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後院東廂,原本是邱晨備下給林旭用的,只不過,因爲楊樹勇和俊文選擇了前院居住,林旭從北方回來之後,也順着選擇了外院居住,從而形成了如今林家內外院,男女分開的格局。
是以,林家後院的東廂佈置的很齊全,不但各種傢俱都是邱晨當初定做的主屋用的,牀帳帷幔等物,也和邱晨的主屋裡用的一樣,如今仍舊掛着天青色的素錦,這樣的佈置,別說在劉家嶴是頭一份,就是擱在清水鎮,甚至安平縣也算得上是上好了。相對於一些底蘊厚重些的家庭來說,林家的佈置唯一缺乏的可能就是古畫、古瓷之類的東西了,這個是需要時間沉澱的,不是財力夠了就能做到的,也沒辦法。
邱晨跟着林旭走到東廂外四五步遠的地方就停住了腳步,示意林旭上前通報。
如今的天氣雖然轉涼了,但門上仍舊掛着竹簾子,人在外邊看不到屋裡,屋裡卻能夠隱隱約約看到外邊的事情。
林旭走到門口,囁嚅了一下,方纔略略揚起聲音來叫了一聲:“老夫人!”
邱晨微微低了頭,心中漫開一股澀然,一個孩子被從小抱離母親身邊,驟然重逢,即使接納,這感情終是需要一點點慢慢積累的。想想林旭這孩子的身世也真是讓人唏噓。不過,看林旭剛剛的樣子,應該是自己想明白了吧!
並沒有太多時間給邱晨走神,東廂門上的竹簾子被人從屋裡挑起,一個看面相四十來歲容貌蒼老卻收拾的乾淨整潔的女子走出來,對林旭略福了福,轉向邱晨,同樣福了福身,笑道:“這是大少奶奶吧,奴婢淑玉,請大少奶奶安!”
一聲大少奶奶,把邱晨叫的彆扭的不行,真真是……一個稱呼似乎一下子就把她拘禁到了那高高圍牆四方天的小院子裡去了似的。
林旭在旁邊恰到好處地介紹:“大嫂,這位是老姨奶奶!”
邱晨於是順着話點點頭笑道:“原來是老姨奶奶,勞你受累了!”
黃氏臉上的笑深了些許,連聲道:“不敢!可不敢讓大少奶奶道累,這都是奴婢該做的。”
這個黃氏能夠在那種環境中活下來,不說心機怎樣,僅僅這份堅韌頑強的生命力,都不容人小覷,只是,邱晨沒想到這位居然話頭這麼活,並不顯得拘謹。可見心性、心機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邱晨略點了點頭,擡腳往屋裡走,一邊低聲問:“老夫人還好吧?這一路趕過來,有沒有累到?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自在?”
“勞大少奶奶掛記,老太太還好,昨兒剛到時累了些,又見到小少爺難免悲痛的狠了些,不過,歇了一夜一天,也緩過勁兒來了。”黃氏也不隱瞞,問一答十的。
邱晨輕輕應了一聲,也就不再說話,一腳邁進東廂的屋門。
林家後院前院的廂房格局相同,都是一明兩暗的構造。
邱晨一腳邁進堂屋,人卻並不在堂屋之中。腳步微微一頓的功夫,黃氏已經緊跟着林旭的腳步放了簾子,疾步走到邱晨跟前,笑着將邱晨往北里間裡引:“大少奶奶,進屋吧,老太太在這屋裡呢!”
邱晨笑笑,跟着黃氏的手勢,走進北里間。耳中卻聽得黃氏將林旭攔住:“小少爺,老太太可能要梳洗呢,小少爺還是在這裡且坐會兒等等吧!”
這是有話單獨跟自己說?不想讓林旭聽到還是怎麼的?
邱晨眼皮一垂,嘴角勾了勾,進了北里間。
進門,邱晨還沒來及擡眼打量,一個細瘦纖細的身影已經緊走幾步來到門側,躬身曲膝地福了下去:“大少奶奶!……”
這次來的人只有三個,剛剛看到了老姨奶奶黃氏,從剛剛一晃眼的纖細身影她也知道,這必不是林家的老夫人,那麼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就只有一個--林家的五小姐了!
這樣的身份,她怎麼能夠真的受了這份禮,是以,她根本沒得空看什麼,下意識地俯身一把將即將拜下去纖細身體托住:“五小姐吧?這可使不得!”
