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舊事藏卷

蘇望廷是否與佛有緣誰也不知,但這番送禮吹捧,着實讓王元寶大爲滿意。

再次敲響白玉大磬,水月之景乍然消失,禪房恢復原貌,讓人難以想象方纔到底是何種幻術手段。

命一旁僧人把白玉大磬收好,王元寶轉而言道:“我前段時日聽說, 西域有妖人作亂,蘇掌事的生意是否受到波及?”

儘管蘇望廷三人都經歷過那場西域動亂,可對於身處長安的王元寶來說,終究沒有切身體會。若非作爲生意人,爲求把握商機,要時刻了解各路消息,換做是其他豪貴人物, 恐怕不會太關心西域局勢。

大夏開疆萬里, 可謂古今未有之盛, 而消息傳遞與人員往來難免會有遲滯延後,所以哪怕王元寶幾乎是長安城中第一批瞭解到西域變亂局勢的人物,等他知道的時候,實際狀況也已經發生重大轉變了。

更別說這種妖人蠱惑流民作亂的事情,本就時有發生,只要不是攻佔通都大邑、阻絕漕運通行,影響到京畿權貴置酒作樂的太平日子,大家也不會過分關注,朝廷自會派人去處置,也有渴望軍功的將士去拼殺。

而安屈提本人法術固然高明, 可西域那場動亂, 從頭到尾也就持續了數月,隨即被大都護府平定, 也沒有發生州縣城郭被攻陷的情況。放眼本朝, 那真算不得什麼大事。

最終發往長安的軍情邸報中, 無非是妖人伏誅、亂黨盡滅這種慣例措辭。誅殺首腦的請功奏表中, 也沒有提及程三五, 而是將功勞推給了內侍省的繡衣使者。

齊大都護承認程三五與蘇望廷的功勞, 私底下也的確有財帛賞賜,可是他取締寶昌社的做法,用意再明顯不過,而王元寶應當早有耳聞。

“慚愧,正好撞上大都護府檢校人丁,寶昌社收容大量浮逃戶的事情被捅出來,蘇某也差點被捉拿下獄。”蘇望廷流露出愁苦神情,按着膝蓋低頭道:“要不是上下打點一番,只怕蘇某的性命就要折在西域了。”

“齊大都護這麼幹,也太不講規矩了。”王元寶微微皺眉:“真以爲西域的局面,是僅憑兵馬武力就能全數應對過來的?沒有蘇掌事這樣的人經營錢糧財帛,那全都是空架子!”

蘇望廷誠惶誠恐起來:“王居士言重了!”

王元寶淡淡一笑,隨後問道:“寶昌社的生意做不下去,那不知蘇掌事今後有何打算?”

“說實話,蘇某也不知未來前途如何。”蘇望廷苦笑着說:“蘇某原本打算拜訪陸相爺,雖然已經託人幫忙,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進得相府大門。”

這話看似訴苦,實則是在王元寶面前展示自己的可用之處。蘇望廷是陸相門下故吏這事,並非隱秘, 王元寶主動安排昆崗院給蘇望廷一行落腳,本就是看中這重關係。

在一旁聆聽二人對話的長青忽然覺得,如果蘇望廷真要拜見陸相,恐怕用不着等待漫長時日。門生故吏這重身份註定蘇望廷與陸相一直保持聯繫,他是故意先來見王元寶,主動爲兩方牽線搭橋。

長青猜測,以陸相行事作風,估計不會親自與王元寶這種豪富巨賈直接洽談要事,以免被他人抓住把柄。所以要由蘇望廷聯繫雙方,最好還是王元寶主動請求,讓陸相有更大的迴旋和商量餘裕。

“蘇掌事把自己看得輕了。”王元寶誇獎道:“你在西域經營寶昌社十餘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那些目光短淺之輩只看到你經手的豐厚財帛,卻不知你的眼力謀略,纔是最最珍貴的寶物。”

“王居士謬讚了。”蘇望廷微微躬身。

“其他空話我就不說了。”王元寶表情認真起來:“我有意延請蘇掌事,幫忙打理生意。”

像王元寶這種一等一的大富豪,他的產業何止京畿內外,僅憑他一人哪裡料理過來?生意做到這種程度,自然要有許多人幫忙打理,一如官府衙署,有衆多職司吏員。

然而擅長經營產業,能夠抓準商機出手,精通與朝廷官府打交道的人物,無論何時都不多見。更別說蘇望廷還有陸相故吏這重關係,往往能先人一步獲悉朝廷政令,從而事先搶佔利益。

