一番,又‘摸’了‘摸’俊言俊章,這才笑着道:“前兒得了那些橘子,也該吃了,你們四個去拿來!”
橘子在這個時候金貴的很,家裡的孩子們又都懂事,是以,這幾天邱晨忙乎着沒顧上分配,孩子們看着稀罕,也沒誰開口要吃,這一點,就是最小的阿滿都做的很好。
此時,一聽邱晨說吃橘子,四個小的自然是歡呼出聲,俊言俊章自己跳下炕,又手腳麻利地給阿福阿滿穿了鞋子,一個帶一個歡笑着飛奔着去了。
看着四個小的出去了,邱晨才笑着收回目光,在炕沿上坐了,隨手招呼俊文俊書也坐。
“明兒,二弟就要去縣城準備參加縣試了。我想了想,打算讓你們兩個跟着……”
俊文和俊書對視了一眼,俊文起身拱手道:“姑姑儘管放心,我們一定照顧好旭子叔。”
邱晨笑着擺擺手,道:“這一次讓你們二人跟着去,照顧好二弟只是其一。其二,我是想讓你們跟着去熟悉一下考試的流程、環境和氣氛。跟着見見人,特別是那些讀書人,長長見識,同樣,等你們再讀上兩三年,也要去參加縣試……”
這話讓俊文和俊書一喜,轉而就有些無措。
他們兄弟開‘蒙’太晚,特別是俊文,今年都十六歲了,轉過年來都十七歲了。當初,他們入學想的也不過是學會讀算,將來能更好的地幫着姑姑做生意,管理作坊。讀了書,他們不是沒有羨慕過讀書應試,不提出仕做官,就是能夠考個秀才,也能給老楊家改換‘門’楣,光宗耀祖了。
但,真的聽到姑姑明確地說出讓他們應試的話來,他們又難免有些怯弱,有些不敢相信,特別是自信不足。
畢竟,他們從小所聽所見,都是說的讀書考試是多麼難多麼不容易,別說中狀元,進士及第,就是中個舉人,都能被村裡人說成是文曲星下凡。而且,他們聽過太多考一輩子連個秀才也考不中的例子了,他們開‘蒙’晚,入學也短……兩三年就下場參加縣試,他們能行麼?
這個因爲不自信產生的疑問,同時出現在俊文俊書兄弟倆心裡。
俊文和俊書都看着邱晨,俊文遲疑道:“姑姑,我,我還是不……”
邱晨卻毫不客氣地揮手打斷了俊文的話:“你們先不要說參不參加考試,也不要說能不能考中。你們只告訴我,你們想不想讀下去,考個功名出來,給自己掙個不一樣的身份,也給老楊家改換‘門’楣,光宗耀祖?””
俊文俊書都沒有立刻回答,兩人互相看了看,再轉回頭來,卻聽邱晨又緊跟着問道:“或者,你們只想着有幾畝地,有些餘錢,娶個漂亮媳‘婦’,生上幾個健壯孩子,那樣的日子,你們就知足了?”
邱晨如此直接地談到娶媳‘婦’,還談到生孩子,別說已經懂些事情的俊文,就連懵懂的俊書,也登時間窘的漲紅了臉!
“別害羞,跟姑姑說有什麼害羞的?你們只要告訴我,你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就咱們家如今的條件,讓你們平淡富足地過一輩子不難。俊文若是這麼想,我這會兒出去託媒人,我敢說,不到明天就有許多好姑娘等着嫁進來……”
看兩個孩子實在是窘的厲害,邱晨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緩了緩語氣道,“但若是你們不願意,那好,就給我做好苦讀五年的準備。五年內,不用說說親娶妻,就連想都不能想。全心全意學上五年,就你們倆個的腦子,又不比別人差,至少不比咱們家那個孩子差,也不比林旭差,別人能夠考秀才中舉人,你們爲什麼不能?難道僅僅因爲晚上了幾年學,你們就承認自己比別人笨了?傻了?缺心眼兒了?”
俊文俊書臉上的羞紅之‘色’剛剛消退,被邱晨這麼一連番毫不留情的質問,臉‘色’又紅了,只不過,這回不是羞窘之‘色’,而是不甘之‘色’!
