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三五與阿芙回到琳琅苑時,天色已是微亮,桂丫頭成功獲救、毫髮無損,蘇望廷帶着自家大郎給程三五幾人下拜磕頭。
“哎喲,老蘇你這是幹什麼?”程三五將這對父子攙起,左右觀望,問道:“桂丫頭呢?”
“剛給她餵了些湯羹,在後屋睡下了。”蘇望廷問道:“要不我去把她抱出來?”
“算了算了!”程三五連連擺手:“好不容易解救出來,別再折騰孩子了。”
“多謝、多謝你們三位,我……無以爲報。”蘇望廷一貫能言善辯,但此刻只敢一言難盡,只能躬身揖謝。
程三五搓着臂膀,嘖嘖稱奇:“難得見你老蘇這樣,真夠肉麻的……蘇家大郎,伱也熬了一整天,先去歇着。留在琳琅苑好好照顧桂丫頭,先別急着回家。缺什麼就跟我說,你爹過幾日只怕忙得不見人影。”
勸走了蘇家大郎,程三五稍作洗漱,擦去滿身血污塵泥,難得換上一身寬鬆袍子再次走出,蘇望廷命下人端來豐盛酒食,算是對一夜奔忙激戰的些許犒賞。
“母夜叉呢?”程三五見桌旁只有蘇望廷與長青,剛坐下便抓起一條烤羊腿大快朵頤。
“阿芙姑娘說是要幫忙料理後事。”蘇望廷言道:“這次覬覦財寶的賊寇不止一夥,在京畿道內發生這種事,官府必定要追查到底。由阿芙姑娘出面,最是妥當。”
“老蘇,你這回可是被她抓在手心了。”程三五氣哼哼道。
“阿芙姑娘不止親自冒險救出桂丫頭,還幫我們隱瞞了動用十萬貫財寶一事,理應感激。”蘇望廷神色微肅:“據說昨天夜裡,有兩名飛賊闖入琳琅苑,還沒靠近庫房,就被阿芙姑娘的手下捉拿。估計此刻正在用刑逼問,好將其餘賊寇一網打盡。”
“我在回來路上也瞧見不少屍首,都碎成渣了。”程三五望向長青,笑嘻嘻地說:“一看就是你乾的,早知道如此,救出桂丫頭後,便該讓你一道天雷把那黃臉賊頭劈成焦炭,省得我追那十幾里路。”
長青神色有些萎靡,除了是施法召將大耗法力,也是因爲面對雲亭寨大當家的慘敗,讓他耿耿於懷。
“幹嘛不說話?”程三五瞧了長青一眼,他面前擺了一盅茯苓薯蕷羹,能補益元氣、滋養腑臟,是蘇望廷爲了鬥寶會宴席準備的菜餚之一。只是長青好像胃口不佳,吃了幾勺便呆坐不語。
“我……對付不了那名賊首,自己也陷入險境。”長青低下頭去,意志消沉。
“不怪你,那傢伙是有點能耐。”程三五扔開啃乾淨的羊骨,抓起一塊麪油餅往嘴裡塞,言辭含糊說:“你的劍術……才練了沒幾天,頭一回碰上這種硬茬,對付不了也屬情理之中。”
“我說的不是劍術。”長青沮喪氣餒,自己在道法一途鑽研多年,弱冠之齡成就不凡,結果面對一介賊寇,被打得幾無還手之力。他深感屈辱,不禁對自己過往所修所學生出質疑。
“我說了,不怪你。”程三五言道:“我看得出來,你的法術更適合在戰場對付一大幫人。最好是附近有兵馬護衛,讓你能夠從容施法。那賊頭估計就是看穿這點,所以對你窮追不捨、猛打猛攻,讓你一身法術都使不出來。”
長青擡眼望去,程三五與他對視,下巴微揚道:“你知道嗎?當初在西域,我們盤算如何對付茂才社的時候,我就是準備這麼做的。哪怕你刀槍不入,只要絆住你的手腳,打得你不知南北東西,照樣用不出法術。不過沒想到,安屈提那傢伙搞了個大結界,反倒省了我們不少事。”
長青聞言不禁推想起來,以程三五的武藝,就算不談罡氣之威,哪怕當時自己有法術護身,搞不好也會被輕鬆擊敗。
“法術嘛,是挺好用,但也不是啥時候都頂用。”程三五示意蘇望廷:“要不是有你的法術,老蘇被人圍攻,也不見得能支撐下來。你也不要總想着啥事都靠法術擺平嘛。哦,要是你能把桂丫頭隔空救出來,那就方便多了……有這種法術嗎?”