王元寶過去做生意,主要是跟那些王爺搞好關係,但這些年已漸漸觸及瓶頸,長安四大豪民,另外三家也沒少給自己下絆子,在各處蠶食自己的地盤人手。

雖然眼下仍是王元寶佔據優勢,但要是置之不理,恐怕幾年時間就會發生重大轉變,自己辛苦開創的這份事業,轉瞬就會土崩瓦解,誰都來不及挽救。

王元寶自己子侄衆多,但他很清楚,當中無一人能夠繼承這份大家業。與其被他們徹底葬送,還不如籠絡一位可靠幫手,協助自己穩固局面。而王元寶也可以漸漸淡出,只留一小部分產業,做一個尋常富家翁,遠離朝堂風波,這是他設想出的最好結果。

蘇望廷的來到,着實讓王元寶看到轉機,此人能耐他是知曉的,就光是方纔送禮的本事,多少人一輩子也學不會。

反觀蘇望廷,他思忖片刻後言道:“蘇某能得王居士賞識,倍感榮幸。只是我這些年都在西域行走,對中原同仁所知甚少,只怕屆時經營不善,壞了王居士的好意。”

這話不是一味謙遜,蘇望廷就算真的要幫王元寶打理生意,總歸要了解形勢局面,否則再聰明也是羊入虎口。

“這是當然。”王元寶計較一番:“還有不到三個月便是冬至,屆時將按照慣例在渭南縣舉辦鬥寶會。正好今年輪到我家主持,具體事務就讓蘇掌事代爲操辦,順便熟悉人物形勢,如何?我記得蘇掌事籍貫就在渭南一旁的華州,這樣也方便往來。”

“鬥寶會?”

“是我疏忽了。”王元寶輕輕扶額:“長安四大家——王、楊、郭、任的名頭人盡皆知,近十年來彼此爭強鬥勝、誇耀豪富。正好有一年冬至向陛下獻寶,四大家攀比無度,鬧得不太愉快。爲防亂象,岐王出面邀集我們四大家,商討出一個穩妥辦法來。

“最後確定,在每年冬至之前,四大家名下各路商社主事將攜財貨寶物返回長安,經過渭南縣卸下財寶,於此處提前舉辦鬥寶會。而鬥寶得勝一方,將在當年冬至入宮向陛下獻寶,自然獨享榮寵。”

蘇望廷暗暗點頭,對於長安四大家來說,若能面聖獻寶,其中好處不言而喻,四大家必定是竭盡全力爭取鬥寶獲勝。

“但是這並非比武,世間寶物要如何較量高下呢?”蘇望廷又問。

“鬥寶會舉辦時,岐王將邀請各路雅士大家前來品鑑,得出一個較爲公允的結果。”王元寶望向蘇望廷身後的程三五與長青:“不過這鬥寶會也不僅是比拼寶物和財力,暗地裡的較量也不容忽視。今年輪到我王家主持,試圖破壞之人想來不少。”

“如此大事,王居士真要託付給蘇某麼?”蘇望廷再次謹慎發問。

“我相信蘇掌事,既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人品。”王元寶神色平淡,卻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氣勢。

“好。”蘇望廷經營寶昌社多年,也是面對過大小風浪的人物,當即應承下來,並且說道:“不過既然王居士將此事託付蘇某,人手一項還請不吝安排。”

“此事理所應當。”

……

阿芙換上一襲緋紅圓領袍,頂戴折腳襆頭,如同尋常官員般,在皇城各衙署間穿梭行走。懸掛腰間的魚符形制有別於其他南衙官吏,刑部院署外的衛士看了一眼,認出內侍省獨屬徽記,根本不敢出言攔阻。

刑部院署中,大小官員往來頻繁,部分人手持卷宗匆匆行走,不遠處廳堂中還傳來案情爭論的聲音。

此時一位年輕令史看到阿芙,見她一名胡人女子身穿緋紅官服,哪怕在長安也是甚爲罕見,莫不是宮中女官?他趕緊上前叉手作禮,攔阻問道:“不知上官前來有何貴幹?”