俊書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那個傷雖然癒合了,但終究留下了很大一塊疤,而且,左手臂傷愈之後,就發現用不上大力了,而且動作有些遲緩,遠不如未受傷的手靈活自如。他這樣的手,做農活,或者做手藝活都不成了,之前他還想着以後好好學習賬目計算之術,以後不能像哥哥一樣管理作坊工作,也能管理賬目往來……今晚,姑姑一番話讓他對自己的人生規劃有了重新的審視,也有了新的希望。
“姑姑,我讀書。不止五年,我讀十年,十年後若未能學有所成……呵呵,姑姑,到那時你可得給我在作坊裡安置個活計!”開始,俊書說的神‘色’鄭重,義正詞嚴,到了後半句話,卻帶了一份玩笑兩份依賴,直接就把邱晨逗笑了。
拍了拍俊書的手,邱晨笑道:“放心吧,到時候姑姑不止包給你安排活計,還包了給你娶個好媳‘婦’!”
說完,姑侄倆同時笑着看向俊文。
俊文年齡大了,雖然沒想過娶妻之事,但顧慮遠比俊書多。不過,此時俊書的一番說辭顯然也感染了他,讓他狠了心,同樣站起身來道:“姑姑,我就拼上五年!五年有所成自然好,無所成……至少能寫會算,也能更好地幫上姑姑!”
邱晨笑了:“你這孩子,這會兒想的就是一定能行,一定可以!別想其他,那不行兩個字,連想都不用想!”
俊文俊書同時恭聲應着:“姑姑,侄兒記下了!”
“嗯,好了,你們坐吧!”邱晨安撫着兄弟倆,看着兩張因爲重新樹立了人生目標都有些光彩熠熠的年輕臉龐,她就止不住地歡喜欣慰,“如今,你們既然決定了要讀書,這一次去也是一個經歷。聽聽其他讀書人是什麼樣的……哦,我不是讓你們全盤學他們啊,有些書生太酸,那個咱不學哈。”
俊文俊書都忍不住笑起來,屋子裡的氣氛也隨之輕鬆愉快起來。
邱晨也笑道:“多看多想,有什麼感想,你們兄弟倆可以互相‘交’流‘交’流,也可以等二弟考完了,和他‘交’流,也可以回來後說給姑姑我聽,說給先生聽……當然了,縣試的題目,你們也要了解一下,想想,要是你們去考,有沒有能答上來的?能答上來幾個?……”
正說着,啪嗒啪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阿福阿滿一人抱着兩隻大橘子跑進來。
“娘!橘子。”阿滿跑的小臉兒緋紅,喘着氣將手裡的兩隻橘子舉到邱晨面前,兩隻眼睛亮亮的,小嘴兒微微張着,喘着氣……這副小模樣,把邱晨稀罕的,伸手一把將阿滿抱起來,就這麼舉着親了親,逗得阿滿咯咯咯地笑起來。
將小丫頭放了,邱晨又攬過兒子來親了親,然後‘摸’着阿福的頭,笑道:“好兒子,給二叔送去了麼?”
阿福抿着嘴兒笑:“兒子,這就去!”
“嗯,我兒子真懂事。去吧!”邱晨笑眯眯地誇獎着,阿福樂呵呵地抱着一隻橘子走出去。
俊言俊章剛剛跟在阿福阿滿身後進了屋,看着兩個小的邀完寵,這才笑着把手裡拿來的橘子送過來,和阿福阿滿之前拿來的一起放在桌子上。
邱晨笑着舉起阿滿的小手,指着上邊沾的一塊墨漬道:“小手兒髒成這樣,可不能吃橘子!”
說着,捏了捏阿滿的小鼻子,招呼俊文俊書帶着兄妹們去洗手。等俊文幾個洗完,阿福也回來了。跟回來的,還有拿着橘子的林旭。
“大嫂……”林旭牽着阿福的小手走過來,叫了聲大嫂,原本要說把橘子留給孩子們吃的話,在看到俊文俊書也在洗手時,就笑着嚥了回去。
“噯,你過來正好,咱們一起吃。你們爺倆也來洗手!”邱晨笑着招呼着,給阿滿擦着手,將小丫頭又放到炕上去。自己回來吧手巾遞給林旭和阿福。
一家人都洗乾淨了手,邱晨帶着四個小的團團圍着炕桌坐了,林旭和俊文俊書則坐在炕下的椅子上,笑微微地看着炕上熱鬧的情形。
邱晨是他們中間唯一吃過橘子,熟悉橘子的人,於子的人,於是,毫不猶豫地拿了一隻,剝開外邊的橘皮……
“好香啊……”俊言吸着氣,第一個大聲感嘆起來!
