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長安,大體沿着渭水一路向東,大約一百八十里便至華州,尋常車馬緩緩而行不過兩三天便可抵達,若是稍稍加快腳程,朝發夕至不成問題。
加之關中京畿一帶,道路平整、驛站密集,往來最是便捷。若不願乘車騎馬,廣通渠上也有源源不絕的漕運船隻。
蘇望廷祖上世代居於華州敷水鎮一帶,也算當地大戶人家,鄉里有田產屋宅,鎮子上也有鋪面,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衣食無憂,養得起蘇望廷這樣的讀書人。
按照族中長輩早年設想,如果蘇望廷一直跟着陸相,如今不敢說身居高位,但也應該受到朝廷任用。卻不料他後來到西域經商,一度被族中長輩視爲捨本逐末,深以爲恥。
但後來蘇望廷幾次往家中送回金銀財物,供養遠房族人讀書就學,衆人看法才漸漸改觀,蘇家也被其他同鄉視爲當地典範。加上陸相門生這重關係,地方州縣被打了招呼,也不敢亂找麻煩,強行征斂。
所以當程三五一行人來到蘇家祖宅時,看到的並非那年久失修、雜草叢生的鄉野老宅,而是一座溪渠環繞、牆塗白堊的大戶宅院。
蘇家上下得知蘇望廷回來,紛紛出門迎接。蘇望廷父親多年前已經病逝,幸好家中還有其他兄弟照顧老母。蘇望廷成婚多年,尚在陸相門下任職時便已生下兩名兒子,其中長子已經娶妻成家,育有一女。
“哎喲,老蘇,你都當爺爺了?”看着蘇望廷將孫女抱到大腿上逗弄,程三五尤爲訝異,湊到近前,好奇問道:“你叫桂丫頭?今年幾歲啦?”
那身穿紅襖、腳蹬虎頭鞋的女童聲音脆亮:“我六歲啦!”
蘇望廷哄着孫女桂丫頭道:“他是你程叔翁,快叫叔翁好。”
桂丫頭學得有模有樣:“叔翁好!”
“叔翁?”程三五一愣,望向身旁見多識廣的長青,他笑答道:“就是祖父的兄弟。”
程三五聞言埋怨:“老蘇,伱真不地道,都把我喊老了!”
蘇望廷此刻沒了往日的精明強幹,全然變成護崽老漢一般,吹鬍子瞪眼:“這是我孫女,當然喊你叔翁!”
此言一出,滿堂鬨笑。阿芙在旁似乎也被逗樂,蘇家孫女見了,指着她喊道:“漂亮姐姐!”
蘇望廷心頭一跳,急智如他一下子也不知道如何應變。
先前蘇望廷三人剛剛離開長安城,就見阿芙與秦望舒在官道上等候,說是也要一觀渭南鬥寶會。蘇望廷無法阻止,言明自己要先回華州祖宅見過家人,阿芙也照樣跟隨。
按理來說,蘇望廷在西域經商多年,帶回一兩個胡人婢僕似乎合情合理。但阿芙即便只穿着尋常窄袖襦裙,神態舉止也難掩貴氣,誰都看出她並非婢僕下人。蘇家不過是鄉間大戶,家人們見到阿芙不禁自慚形穢,也只有桂丫頭敢如此童言無忌。
阿芙聞言只是淡淡一笑,從身旁秦望舒手中接過一個小木盒,遞到桂丫頭面前打開,裡面是一對綴有珍珠步搖的金髮簪,聽她問道:“這是姐姐送給你的,喜歡嗎?”
六歲女童雖已記事,卻未必清楚金銀珠寶的珍貴,蘇望廷見狀連忙拒絕道:“使不得、使不得!這禮物太寶貴了。”
“那權且當做是給她準備的嫁妝,如何?”阿芙淺笑着將首飾塞給了蘇望廷的兒媳,對方驚異非常,一時間不知所措。
蘇望廷朝着兒子兒媳低喝道:“還不謝過人家?”
兒子兒媳趕緊行禮道謝,蘇望廷又接着說:“快快將客舍打掃乾淨,莫要怠慢貴人!”
兒媳稱是退下,桂丫頭又問道:“漂亮姐姐是喜歡程叔翁嗎?”