觸手,少女的胳膊瘦的讓邱晨暗暗吃了一驚,手底下的胳膊絲毫沒有十幾歲少女該有的柔軟細膩,反而硬邦邦的彷彿扶在了骨頭架子上,硌的手心慌。
心裡微微吃着驚,但想起之前這幾個人的遭遇,也就瞭然了。
邱晨臉上的笑都不禁和煦了幾分,聲音也放柔了一些,道:“五小姐萬不要如此客氣,嗯,若是五小姐不嫌棄,就跟旭哥兒一樣叫我一聲大嫂吧!”
“我和母親無處託庇,投奔到大嫂這裡,賴大嫂收留,我和母親都感佩在心,怎麼可能嫌棄……呃?”五小姐垂着頭,一直未曾看到邱晨,如今說着話擡起頭來,近距離地看清了邱晨的容貌,登時驚怔住,瞪着一雙美目看着邱晨露出一臉的驚訝,隨即滿臉綻開一層濃濃的驚喜來。“大嫂,沒想到今生還能得見,更沒想到……會是大嫂!”
說着,剛剛被邱晨放開了的五小姐迅疾地跪了下去:“大嫂救命之恩,妹妹一直未能道聲謝……”
邱晨也十分驚訝,她萬萬沒想到,當日在燕雲山谷中碰巧救下的瀕死女孩子,居然就是林家的五小姐……林嫺娘!林雖然不是太過生僻的姓氏,但這麼一個年輕女子,又都是在凌山衛那種小小的衛所……剛剛林旭提及的時候,她就應該聯想到的吧!
她對這種人情往來、人事繁雜還是天生沒有敏感性啊!
剛剛那個曲膝福禮她不肯受,這會兒跪下磕頭她就更不能受了。
雖然吃驚讓邱晨怔了怔,卻仍舊動作快速地俯身攙住了就要跪下去的林嫺娘,邱晨一臉感佩的道:“我也實在沒想到會是妹妹你……呵呵,這也算是我們的緣分。不過,那些都過去了,如今,老夫人和妹妹找到了旭哥兒,一家人在一起,就把過去那些事兒丟下吧!”
說到這裡,邱晨打住話頭,笑道:“你看,我和妹妹意外相逢,說起來就沒個完了,我還沒見過老夫人呢,妹妹還不替嫂子引見引見!”
林嫺娘顯然也不是那種柔弱的閨閣女子,剛剛的驚訝意外之後,也很快恢復過來,笑着道了聲不是,笑吟吟地把着邱晨的手,引着她轉過身往裡走了兩步,對着端坐在炕上的一名婦人道:“老太太,這是大嫂……只是沒想到的,大嫂居然就是從山谷中將我救回來的人。”
邱晨注意到一個細節,不論黃氏還是林嫺娘,對林家老夫人稱呼的都是老太太,她心裡忖度着,這個社會上,特別是仕宦階層更注重這些稱呼規矩之類的,‘老夫人’這個詞估計是不妥當,於是也就跟着黃氏、林嫺娘叫道:“楊氏海棠見過老太太。”
說着,雙手交疊於胸前,彆彆扭扭地曲膝行了個福禮。
既然不是正頭婆婆,甚至連親戚都談不上,她也就犯不着自己把自己放得太低去叩頭下跪的。晚輩見長輩,行個曲膝福禮也就夠了。
“好孩子,好孩子,淑玉快扶起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下來的,黃氏上前幾步托住邱晨,林嫺娘也在另一邊托住,邱晨這個福禮也就行了一半,沒能真正行下去。
剛剛,進門就遇到了林嫺娘,轉過身來,邱晨也只來得及看了一眼,當時這位老夫人側着身子,還微微地垂着頭,她也沒能看清容貌,此時,再直起身子,擡頭看過去,林老太太已經轉了半個身子過來,是以,她才得以看到這位林老太太,實際上林旭的母親的容貌。
雖然知道之前她們日子必定過得辛苦,從黃氏、林嫺孃的情況看也能猜到,林老太太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但一見之下,仍舊讓邱晨暗暗地吃了一驚。
讓她吃驚的倒不僅僅是與黃氏相同的同樣暗黃的臉色,更主要的是,這位林老太太太老相了。就是把這些年受苦煎熬算進去,能夠有林旭這麼小的兒子,這位林老太太最多跟黃氏相似年歲也就頂天了,可眼前的林老太太頭髮幾乎全白了,而且稀疏零落,整張臉更是皮膚蒼老下垂,周圍密佈……這樣一張臉,竟比將近六十歲的劉氏更顯老相!