“有……以木石人偶代形化劫,把人偶和受術對象的位置隔空對調。”長青答道。
“啊?還真有啊?”程三五一下愣住,又問:“那你會使這種法術嗎?”
長青苦笑搖頭:“這已近乎仙家妙法,我又豈能做到。”
“那不就得了。”程三五給自己端來一盆雞湯泡麥飯,邊吃邊說:“其實這回我也漏算不少,沒想到居然有其他賊寇盯上那十萬貫財寶,還能算準了時機,搞一通半道截殺。我猜這些賊寇相互間安插了奸細,早早通風報信。”
“阿芙姑娘也是這麼想的。”蘇望廷說道:“而且我估計,稍後官府會派人來琳琅苑查問。”
“那我們就說一晚上都守在院子裡,根本沒出去。”程三五埋頭飯盆,甕聲甕氣道。
“只怕不行。”蘇望廷搖頭道:“昨夜趕回琳琅苑的路上,鬧出不小動靜。加上金光寺遭逢大火,屍骸甚衆,事情瞞不過去的。”
“都怪我。”長青略帶自責:“爲了攔阻那支賊寇,我強催法力,召遣神將顯形,估計渭南縣也能察覺雷聲電光。”
“反正桂丫頭救回來了,十萬貫財寶也安然無恙,死得都是些賊寇,我們沒犯事啊。”程三五不以爲然。
蘇望廷沉思片刻,然後言道:“我覺得,不如就讓長青代爲承認——就說你昨夜察覺琳琅苑附近有賊寇騷動,於是主動出手掃蕩賊衆。”
長青大感意外,指着自己說:“我嗎?可是……”
“你不是還要考道舉嗎?”程三五一拍大腿:“那乾脆趁這機會,把這剿滅賊寇的功勞認下來,名聲不就立住了?”
長青也覺得此舉對自己大大有利,可他總覺得有些名不副實。
蘇望廷溫言勸道:“長青,經歷昨夜之事,我不希望我的家人再被那些綠林賊寇盯上。如果你肯主動認下除賊平亂之舉,可讓我的家人免除隱患,而你也能得到官府青睞,名聲大漲。”
“那你呢?”長青望向程三五:“出謀劃策之人是你,斬殺賊衆也是你,這份功勞不止是我一個人的。”
“我要這功勞幹嘛?”程三五酒足飯飽,搓着肚皮說:“我沒心思跟官府之人打交道。別忘了,在那位英國公眼裡,我可是殺了他兒子的人,把自己弄得人盡皆知,是嫌仇家不夠多嗎?”
長青無言以對,程三五拍着他的肩膀說:“我明白,你是覺得自己輸給那個賊頭,心裡不爽快,不好意思認下這功勞,對不對?打架廝殺這種事,哪有人能贏一輩子的?輸就輸了,回來接着用功修煉就是!”
蘇望廷也勸說道:“長青你功勞頗多,若非有你,誰能確切知曉桂丫頭所在?回來路上僅憑我一人,也多虧你出手阻擋賊寇,怎會是毫無功勞?”
“我……明白了。”長青點頭。
蘇望廷展露笑意:“你們放心好了,官面上的往來,我會跟阿芙姑娘商量着辦。”
“好,那你們去忙。”程三五伸了個懶腰:“累了一天一夜,我可要好好睡一覺。”
……
刀光一閃,黑毛羊蹄的人面饕獸被斬成兩截,平直裂開的軀幹化爲黑翳飄散,露出面無表情的程三五。
空茫曠蕩的荒野上,程三五一如既往地斬殺着饕獸,它們成羣結隊,盤踞在一座殘破寺廟。濃密毛髮間的面容,一如雲亭寨賊衆,各持兵刃、羊蹄刨地,朝程三五發狂攻來。
程三五揮刀亂斬,身前左右盡是綿密刀光,白亮刺目,彷彿高山雪崩滾滾而下。
一連串密集兵刃交擊之聲響過,饕獸紛紛後仰,好似被雪浪撞倒一般,刃缺鋒殘,最前方几頭饕獸身中數十刀,如同被扔在砧板上亂刀砍剁的死肉一般。
程三五沒有絲毫遲滯,撞入饕獸羣中,閃身穿梭其間。饕獸斬首斷肢之處,只餘一抹刀光殘痕。
長長過道上,兩側牆壁門窗佈滿刀痕,只餘一地饕獸殘屍,相繼化爲黑翳散去。
不多時,烈焰吞噬了整座殘破寺廟,地上傾頹的無頭佛像,經歷火焰薰燒,沾滿焦灰,似乎在無聲昭示着,程三五所過之處,盡皆塗炭。
程三五一言不發,以刀拄地,殘敗瓦礫同樣化爲黑翳消散,徒留死寂無物的灰暗荒野。