聽到這話,正在喝水的程三五當場嗆住,連連拍打胸脯。阿芙扭過臉來,笑靨如花,倒是蘇望廷趕緊捂住孫女的嘴巴,呵斥一聲,然後向阿芙連忙道歉:“鄉下人家不懂禮數,亂說的,還請阿芙姑娘恕罪。”
阿芙微微俯下身子,朝桂丫頭笑眯眯地說:“姐姐我啊,就是盼着你程叔翁哪天把我娶回家去,可惜你的爺爺不肯放他走啊。”
“咳咳咳!”程三五連聲咳嗽,拍打胸脯的動靜跟擂鼓一般。
蘇望廷的妻子平日裡操持家計,並非無知婦人,她看得出其中有古怪,上前牽住阿芙雙手,勸慰道:“妹妹啊,有些男人志向遠大,心思拴縛不住,一下子可急不來。你跟我好好說說,老嫂子我幫你參謀參謀。”
蘇望廷實在擔心孫女再次亂說話,只得交給兒子抱走,秦望舒也跟着阿芙一同與蘇夫人去往後堂,正廳內轉眼就剩下三名男子,頓時陷入尷尬的沉默。
“是母夜叉非要跟着來,我也沒辦法。”程三五攤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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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青輕撣袖袍,譏諷說:“要不然,讓輔之兄幫你說合說合?順便把禮數辦了。”
“你這說啥呢?”程三五罵道:“杜建章那半死不活的樣子你們是沒見到,我可不想招惹母夜叉,被她吸成人幹。”
蘇望廷無奈嘆息:“我看得出來,阿芙姑娘並無惡意,就是說笑而已……老程,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吧?”
“成家?那多沒意思。”程三五直言道:“動心思了就去妓院,每天換一個,夜夜做新郎。”
“長青,你呢?”蘇望廷轉而又問:“據我所知,修道之人並非不能成家。”
“我無意於此。”長青淡然道。
蘇望廷搖搖頭:“我看你就是眼界太高了,若非神仙眷侶,等閒不會動心。”
長青笑而不答,程三五則不悅直言:“老蘇,怎麼你這一回家就變得嘮嘮叨叨的?跟那些顧着給人說親的鄉下閒漢一樣。”
“你也看見了,我都做爺爺了,肯定就想這些啊。”蘇望廷指着對面兩人說:“你們啊,就是倆小孩,不知曉成家立業纔算懂事。你們看我那兩個兒子,雖然不得考科舉,可一個在家經營田產,另一個在州府衙門討了份流外差使,幫忙打理公廨錢,不用像我那樣在西域吃沙喝風。”
“公什麼錢?”程三五一下沒聽懂。
“就是官府給民間放貸的錢,掙取利息來補足官員俸祿。”蘇望廷說。
“老蘇,我看你這不給陸相爺幹活,照樣能過上舒坦日子。”程三五四下打量,蘇家祖宅雖然比不上長安那些高樓華堂,但勝在整潔樸素。
蘇望廷卻說:“老程,如果我讓你跟着阿芙姑娘離開,從今往後就專心爲內侍省效力,你願意嗎?”
程三五立馬搖頭:“除非我真的沒處去了,否則不會投靠那幫死太監。”
“你看,你自己也明白。”蘇望廷說:“我能有如今成就,皆仰賴於陸相爺的提攜。就算不提知恩圖報,我也沒必要另尋門路。”
長青聽到這話似乎不大認同:“貴人提攜固然要緊,但要不是輔之兄親力親爲,也不會有所成就。豈能事事歸功於他人?”
蘇望廷自己做過流外小吏,知曉庶族拔擢升遷之難,但沒有因此責怪長青,只是嘆息道:“我也希望如此,但世事不由人啊。”
……
蘇望廷難得回家一趟,肯定還要跟家人好好相處,就算家中有夫人與長子操持,但他畢竟屬於一家之主,也免不得要與四鄰鄉人交好。
富貴還鄉,若是隻會幹些購置田地產業事情,恐怕就略顯貪得無厭,徒惹他人忌恨了。蘇望廷祖上不敢說是書香門第,卻也算文學之士,不會做出這種敗壞家風的事情來。
本朝科舉取士,自然以讀書進學爲上。雖說蘇望廷自己邁進商途,直屬三代無緣科舉,但他今番出資在敷水鎮社神祠旁辦了一家鄉學,准許鄉里童蒙就讀,聘請州縣文士爲教師,除了啓蒙文字句讀,還粗習經學與律令,以便學子日後考取州縣學館。
此舉自然引得鄉人交口稱讚,就連附近縣衙也派出縣丞與經學博士親自登門拜會。
蘇望廷忙於招待賓客,程三五幾人沒有多加攪擾,而是前往西嶽太華。
最初只是長青要進山遊歷尋訪,程三五無所事事自然一同,而阿芙得知後也跟了過來,秦望舒毫不意外貼身隨行,結果就變成四人一同出遊。
“唉,不知不覺,老蘇已經變成那種無趣的老頭子了。”程三五騎在馬背上,發起牢騷:“又是結婚又是成家的,昨天晚上拉着我嘮個沒完。”
阿芙淡淡一笑,程三五見她如此,湊近問道:“我那位老嫂子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要拴縛男子的心思,最好便是做他的賢內助,讓男子無後顧之憂。”阿芙臉上雖然帶笑,可任誰都看得出她並無半點喜悅之意。
“哈!賢內助,就你?”程三五拍着大腿放聲大笑,絲毫沒有理會阿芙與秦望舒的冷冷瞥視。
長青在旁言道:“蘇兄長年在外經商,家中自然要靠夫人撐持。只是我不明白,蘇兄武藝不凡,他的夫人爲何卻是尋常女子?”