就這面相,讓人說七十也不爲過了!
不說七十,就是六十歲,往上推十二三年,也是四十七八歲了,四十七八歲的老婦人……還能生出林旭這個小兒子來嗎?!
答案几乎是明顯的,明確的,根本不需要想太多!
一瞬間,邱晨明白了,爲什麼林旭說當年林家滿十五歲的男兒被斬,還說到了幾個成年的兄長!
一瞬間,邱晨也明白了林旭那麼強烈的彷徨傷感來自何方!
親人來了,頂着母親的名義。可林旭的生身母親,只怕早就不知死在哪個角落了吧!
說起來,嫡子出生擱在哪個家族都是大事,也只有不受重視的庶子,纔不被外界注意,也才能又機會讓林父將林旭交託給林升父子,從而逃得一線生機的吧……
唉,算了,大家族裡這些嫡嫡庶庶的錯綜複雜的關係,不是她一個現代人靈魂能夠弄明白的,她如今也不用面對那種讓人抓狂的情況,想這麼多幹嘛!
邱晨心裡胡思亂想着,她的手已經被林老太太探身握住,她順着林老太太的力道側身坐在炕沿上,就聽林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說道:“好孩子,這些年多虧了你了……不在家,也是你一個人獨力支撐着這個家,照料旭哥兒,還得撫養一雙兒女……真是不容易,孩子,你受苦了。”
邱晨垂了眼睛,做出一番溫婉羞澀狀,將自己眼中的情緒掩蓋下來,微笑道:“當不得老太太這麼誇獎,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林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頭,擡眼看向黃氏,黃氏微微搖了搖頭,林老太太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又緩了口氣繼續道:“能夠知道該做什麼已是不容易,能夠做得這麼好,就更不容易了。嗯,你是個好孩子,能得了你,是尋子的福氣!”
這老太太難道就只會說這一句話?
邱晨相信,不管是之前的海棠還是之後的她,撫養福兒滿兒、照顧林旭,都只是簡單地因爲這三個孩子是自己的親人,照料他們也是出於本心,做的好或不好,難道還需要別人來評述?
海棠爲了這個家,爲了那個男人連命都搭上了,她爲了這個家這幾個孩子操持努力,……這些,難道是一個乾巴巴的‘好孩子’的誇獎能夠補償的?哪怕再說多少遍,這麼幹巴巴的一個評語,邱晨不需要!她相信,海棠同樣也不需要!
心裡這麼想着,邱晨卻並沒有表現出來。說白了,眼前這幾位,不管是從不相識的林老太太、黃姨娘,還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林嫺娘,都不過是有些關聯的陌生人而已,她沒把她們當做家人,之前不會,現在不會,看這個樣子,以後也不會!
收斂了心思,邱晨擡眼微笑着道:“老太太這麼誇獎,我可要受不住了……呵呵,外邊晚飯已經好了,老太太在哪裡用呢?要出去一起吃,還是吩咐人送進來?”
原本打算請林家三人一起吃飯的,話到了嘴邊,邱晨卻換了一種說法。
不等林家三人說話,邱晨就道:“也沒外人,就是我的四個侄兒和旭哥兒,我侄兒還都未成人,最大的不過十六……”
邱晨似乎急於想解釋清楚,可隨着她的解釋,原本準備答應的林老太太卻皺起了眉頭,略略沉吟了片刻,還是笑着搖了搖頭,道:“算了,我們就不出去了,還是再屋裡吃吧!我這身子骨實在是不爭氣了,一路顛下來,這會兒還沒緩過勁兒來呢!”
邱晨連忙起身關切道:“老太太覺得不好?那要不要去鎮上請個郎中來給老太太瞧瞧?”
