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華感覺到無數雙手壓在她身上,她不停揮舞着手中的瓷片,不知割開多少人的皮膚,溫熱的血四處飛濺。
屋子裡瀰漫着血腥的味道。
白綾勒緊了她的脖子,讓她喘不過氣來。
耳邊傳來陸夫人的聲音,“我們瑛兒從小讀書,長大入仕,一切原本都順順當當的,都是因爲娶了你,才落得這樣下場。”
“沒有你,我們瑛兒早就是皇親國戚,位極人臣,我們陸家也會繁華興旺,都是因爲你,都是因爲你。佛祖保佑,讓你這種毒婦,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再也不要來害人。我的瑛兒,我的瑛兒啊!”
陸夫人的聲音漸漸地遠去,終究再也聽不到。
疲倦就像一張網一樣牢牢地鎖住了她,將她拖入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她漸漸地忘記了掙扎,也忘記了疼痛。
琅華記得老人們常說,生死不過一念。
一念生,一念死,竟如此的短暫。
琅華迷迷糊糊地聽到陸老夫人在耳邊說:“這孩子,她走了,瑛兒該有多傷心。”
是啊,陸瑛該有多傷心。
不對,陸瑛已經死了,她就要去找陸瑛。
這樣也好,這樣誰也不用爲誰傷心。
哭聲傳來。
“琅華還這麼小,我情願替她死了。”
是母親的聲音,可憐母親要親眼目睹她的死狀。
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勒死了,害她的人也一定很得意,因爲到死她這個瞎子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害她。
琅華拼命地想要睜開眼睛,向哭聲看過去。
雖然她知道是徒勞的。
終於有一絲光亮慢慢地透進來,一片明亮刺眼的光亮過後,一張慈祥的面孔出現在她眼前。
這是誰?
即便是在夢裡她也沒有如此清晰地看到過一個人的臉。
這人雖然臉上已經長了許多皺紋,眼睛卻仍舊清澈,神情慈祥中帶着些許的悲傷,看到她意外閃過些許欣喜,啞着聲音說,“我們琅華醒過來了。”
正午的太陽透過窗子直射進來。
琅華覺得自己彷彿要被烤化了一樣,她知道自己在發熱,如同火炭一樣,一塊冰涼的巾子放在她額頭上,但很快就會被她燒熱,巾子上的水滑下來,漸漸溼潤了她的鬢角。
她一直這樣半夢半醒中,耳邊傳來些零零碎碎的聲音。
似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也有人低聲道:“這孩子命真硬,家裡死了三四個下人,她卻還撐着。”
“還不是老太太將家裡最好的藥都給她吃了。”
然後那人恨恨地道:“若是她這樣死了,倒省了我的事,那賤人就是拿她哄着老太太,才讓老太太對她們娘倆處處維護,別忘了,顧家,可是我在當家。”
顧家?
怎麼會是顧家?
就算她沒死,也應該在陸家。
因爲顧家,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琅華也掙扎着睜開了眼睛,雖然她知道這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是,睜開眼睛的剎那,一股明亮、刺眼的光陡然刺進來。
讓她頭暈目眩,琅華嚇得立即將眼睛閉上。
她是個瞎子,她的世界從來都是一成不變的黑暗,怎麼會有光。
琅華再次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
一片瑩白過後,人影、物什,各種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琅華不停地眨着眼睛,周圍的一切逐漸清楚起來。
她聽到有人吩咐,“快請靜明師太快來看看,是不是痘神娘娘顯靈了。”
她這是在做夢嗎?
琅華睜着大大的眼睛愣在那裡。
“琅華,你看看祖母,祖母在這裡。”
祖母?
陸老夫人?