“老蘇是雷首鐵掌的傳人,他習武之餘把人家師父的女兒拐跑了唄。”程三五偷笑不止,他自然知曉這些過往:“這門鐵掌功夫太過剛猛,女子修煉不了。老蘇這些年不怎麼動武,身形發福,你們是看不出來。若在十年前,他那雙鐵掌能把對手的天靈蓋活活拍碎!”
話雖這麼說,可武學一途往往不進則退,蘇望廷多年不動武,掌功勁力可能不如往日巔峰。而經營商社、瑣事勞煩,也會拖累武功上的精進。當初吳茂才能夠輕易擊倒蘇望廷,除了有法術加持的優勢,也跟蘇望廷在武學上的耽擱有關。
“雷首、雷首……這名號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長青沉吟道。
“就是雷首山,從這往東北,過了黃河沒多遠便是。”程三五舉鞭遙指。
長青稍作思忖,恍然道:“原來是中條山的古名,山陰爲舜都蒲阪,山陽爲伯夷叔齊采薇而食之所。”
“啥?這都是啥?”程三五滿臉不解。
長青也懶得解釋,擡眼望向前方,一座東西走向的連綿大山橫亙眼前,山勢好似拔地而起,沒有多餘緩坡走勢,相當突兀,大片青灰色陡峭崖壁聳立參天,讓人不由得屏息仰望。
西嶽太華以崢嶸險峻著稱,雖說古往今來不乏修造棧道、鑿建階梯,但依舊不便攀登,人煙稀絕。因此太華山歷來被道門先賢視爲隱居清修的福地,古今帝王設壇祠供奉之舉亦是不少。
據說本朝太祖東征之時,大軍途徑西嶽,忽然覷見一位金甲神將屹立山巔雲間,引得衆人紛紛下拜。軍中將士都認爲這是西嶽山神顯聖,士氣因此大振。
後來幾經鏖戰,中原初定,太祖班師返回長安再次路過西嶽時,當即下旨敕建神祠,冊封西嶽山神爲護國威兵真君。
本朝尚武成風,不乏讀書士人渴望到戰場上建功立業,若是有機會遠赴邊陲軍鎮,臨行前也會來這西嶽真君祠祭拜,祈求武運,因此香火經久不衰。
“你說這山神顯靈,到底是真是假?”
一行人經過真君祠,長青恭恭敬敬上了香,阿芙與秦望舒不好此道,只是四下閒遊,程三五看着神壇上那寬頭大面、踞坐怒容的貼金真君像,朝長青問道。
長青沒有立刻回答,行禮如儀,走出正殿後才說道:“你要聽朝廷的說法還是我的說法?”
“呃……有區別麼?”程三五撓撓頭,看見不遠處阿芙正在跟秦望舒竊竊私語。
“按照朝廷說法,那就是太祖爺順天應人、山川有感,自然山神顯靈、助威贊功。”長青面無表情地說道。
程三五表情怪異:“這聽上去像是騙小孩的說法。”
“符瑞應命而現,是真是假,外人難測,更有可能是故意造作。”長青語氣平淡。
“可傳說中許多將士都看到山神顯靈,總不可能全是瞎編吧?”程三五不禁揣測。
“你也說了,那是‘傳說’。”長青冷笑道:“如果那不是有法術高人故意構造的幻象,興許就是大軍經過太華山,兵戈征伐的氣息與西嶽地脈產生微妙共鳴。
“地氣升騰沖霄,勾連軍中將士形容,化爲金甲神將。如果情況真是如此,那充其量就是海市蜃樓一般的狀況,純屬天地之氣自運自作,並沒有什麼天命神異。而這,就是我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