林老太太笑着搖搖頭道:“就是累了些,人老了都這樣,哪裡需要請郎中……行了,好孩子,你也別擔心老婆子的身子了,老婆子沒事兒。時辰不早了,孩子們還都等着你用飯呢,趕緊去吧。”
人家都這麼說了,邱晨也就不再堅持,微微躬了躬身道:“老太太,還有一件事……之前我不在家,讓您委屈了,原本我想着我搬出來,讓您搬進正屋……後來想了想,西院馬上收拾好了,那邊兒隔着工坊遠,也更清淨些,老太太和五妹妹倒是搬去那邊更適宜修養……是以,我就厚着臉和老太太說一聲,暫且在這屋裡委屈兩天,我催着人趕緊的收拾好了那邊,就將老太太和五小姐、黃姨奶奶搬過去,就能安心舒意地住着了。”
林老太太對這話倒好像真的沒什麼意見,笑的滿臉和煦的,讓她蒼老的帶着沉鬱的臉也透出一絲慈祥的光來:“還是你這孩子想的周到。就按你說的吧,省的費幾遍的事。”
邱晨垂頭行禮,暗暗勾了勾脣角,答應了一聲,跟着就向林老太太和林嫺娘告辭了出來。
一出裡間門,邱晨就覺得恨不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看着坐在堂屋裡心不在焉的林旭,還有身後緊跟着送出來的黃姨娘,邱晨也只好壓抑着,只笑着對林旭道:“二弟,老太太和五妹妹還沒解了旅途勞頓,就不跟咱們一起吃了,我們走吧。”
林旭應聲而起,走到北里間門口的時候,略略遲疑了一下,仍舊躬身行了一禮,道:“旭告退了!”
然後直起身來,纔跟着邱晨由黃氏送出了屋門。
回到正房堂屋,邱晨吩咐大興家的將各種菜都用精緻些的小盤子小碗盛出一份來,給東廂送過去。她自己則洗了洗手,帶着林旭,俊文俊書兄弟四個,還有阿福阿滿開始高高興興地吃晚飯。
畢竟耽誤的時間稍長了些,魚稍稍有點兒涼,帶了些淡淡的腥氣。
邱晨微一合計,就吩咐青杏、玉鳳去把定製的紫銅小鍋子拿來,又取了兩個陶碗來,倒入酒精點燃,把移進紫銅鍋子的蒸魚和魚丸都架在簡陋的酒精爐子上,很快,微涼的菜就冒起了熱氣。
大小孩子們也覺得新鮮,圖希個好玩兒,吃的歡快而熱鬧。就連林旭,臉上的沉鬱煩悶也淡了好些,跟着俊書俊文一邊低聲說着話,一邊也吃了不少。
吃完飯,林旭略略說了兩句,就向邱晨衆人告辭,回房讀書。邱晨也不留他,只囑咐他不可太累了。
林旭答應着出去,走到東廂門口行了禮問了個安,就徑直去了前院。
邱晨站在正屋門內的竹簾子後看到這一幕,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林旭這個身份,可以說非常尷尬。一個原本根本上不了檯面的庶子,如今卻成了林家唯一的血脈子嗣,那位林老太太是不得不看重他,指望他,可心裡估計也不怎麼樂意看到林旭,畢竟她自己親生的兒子都跟着丈夫問了斬,這個庶子卻得以活了下來,而且自己如今乃至今後,很可能都得厚着臉皮依靠這個庶子生活……
這樣的關係,只怕這位林老太太更覺得尷尬,更不願意見到這個活蹦亂跳,身強體健的庶子在眼前晃盪!
林旭如今能夠看開了,最好了!敬而遠之這個分寸拿捏好了,大夥兒日子都好過!
邱晨嘴角噙着微笑從門前返回來,招呼阿福阿滿、俊文俊書兄弟們一起進了裡間,邱晨攆着阿福阿滿、俊言俊章上炕,圍着炕桌子看書寫字,她則在炕沿上坐了,讓俊文俊書在對面椅子上坐了,然後,將自己前前後後瞭解到的林家的諸般關係講給了俊文兄弟幾個--只不過,她並沒有細想,就下意識地把林升還活着的消息瞞了下來。
那個男人,若是可能,她希望永遠不要出現在她和孩子們面前。永遠不要來打攪她們清淨美好,積極向上的日子。
林家的故事在邱晨聽來根本不新鮮,畢竟在現代不論是電視、電影,還是小說野史,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都爛了。可聽在俊文俊書耳中,卻讓兩個孩子震驚、唏噓不已。
“唉,沒想到,旭子叔和姑父居然不是親生兄弟!”俊文感慨道。
“旭子叔,還真是……這樣還不如從前呢!”俊書也同樣感慨着。
邱晨也有些默然。確實,之前,林旭雖然基本上是從小就跟着哥哥長大,沒有母親的概念,對父親也沒什麼印象,但總還有個親生哥哥可以放心依靠。後來有了大嫂,同樣也是如此。
可一轉眼,哥哥不是親生的,爹爹冤死,生母也連一句話都沒人提……還要守着一個不是母親,卻掛着一個名正言順母親頭銜的女人,以後還要孝敬,養老送終……這個中滋味,真真是還不如之前那樣,至少還有個親哥哥!如今,林旭這樣……真真正正稱得上是一個孤兒了!