阿福阿滿也翕動着小鼻子,用力地湊上來嗅着,像兩隻‘毛’茸茸軟乎乎的小狗兒,惹得邱晨忍不住去‘揉’‘揉’兩個人的頭,因爲邱晨的手剝桔子沾了橘皮汁液,自然香氣濃郁,兩個孩子乾脆順着味兒湊到邱晨手上聞啊聞,神態更加像兩隻狗狗了。
笑鬧着,邱晨也剝好了一隻橘子,將橘子分成兩半,放進阿福阿滿的小手裡:“去,分給叔叔和哥哥們吃!”
阿福阿滿歡快地答應着,很自動地做出了分工。阿滿留在炕上,阿福則溜下炕來,及了鞋子,舉着橘子,一瓣一瓣掰開,送進林旭、俊文和俊書的嘴裡。
橘子這東西,品種好的好吃,品種不好的會很酸,遠不如橘皮剝開的芳香愉悅。
正想着,脆脆的聲音在近前響起,阿滿‘肉’‘肉’的小手舉着一瓣橘子送到了她的‘脣’邊:“娘,你吃!”
邱晨擡眼看過去,就見阿滿手裡拿的句子基本上還是半球狀,顯然,送到自己嘴邊的是第一瓣,連小丫頭自己也沒吃呢,心中歡喜感動,這一會兒,就覺得,自己的辛苦自己的‘操’勞自己的種種付出都值了!
笑眯眯地用嘴巴接住阿滿遞過來的橘子,輕輕抿了一下,唔,有點兒酸,不過味道還成,酸甜口兒的!
“真好吃!”邱晨由衷地讚歎着,親了親阿滿的小臉蛋兒,笑道,“去,跟哥哥們一起吃去!”
“噯!”滿兒小臉兒笑的‘花’兒一樣,撲上來親了親自家孃親,這才扭搭着小胖身子,去給俊言俊章分橘子吃了。不過,邱晨眼尖地看到,小丫頭一轉身,終於沒忍住先給自己的小嘴兒裡塞了一瓣兒!
一家人圍在一起,歡歡喜喜地吃了橘子,邱晨又想起所謂的‘小橘燈’來,打發俊言俊章跑去後院拿來針線笸籮,穿針紉線,將一隻只橘子皮頂端縫合了,又尋了兩個蠟燭頭兒,放在小橘燈裡點燃,上邊用一根筷子做了把手,小橘燈就晃晃悠悠地打了起來。
小橘燈並不透亮,卻因爲蠟燭燃燒的熱量烘着橘皮,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暖熱的柑橘香氣來,讓人禁不住地愉悅起來。
邱晨剝了兩個之後,剩下的橘子就讓孩子們自己動手吃去了。她則從屋裡出來,來到西廂房。
成子如今跟着林旭一起住,每晚也會跟着讀書寫字。邱晨走進屋的時候,就看到成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握着‘毛’筆寫字。
邱晨放慢了腳步,站在裡屋‘門’口默默地看着。成子來到林家已經四個月了。
四個月前,成子還只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經過一趟北疆之行,又在林家歷練了這許久之後,這個孩子眼看着成長起來,身上那些微的畏縮怯弱也不見了,舉止神態大方沉穩,在東跨院那麼多至少比他大四五歲的青年漢子之中,絲毫不顯幼稚,反而,很快就掌控住了制皁作坊的大部分工作,邱晨暗中觀察着,那些十**歲二十幾歲甚至三十許的漢子,對成子這個小小的只有十歲的孩子,居然很是欽服,說是言聽計從也不爲過。
這個孩子,是自願簽了活契進來的。
但是,若是照這個世界的習俗,作爲簽了契書的僕從,主家能夠如她一般,讓成子學會製造工藝,讓他執掌一處就是最大的恩典了,作爲僕從,成子就該對主家感恩戴德,報效終生。
可邱晨每每想起這個孩子,每每看到這個孩子站在一大羣青年乃至男人之中,忙碌勞作,指揮若定,她總覺得自己真是隻把成子放在作坊裡做個管事,哪怕將來做個大管事,也是對這個孩子才能的扼殺……若是加以培養,不說得高官達貴的青眼,就是她如今傾心培養的話,這個孩子未來的成就,很有可能遠超過林旭,甚至邱晨最看好的俊書、俊章。
可讓她將這麼一個很有培養前途的人才放手,邱晨又有些捨不得……是以,她一直在糾結。在她自己的某些放不下的道德感和自利之間糾結。
糾結之後,今晚她還是過來了,還是走到了這個孩子面前。
“嬸子?”成子寫完一頁紙,一轉眼纔看到站在裡屋‘門’口的邱晨,驚訝地叫了一聲,立刻擱筆起身。
邱晨笑着舉了舉手裡的橘子,“咱們這邊兒少見這個,我給你拿一個過來嚐嚐。”
說着,邱晨很自然地走過去,看着桌上成子剛剛寫的大字,道:“嗯,寫的有些意思了……呵呵,這後邊幾個是不是浮躁了?”