不,這不是陸老夫人。
這張慈祥的臉,一直在她的記憶裡,對,這是祖母,是她在失明之前記憶最深刻的人,她的親祖母。
她真的死了吧,死了纔會又見到祖母。
因爲在她八歲時祖母已經死了。
那一年她出了天花,燒了七天七夜,雖然僥倖沒死,卻因此患上眼疾。母親爲了給她治眼疾,不得不跟扔下祖母,跟隨陸家去揚州尋郎中。幾天後,鎮江被叛軍攻入,她的祖母和留下的顧家人都死在鎮江。
顧家這個百年大族也在那時候徹底地沒落了。
琅華努力想要說話,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只看到一個滿面愁容的尼姑看了她一眼,“七天了也不見破花,大小姐恐怕是被痘神娘娘看上了。”
顧老太太用帕子擦掉眼角的淚水,“那可怎麼辦纔好?”
尼姑轉着手中的佛珠,半晌才嘆口氣,“只能用針試試,興許還會有轉機。”
顧老太太皺起眉頭,有幾分的猶豫。
“這兵荒馬亂的也沒有別的法子。”
讓琅華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琅華努力擡起眼睛看過去。
二十幾歲的婦人靠過來,她眉毛細長,鼻子筆挺,尖尖的下頜看起來異常的柔美,雖滿面憂愁卻掩不住面容明麗,陸瑛曾說過,母親的長相是標準的水鄉女子,就如同母親的脾氣一樣,柔軟、溫和、親切有禮,而她骨子裡就帶着一股的堅韌和倔強和母親大不相同。
在陸瑛的描述下,她曾想象過無數次母親的面容。
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到。
母親沒有死,卻怎麼也會出現在這裡。
難不成,陸家也將母親害死了。
想到這裡,琅華的心慌跳個不停,想要將一切弄清楚,卻眼皮沉重,難以控制的疲倦讓琅華再次閉上了眼睛,她努力讓自己清醒,聽着祖母和母親的交談。
顧老太太仔細地看了看琅華,嘆口氣,“可憐的孩子,鎮江城現在連一個像樣的郎中也找不到,這樣下去可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許氏擦了擦紅了的眼睛,“琅華才八歲啊,怎麼偏偏就她染上了天花,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情願替她去死。”
八歲,天花。
琅華的心豁然一顫。
難不成她這不是死後的經歷,而是她夢到了八歲時的事?
許氏道:“要不然就讓靜明師太來試試吧。”
琅華從來沒聽母親提起過一位靜明師太治好了她的天花。
顧老太太看向靜明師太,雙手合十,“我們家姐兒,就交給師太了。”
靜明師太還禮道:“老太太、太太先出去吧,老衲給姐兒施針,再晚就來不及了。”
許氏向靜明師太點點頭,然後攙扶了顧老太太,走出屋去。
八歲的時候她一定想不到,從此之後就再也看不到祖母和母親了。
琅華心中酸澀,焦急中終於再次微微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隨風輕拂的幔帳,旁邊的八仙桌擺着一隻花斛,裡面插着的枝條上開着花朵,那明亮的顏色,彷彿忽然之間將所有一切照亮,讓周圍頓時都鮮豔起來,是那麼的璀璨,那麼的美麗。
這完全不同於她所熟知的黑暗。
直到親眼看到,她才知道她多麼的渴盼光明。
其他人已經從屋中離開,只有一個尼姑打扮的人在桌子旁擺弄着物什,大約就是母親口中的靜明師太。
靜明師太打開一隻木盒,從中取出一隻布包,十分嫺熟地從中抽出兩根長長的銀針和一包藥粉。
靜明師太擡起眼睛,看到她醒來,有些驚訝,卻立即輕聲道:“可憐的孩子,一會兒就好了。”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撫她。
靜明師太手中的長針湊過來,在她眼前比劃着,彷彿要找到下針的位置。
陸瑛曾找過許多郎中來治療她的眼疾,她閒着無事也讓寒煙讀醫書給她聽,雖然她是個瞎子,卻對醫理、藥理有些瞭解,治療天花要鍼灸“養老、神闕、百會……”
那些鍼灸的穴位從琅華心中一覽而過。
靜明師太的針也越靠越近。
琅華能看到細細的針尖,直奔她眼睛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