姑侄們說了一會子話,胡亂地感嘆了一回,邱晨就囑咐俊文俊書,仍舊保持原來的樣子就成,根林旭不要過於客氣,也不要流露出疏遠之意來。
“只要旭哥兒沒有別的想法,他就是阿福阿滿的小叔……”
她醒來第一撥看到的就是阿福阿滿和林旭,那些日子,她躺在炕上挺屍,也是林旭這個瘦弱的孩子帶着福兒滿兒,還給她做飯、熬藥……他是真真實實地把她當做大嫂,甚至母親對待的,只要他不疏離,她就一直會把他當做自己的親人!
俊文和俊書立刻起身應着:“侄兒們醒得,姑姑放心!”
其實,孩子們遠比大人們更直接,更純真,在他們心裡看重的是感情,是彼此投契說得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關係,甚至血緣關係,反而遠遠沒有大人們心目中這麼重要。
邱晨點點頭應下來,隨即又對俊文和俊書道:“這幾日,你們放學就帶着阿福阿滿在你們房裡讀書寫字,吃飯我會打發人去叫你們……如此,等西院收拾出來,我把她們搬過去,咱們就能再如從前一樣了。”
這話一出,不但俊文俊書臉上露出一抹喜色,就連俊言俊章都歡喜不勝起來。
“姑姑,真的麼?她們以後真的搬到西院去……哈哈,那可好了,我就不用不能來後院了……”俊言小子心直口快,笑的嘎嘎的。
俊章也笑,也多了一絲平時沒有的誇張歡喜,附和着俊言道:“嗯嗯,我也想着放學就能過來找姑姑,也喜歡晚上姑姑跟我們叫故事……”
俊文起身一個小子拍了一巴掌,笑斥道:“行了,你們倆還說樂意跟着姑姑,今兒晚上可沒寫多少字吧?你們這樣,姑姑怎麼還會讓你們過來?……走,回去趕緊把今天先生留的課業做完去!”
兩個小子被拍被呵斥了,也只是咧咧嘴,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好心情,手腳麻利地收拾了紙筆等物,爬下炕,穿了鞋子,乖乖地跟着兩個哥哥,向姑姑和弟妹告辭,回前院自己的房間去了。
邱晨檢查了阿福阿滿的課業,青杏和玉鳳過來回報說熱水備好了,於是邱晨抱着倆孩子進東耳房洗澡,換了乾淨的睡衣睡褲,回來放在牀上,一邊一個,輕輕地拍着,哄着兩個孩子睡覺。
阿滿畢竟年齡小,上了一天的學,跑跑跳跳的,上牀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阿福倚在她的身上,卻不時地動彈一下,邱晨原本想不做聲,小傢伙沒一會就睡了,卻不想,小傢伙動彈的頻率居然越來越快了,邱晨不由失笑。
開口問道:“阿福,是不是有什麼事兒?”
“娘,”阿福的軟軟的童音在深夜寂靜之中,顯得特別軟糯,帶着點兒淡淡的迷茫和無助,讓人禁不住心底柔軟起來。
邱晨側過身,伸手摟住阿福,柔聲問:“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兒讓阿福爲難了?”
阿福的五官完全隱在黑暗之中,只有隱隱的微弱光線從後背映過來,形成一個小小的柔軟的影子,看不清眉目,卻可以特別清晰地聽到孩子的呼吸,感受孩子的溫熱,甚至孩子隱隱的卻堅實規律的心跳……這一剎那,邱晨似乎聽到了彼此之間血濃於水、血脈相連的生命律動。
“娘……”孩子又軟軟地叫了一聲。
“嗯?”邱晨同樣溫柔地應着,鼓勵着孩子說下去。
“娘,是不是小叔不是我的小叔?……小叔,是不是要走了?不在咱家了?”阿福怯怯地問。
邱晨朦朧的美好一下子散了,生生地跌到現實中。她很驚訝,也很無措……她說那些話沒有避開阿福阿滿,卻並沒想到阿福這個剛剛四歲多,不到五歲的孩子居然能夠聽懂她們的談話,而且,似乎還爲這件事憂心忡忡了。
怔了怔,邱晨未開口,卻現在心裡發出一聲嘆息,看來孩子比她更敏感,也比她想象的更在乎林旭那個小叔叔!