成子之前在家的時候只上過一年學,那個時候尚有母親疼愛,年歲又小,估計還不知道用功刻苦,這字就沒練出來。後來落到了後孃手裡,捱了幾年磋磨,溫飽尚且不繼,想來也知道不可能讀書,更別提練字了。隔了三年,又重新拾起讀書寫字來,還只能用晚上的功夫,其間還出去了一趟‘花’了兩個月,……就看成子這篇大字前邊的大部分,就已經很不錯了。雖然還談不上什麼風骨,但橫平豎直,寫出來的字已經很端正,但最後三兩個字,卻明顯的筆畫有些歪斜不穩,落筆也有些粗細不勻……很明顯,是心緒浮躁了。
“嬸子,我……”成子一臉窘愧之‘色’,吶吶地叫着,似乎想要解釋。
邱晨笑着回頭,和言道:“是不是想家了?明兒,你跟着一起回家看看……嗯,不想回家,去看看家,去看看你父親也行!”
“嬸子,我……”這回成子再次叫,卻不是剛剛的窘迫,而是流‘露’出滿臉的感動和些些無措來,眼圈一紅,低下頭去,邱晨就看到孩子腳下的地面上似乎多了兩點水漬。
暗暗嘆息了一聲,邱晨笑着在椅子上坐了,和聲細語道:“成子,你這麼大,想家是很正常的事兒。哪怕你的繼母……嗯,你也不可能將你爹爹忘了。或者,你還會想你可愛的弟弟……這都是人之常情,你不用覺得自己不對,更不用羞愧。這樣,我給你收拾收拾,把八月十五你該得的東西給你帶上,你拿回去,也讓你父親歡喜歡喜。哦,‘肉’不好帶,我就不在家裡給你拿了。給你換成銀錢,你進了縣城想給家裡買什麼就自己去買。月餅還有幾個,我給你帶上一匣子。不過,我給你的時間不多,你回家看看,下午就得跟着你大興叔回來。咱們家的作坊裡離不了你。”
成子吸吸鼻子,擡手抹了把眼,點點頭。他的眼睛仍舊通紅,眼眶裡還含着淚,神情卻沒了剛剛的窘迫、無措,眼神已經鎮定下來,看着邱晨道:“嬸子,我記下了。我回去就見見爹爹,讓他放心。我,我以後就不用總怕他惦記着了。”
“嗯,好孩子!靜不下心來寫字,就洗洗早點兒睡……”邱晨說到這裡頓了頓,終是道,“你回來之後,咱們就要招收新工人了。到時候,你從如今這一批人中挑出幾個來做小管事,把事情‘交’待下去,理順了,你也能夠去學堂聽課。”
“噯?不是,嬸子,我不能去學堂,我得守着……我,我晚上跟着二叔學就很好了。”成子下意識地答應着,迅疾察覺不對,連忙解釋着。
邱晨看着少年真誠焦急的臉,忍不住欣慰地笑了。她能做的會盡力去做。只希望,五年後,十年後,這些孩子們再看她的時候,眼神仍能如此時一樣真誠,坦然。
從西廂裡走出來,邱晨捫心自問,她不是什麼聖母心‘性’,只是看着這麼好的孩子就此‘浪’費了,她自己都覺得可惜!
算了,既然已經決定做了,就去做吧!至於五年後,十年後的結果會怎樣,又有誰能知道呢!
第二天一大早,邱晨就起‘牀’將林旭的行李覈對了一遍,又看過俊文俊書自己準備的行李,這纔拿出兩個五兩的銀錠子來,‘交’給俊文,又給了俊書一個裝着散碎銀兩的荷包。另外帶了二十兩整銀子,都‘交’給俊文保管。至於林老太太給的十兩銀子,邱晨連荷包一起‘交’給了林旭,同樣又給他帶了四五兩散碎銀子。囑咐他們不用捨不得‘花’錢,吃好休息好安安全全回來最重要……
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好多,大興家的帶着兩個媳‘婦’兩個丫頭擺上飯來,林旭、俊文俊書請來潘佳卿一起在前院吃了。邱晨則指揮着大興青江順子,將三人的行李搬上車,又給他們帶上了五盒香皂套裝,還帶了十來個獨立包裝的香皂,以備他們見人做表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