阿芙亮出馮公公給予的鐵令牌,頂端有獨角獬豸的紋路,她表情冷淡,甚至沒有看那年輕令史:“內侍省辦事,前來調閱卷宗,帶我去案牘庫。”

聽到內侍省三字,年輕令史膝蓋一軟,差點跪倒,隨即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暗罵自己非要多管閒事,招惹這班瘟神。

“上官請……”年輕令史只得渾身冷汗將阿芙帶到案牘庫,跟庫房主事簡單說明後,匆匆告辭離去。

“不知上官要調閱哪一年的卷宗?”庫房主事躬身問。

阿芙來到幽暗靜謐的案牘庫內,望見格架櫃排列成行,卷宗案牘塞得密密麻麻,不見塵灰積累,此間主事顯然時常掃除。

“十年前……也就是初元三年,與河陽血案相關的卷宗。”阿芙言道。

“河陽血案?”庫房主事微微一怔,叉手躬身:“請上官稍後。”

等待片刻,庫房主事捧着一份卷宗來到,上面用黃色綢帶纏縛,聽他恭敬解釋:“稟告上官,這份卷宗依照案牘令,乃是最高一等的‘黃封’,除非有旨意,否則不得帶離案牘庫。上官若要翻閱,請至一旁小屋。”

阿芙微微頷首,跟着庫房主事來到小屋,對方將卷宗交出後,行禮退下、闔上屋門,沒有多問半句話。能在這裡辦事的人,無不是口風極嚴,一貫秉持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

阿芙坐下後解去黃色綢帶,緩緩展開卷宗,上面用規整方正的字體寫下案情,還包括勘驗案發之地與死者屍體的具體記錄。

有趣的是,阿芙粗略掃過,發現地方府衙粗略勘驗一輪後,朝廷又緊急派出一位精通查案驗屍、緝捕要犯的司法參軍,前去細加檢驗。

那位名叫鄭詢的司法參軍彼時在東都任職,他經過勘驗後發現,河陽血案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名兇手,並非數多賊寇羣聚作案。

鄭詢逐一檢視屍體,又反覆勘察孫家莊園,大體還原出那名兇手殺人順序,光是看卷宗文字,阿芙就生出一種身臨其境之感,暗道這位司法參軍文筆亦是極妙。

鄭詢指出,兇手殺害孫家滿門,乃是有着極爲縝密的思緒謀劃,因爲那天正好是河陽縣開國伯孫紹仁的五十歲壽誕,子女妻妾全都在莊園內,白天是當地官員長者前來慶賀,夜晚則是自傢俬宴,兇手正是趁夜晚私宴時犯案。

由於宴席入夜不停,所以不需要大批人手值夜,孫紹仁或許是爲表寬容,准許一批護院歸家,因此當時莊園內只有少數護院家奴,而且領了銀錢賞賜,正在偏僻處聚衆賭博。

結果這羣護院率先遭受殺害,兇手出手凌厲,那些護院甚至來不及出聲提醒,不是被扭斷脖子、便是被擊碎咽喉,沒有多餘扭打纏鬥的痕跡。

僅憑這點,鄭詢便猜測兇手可能曾在軍中效力,這種類似於夜襲敵營、絞殺守衛的手法,在幽燕邊關一帶,常被小隊斥候用於對付東胡前哨。

阿芙看到這段時,美目微斂,她回憶着程三五的刀槍武藝,的確帶有幾分軍中所傳的味道。之前她還不覺得奇怪,因爲西域商社本就收容了許多逃散兵士。

繼續看下去,鄭詢發現那兇手似乎沒有急於闖入舉辦宴席的正堂,而是幾番引誘孫家下人來回走動,然後將其分批殺害。

從這時起,兇手便不再顧忌殺人手法。當孫家察覺異狀,其中一名兒子帶着兩名隨從騎馬外出,鄭詢猜測他們這是前去報官或者調遣附近莊丁佃客,可結果就是被幾根削尖的木棍釘死在地,足見兇手勁力之強。

再往後,鄭詢認爲兇手已經陷入瘋狂,開始無差別殺人,不區分孫家親眷或婢僕下人,而且動輒以巨力撕開肢體軀幹,或是臨時奪取兵刃,將極少數反抗者一刀兩斷。

更可怕的是,鄭詢勘驗屍體時發現,兇手可能有食人惡習,孫家三子孫德壽被開膛破肚,咽喉腑臟處約略有撕咬痕跡。

孫紹仁最後自然也慘遭毒手,頭顱被硬生生與脖頸撕扯分離,死法極爲痛苦。他似乎曾讓幾名下人護送一位姬妾離開,可結果這夥人最終也沒能生還下來,兇手迅速追上,將他們盡數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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