略略沉吟了一瞬,邱晨鎮定地開口道:“嗯,阿福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是叔叔吧?”
阿福想了想,點頭道:“嗯,就是和爹爹一個爹爹孃親的,就是爹爹的弟弟。”
邱晨抱了抱阿福,點頭道:“是,和爹爹擁有相同的爹孃,比爹爹小的男人,就被稱爲叔叔。但是,也有一種情況,不一定是相同的爹孃,可感情卻不比同爹孃的差,就像你爹爹和你小叔叔,他們倆的爹孃不同,但你爹爹和你小叔之間比親生兄弟還親密,那麼是否有血緣關係;或者是否是親兄弟,就並不重要了,他們反而比有些親兄弟親的多。”
說到這裡,邱晨頓住,溫柔地問阿福:“是不是這樣?你是不是覺得小叔很親很親?有沒有在知道他並不是親叔叔之後,覺得不再喜歡小叔了?會不會因爲他不是親叔叔,從此後就不在理會他了?”
阿福毫不遲疑地用力地搖搖頭,連聲否定道:“不,不會。阿福喜歡小叔,不會不親小叔,不會不理小叔!”
邱晨笑笑,捧起阿福的小臉,親了親道:“對啊,阿福不會不親小叔,不會不理小叔,還會跟之前一樣,喜歡小叔……小叔也一樣喜歡阿福,喜歡阿滿……就像孃親一樣……”或許比她這個孃親更喜歡,更發自內心!畢竟,林旭一直是在小叔親侄兒親侄女的觀念中生活的,與她這個完全外來的不同。只是,這話,邱晨也就在心裡說說,根本不能拿出來。任何人都不行。
聽着孃親的話,阿福突然就輕鬆起來,高興起來。是的,小叔叔喜歡他喜歡妹妹,不會因爲那幾個人來,就改變的。
“娘,我知道了。”阿福帶着歡喜的聲音響起,小身子下意識地往邱晨懷裡擠了擠,似乎想要尋求更多一點的溫暖一樣,倚在邱晨的懷裡,氣息漸漸平和下來,漸漸變得綿長。似睡非睡中,小小的孩子含混地嘟噥了一聲:“我還是……和叔叔……在一起……”
小小的聲音,含糊的話語,湮滅在濃重的睡意中。
阿福睡着了,睡得呼吸綿長,或許是孃親的開解,讓小孩子放下了心裡的包袱,阿福睡着的小臉上甚至掛着一絲淺淺的笑意。
只是,邱晨卻莫名地失眠了。
林旭的事情,她能做的就是對得起本心,盡最大的努力維護好自己的小家、自己認可的家人。而另一個人還活着的事情,在她白天的刻意忽略之後,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卻再次無遮無攔地浮了出來,坦承在她的面前,不容她逃避,不容她忽略。
那樣一個男人--
一個完全不在乎幼子需要撫育,不在乎妻子身懷六甲的,義無反顧離開家遠去的男人;
一個隔了將近三年,隔了一場訛傳死訊,甚至隔了妻子的生死的男人……
三年來唯一寫回來的家書,居然就是給妻子、弟弟送來了三個根本沒有自食其力能力的人來,而且,連一個字都沒提及一雙兒女,更沒提及爲他爲這個家含辛茹苦,甚至已經不知魂歸何處的妻子!
那個男人離開家的時候,林家的狀況如何,難道不清楚麼?就這麼送來三個人回來,三個仍舊端着架子,只給了一個‘好孩子’的完全算不上表揚話的評語,就可以端着架子,擺着她們殘存的僅剩的規矩……的三個人回來,若是沒有如今的聲音,沒有興騰起來的林家,那個男人送這麼三張只會吃不會做的嘴回來,難道是要逼着妻子賣兒賣女嗎?
若說,之前,邱晨對那個男人只是談不上好感的話,經過如今之事,則徹徹底底的都是厭惡,都是鄙夷,都是不可理喻了!