黑翳散而復聚,落地變成四名饕獸,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程三五見狀,棄刀不用,雙掌蒙上一層銀灰色澤,宛如生鐵。
四獸圍攻而至,程三五掌運剛勁,帶起惡風連連,雙臂舞動起來,如封似閉,彷彿化作一顆渾圓堅實的大鐵球,所過之處,有碾肉爲漿、碎骨成糜的絕大威力。
縱然四獸兇惡更盛,凡兵難傷,但是隻要被鐵掌拂過些許,便會被連皮帶肉狠狠刮下一大塊。若遭鐵掌正面擊中,剛勁便如潮貫入,轟得筋骨寸斷。
然而四獸縱然受傷,可他們呼吸間便能恢復如初,仗着此等神異之能,悍不畏死揮兵強攻。
此刻程三五週身剛勁流轉,堪比精鐵鑄成,他仰仗此等能耐,趁兵刃加身瞬間擡手擒奪。饕獸試圖抽拔,卻感覺兵刃好似被熔鑄在一座萬鈞鐵山之中,紋絲不動。隨即而來的便是駭人鐵掌,挾神力而至,一擊碎顱。
剩餘三頭饕獸見狀大驚失色,抽身飛退,程三五飽提內勁,鐵掌向外一推,掌功凝罡而出。
三頭饕獸前後分立,後二者擡掌按背、贊功助力,前者雙臂撥弄,青黑毛髮之下血芒迸出,外擴如輪,欲與掌功罡氣力拼到底。
孰料程三五瞬間再發兩掌,後發先至,三掌氣勁併合爲一,彷彿立地升起一堵精鋼高牆,沿地平移,輕易湮滅血輪,將三頭饕獸轟碎成漫天血肉,化爲黑翳飄散,再難復原。
煙塵甫散,地面上赫然可見一枚肉質丹丸,好似飽蘊鮮活生機,與四周環境截然不同。
程三五不言不語,擡手召攝橫刀入手,正要舉刀刺落,肉丹如同活物般,具備靈性知覺,一蹦跳開,速度奇快。
但程三五沒有放任其逃遁,手中橫刀幻變爲弓,張弦一箭射出,在半空中化作千百支箭,呼嘯破空,如暴雨傾盆落下,封住肉丹所有進退方位。
肉丹被箭簇劃破,稍露血光,卻沒有就此潰敗,反倒迎風暴漲,眨眼間化爲一頭猙獰畸形的扭曲邪物,觸鬚亂甩,獠牙骨刺破體而出。
“哈哈哈哈——這都是什麼啊?”
此時程三五身後傳來笑聲,另一個自己無端現身走出,捧腹大笑:“這也太醜了,完全就是一團爛肉胡亂生長。哪怕是咱們最狼狽的時候,也不至於這樣啊!”
扭曲邪物雖無耳目,卻能清楚感受對面二人散發着不祥氣息,一時遲疑停步,不敢貿然進攻。
程三五手腕一抖,橫刀再變,化爲玉柄轆轤劍,周身劍意沖霄,化虛爲實,似成經天流霞。
“嘖嘖嘖,你這看一眼就能學會天下武功的本領,我可沒有。”另一個自己稱奇道:“聞夫子還是有點真材實料,把儒門治學格物的窮究推勘,化爲你的身心之功,如同生而知之一般。”
程三五沒有理會瑣碎言辭,長劍上指,經天流霞盤旋匯聚,化爲神鋒落下,那扭曲邪物尚不及反抗,便被天降神鋒一舉摧滅,荒野天地間猶自震動不休。
“這種腌臢爛貨就別再隨便往肚子裡吞了,行麼?”另一個自己譏笑不止:“爲了十萬貫財寶,兩邊費盡心思、拼死拼活,結果誰也沒撈到好處。琳琅苑裡藏了近百萬貫財寶,都是怎麼來?你比我清楚啊。”
程三五低頭看去,玉柄轆轤劍還原成橫刀模樣,另一個自己仰天笑談:“拂世鋒那幫人好意思說咱們是饕餮,這真正的饕餮貪佔無度,他們卻視而不見,我都替你看不慣了。”
程三五看向另一個自己,對方上前笑道:“拂世鋒不過是一羣目光短淺之輩,只知道爲了什麼狗屁夙願,在一個小圈子裡兜兜轉轉,死都不肯往井外多看一眼。你比誰都明白,咱們聯手,足以翻天覆地!總好過像你現在這樣,給那些庸碌貪殘之輩賣命效力。”
程三五一語不發,乾脆利落揮刀斬首,另一個自己化作黑翳消散,天地間迴盪着嘲弄笑聲。程三五熟視無睹,扶刀坐下,等待下一次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