留下林家老太太三人,她不過是看在林旭的面子上;但是,她不會爲此做什麼賢淑純良,她是阿福阿滿的孃親,是楊家的女兒,是楊樹猛楊樹勇的妹妹,是俊書俊文兄弟的姑姑……只是因爲,這些人用真心讓她接納,並定義成了親人,在這個世界上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親人。
至於,那個男人,她邱晨雖然佔了楊海棠的身體,也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她不認可,也不會承認,更不會接納!更更談不上信賴依靠……因爲那個男人不值得她信賴!更沒有一點點可以讓她依靠之處!
心中計議定了,心神也就穩了。沒有關係,也就無所謂生氣,無所謂怨,更無所謂其他……
心安了,疲累涌上來,自然就睡着了。竟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大早,吃過早飯,邱晨送走了大大小小一堆孩子去了學堂,又在東廂門口和恰巧出來的黃氏寒暄了幾聲,問了林老太太的情況,就徑直出門,去了蘭英家。
剛剛蘭英去林家上工,已經和邱晨說了自家公公的意見,這個季節去了暑熱,離大秋又有那麼幾天的空閒,正好可以請人做活。
邱晨到蘭英家是過來送銀錢的。滿囤爹做了個工程預算,西院裡裡外外三十幾間屋子,因爲早就備好了料,如今不過是工錢的開支,統共十兩銀子也就夠了。邱晨直接拿了十五兩銀子過來,交給滿囤爹:“大川叔,你也知道我家的情況,突然來了這麼幾個親戚,住在一起一天兩天的大家都好,時間長了,出了矛盾大家夥兒都不自在。你看着,儘量多請幾名師傅,儘快把西院收拾出來,您盤算着,最快幾天能搬過去住人啊?”
挨着邱晨的滿囤娘嘆息道:“那天一聽說是林家的老夫人,也嚇了我一跳,升子和旭子在這裡住了十年,從來沒聽說過還有老子娘,你這好不容易把林家操持着日子興騰起來了,咋就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婆婆來吶……還有啥姨奶奶……還有個小姑子……這婆婆養老送終,妹子要嫁人貼補嫁妝,可都是花錢的事兒啊。而且,看着穿的鮮亮的,蘭英回來跟我說,居然是沒個行李的……這以後花錢的事兒,是指着你出了……”
滿囤娘絮絮叨叨的,說話有些直接,甚至有些刻薄,邱晨卻知道,王氏這是把她當成自己的親近人看待,纔會這麼說。
只是,這話讓滿囤爹聽着彆扭,自覺妻子又挑撥是非之嫌,沒好氣地呵斥道:“瞎咧咧啥呢,人家有錢人揣着金銀細軟,銀票子金票子,還能咱莊戶人家似的,出個門還揹着鋪蓋捲兒啊!不知道就別瞎咧咧……”
王氏被訓斥的有些不高興,卻習慣了人前給自家老頭子留臉面,撇撇嘴,瞪了滿囤爹一眼,終是住了聲。
滿囤爹道:“要是緊着手地趕……怎麼也得後天搬進去。”
“後天?”邱晨想過儘快,可也沒想到這麼快。要是後天搬進去,那不就是說兩天時間就夠啊?
滿囤爹眯着眼,手裡無意識地捻着菸絲兒,點着頭道:“可以先拾掇後院,多找幾個人,今天早晚就能收拾出來。明天后院晾着,再拾掇前院,到後天,後院就能入住了……反正,你的意思不就是讓那老夫人搬過去嘛,後院能住人也就夠了!”
“噯,能這麼快……那感情好。”邱晨當着滿囤爹和滿囤孃的面兒,也不藏着掖着,笑嘻嘻地應着,道,“那這活兒我就交給叔了。我這就拾掇去一趟縣裡,買兩個人回來。”
嘟着嘴的滿囤娘卻一把扯住邱晨道:“你是給那老夫人買丫頭子?”
邱晨微微一怔,還是點頭道:“是,怎麼說,也不能讓人說出什麼來。我這邊有人使喚着,那邊怎麼也得買上兩個人,大門上也得有個人看門守戶的,也打掃打掃院子什麼的。”
滿囤娘卻拉着邱晨不撒手,有些神神秘秘道:“你去買丫頭子,誰知道以後會不會生出事兒來……我覺得吧,你在村子裡僱上兩個人就很好。找上個看門的,再找個替她們洗衣做飯的,也就夠了。”
說到這裡,滿囤娘根本不理會滿囤爹的明示暗示,乾脆湊到邱晨耳朵根兒上說起悄悄話來。
滿囤爹急着出去尋工人開工,也懶得再和老婆子置氣,乾脆哼了一聲,揹着手,氣哼哼地倔得倔得走了。
滿囤娘伏在邱晨耳朵上,眼睛卻關注着滿囤爹的一舉一動,看滿囤爹倔得倔得走了,有些小得意地哼了一聲。惹得邱晨差點兒被這老兩口給逗笑了!
“我跟你說,這升米恩鬥米仇,我遠遠地看了一眼,又聽你和蘭英回來說的,那些人只怕都是過過好日子的,咱們給他掏心掏肺的,人家也不一定能看在眼裡,說不定,到時候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花了你的,還會覺得失了面子……倒不如省着些,或者乾脆給她們一個活計幹着,讓她們自己有點兒來錢項,哪怕真的不夠,遠不夠她們幾個人嚼裹呢,也別讓她覺出咱們是在施恩了……況且了,我知道,你也沒抱着什麼施恩圖報的想頭,又何苦吃力花錢不落好呢?”
王氏平日裡有些小氣摳唆,邱晨一貫尊敬她,卻並沒覺得怎麼親近,今日一番話說出來,卻讓邱晨生出一種醍醐灌頂之感!
真心實意地拉着王氏的手,邱晨笑道:“難怪人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吶,要不是嬸子你提醒我,我還真是想不這麼深。嘿嘿,我也不說啥虛套話兒了,只是,嬸子這番提醒,真正是那場及時雨,我是一定要重謝的。要不讓嬸子你這番提醒,我還真是就做了那出錢出力不討好的事兒了。”
王氏被邱晨這一番話說的,也覺得心裡熨帖的很,又拉着邱晨說了好一會兒話,和邱晨細細地合計了一番給西院僱用的人選,最後確定了西頭原來掏糞運糞的五爺爺。
五爺爺老兩口只有一個閨女,早已經出嫁,這些年來,一直靠掏糞掙幾個大錢,老兩口過日子。如今,眼瞅着五爺爺五奶奶年齡都大了,掏糞的活兒眼看着看不了了,王氏就對邱晨道:“……別看五叔做的是腌臢活兒,老兩口其實都勤快乾淨,好好地洗洗,換身乾淨衣裳,根本看不出是做那個的。更何況,老兩口勤快着,打掃的活兒和漿洗的活兒也可以交給他們,你再踅抹着找個廚娘就行了。”
對於五爺爺的工作,邱晨倒沒有歧視。她也見過那老兩口幾回,雖然身上穿的衣服很舊,卻拆洗的很乾淨。只要不趕着糞車,平日身上洗的也沒有味道。讓他們老兩口看看門戶,打掃打掃院子也不是不行,至於漿洗和廚娘,她則盤算着另尋兩個人手。不是爲了其他,只是她本來就是給五爺爺五奶奶一個輕省活兒養老,工作太多了,就沒有意義了。
斟酌來斟酌去,邱晨突然發現王氏總是在她提起一個人名後,就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給否決掉,心思一轉,邱晨嘆氣道:“嬸子,我都招了那麼多工人了,怎麼都沒覺着找個做飯洗衣裳的這麼難啊……真真是,哪裡想不到都不成……我看還是算了……”
一聽邱晨泄氣,準備取消找人的事兒,王氏終於沉不住氣了,期期艾艾地開口道:“海棠啊,其實有兩個人挺合適,就怕嬸子說出來,你心裡還有顧慮。”
這話一出口,邱晨就想到了是誰,心裡卻是有些彆扭,不過,還是想聽聽王氏的說法。畢竟,今天王氏替她思謀的確實周到,她覺得,不管是一直以來的印象,還是今日的表現,王氏都不會是挖了坑等她跳的那種人。
於是開口道:“哎呀,我說嬸子不着急呢,原來心裡早就有了合適的人選了,好嬸子,快跟我說說,你裁度好的兩個人是誰啊!”
王氏被邱晨搖晃着,連連擺手道,“哎喲,別晃了,別晃了,再晃就把你嬸子晃散黃兒啦!”
散黃兒,是說雞蛋放久了之後,雞蛋黃兒就散開來,晃動的時候,就能夠感到明顯的晃動,也就是雞蛋不新鮮的標誌。
聽王氏說自己被晃散黃兒了,邱晨再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王氏也跟着笑了一回,這才把她想好的兩個人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