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抒懷直見

第44章 抒懷直見

“弟子奉命送還十二太黃鐘,請觀主過目。”

次日清晨,中黃觀祖師殿內,供案之上爐香嫋嫋,牌位次第羅列,宛如崆峒神峰,森然肅穆,彷彿中黃觀列代祖師並坐垂目,注視着長青先生將法器拱手遞給一名老道士。

這老道士鶴髮童顏、玄冠青褐,這身服飾按照本朝道門科律,當屬洞神法位,具備掌管宮觀的資格。

接過十二太黃鐘,老道士先是朝祖師牌位深深一拜,隨後輕嘆道:“在我們這一代裡,周師弟修爲最高,因此當年齊大都護親身登門邀請,他便動了在西域光大道門、弘揚玄風的念頭,還向我請走了十二太黃鐘。”

長青先生沉默不語,像十二太黃鐘這種法器,歷經數百年傳承,最是契合中黃觀一脈的法術,它的重要之處絕不僅是用來禦敵鬥法,而是凝結了法脈傳承的精華。

甚至可以說,這一口約莫拳頭大的黃銅小鐘,比崆峒山各處宮觀樓臺加起來還要貴重。

一般而言,像十二太黃鐘這樣的鎮山之寶,是不會被輕易帶離的。而周鍊師離開中黃觀少說也有六七年,要是發生什麼意外,這件關乎傳承的法器很可能就要流失在外了。

長青先生也是頭一回來崆峒山中黃觀,能夠備受觀內道衆禮遇,由他主持葬儀,正是因爲他履行承諾,主動送還十二太黃鐘,而沒有私下獨吞。

長青先生的師父達觀真人早年曾在中黃觀修道,但他覺得覺得觀內所傳道法浮華不實,於世事無補。

秉性耿介、不肯稍讓的達觀真人當衆頂撞上一代觀主,使得他在中黃觀難以立足,乾脆背門而出,獨自遊歷山川、尋訪高深道法,最終在嵩嶽站穩腳跟,於伏藏宮另開一脈。

“我們得知師弟在嵩嶽伏藏宮開宗立派,初時內心也是五味雜陳,嫉妒有之、厭恨有之,還有的人等着看師弟出笑話。”老道士將法器收好,儘管身體還算康健,但回憶起往事時,仍是掩飾不了那垂暮氣息:“可如今死的死、走的走,中黃觀裡,我這一代人就剩我一個了,剩下的都是些不爭氣的徒子徒孫。”

“觀主休要講喪氣話。”長青先生言道:“弟子見中黃觀殿室樓臺衆多,這些都是觀主的功勞。”

“你這是在挖苦我啊。”老道士搖頭道:“師父當年讓我接掌中黃觀,無非就是看在我擅長經營的份上。你看我這一身,還是洞神法位,修爲淺薄,只能靠着一幫徒衆鼓吹彈唱,不至於讓人看輕我中黃觀。”

長青先生不知如何接話,其實他自己並不喜歡這種做法。但修煉有成、精通道法的人,永遠都是極少數。即便是年輕時被認爲資質不凡之輩,或許終其一生,在法術上的造詣也不會太高。

就長青先生看來,如今中黃觀能夠施展法術的,除了這位老觀主,便再無第二位了,衰敗下去或許只要一兩代人。

“師侄是否有意留在本觀一段時日?”老道長問。

“弟子還要去一趟長安。”長青先生借言婉拒:“不瞞觀主,弟子至今仍未得道籍籙書,此去長安,便是打算到玄都觀參與道舉。”

“哦?”老道長眼珠一轉,領着長青先生來到偏殿,邊走邊說:“師侄或許有所不知,這道舉也如同科舉,每年招錄不過二三十人,可謂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且不是到了玄都觀就能徑直赴考,還需要地方州縣的舉薦書牒。”

“弟子也曾聽聞。”長青先生言道:“只不過弟子修煉道法略有小成,這區區道舉,不過是隨便應付,討個明白出身罷了。”

長青先生還記得阿芙曾經說自己是沒有官身的山野村夫、假道士,這些話雖然難聽,但細究起來並不算錯。長青先生縱然法力不俗,仍然只是一介白丁。

老道長卻是連連擺手:“師侄你是不知道,每年去長安玄都觀參加道舉的,也不乏有法術在身的人物,可考不過就是考不過!”

“爲何?”

“道籍籙書不過幾張紙,真那麼值錢嗎?”老道長笑容帶有幾分神秘意味:“考過道舉,初道法位直接給田八十畝,正一法位加給四十畝。而這前兩個法位,可都不用考法術,只是考諸道經學問。”

長青先生聞聽此言,臉色微沉,以他聰明才智,立刻就能洞察其中關竅:“道籍籙書都發給達官貴人了?”

“那不然呢?”老道長感慨不已:“如今長安,入了道的達官貴人多如牛毛,讀書人以談玄論道爲風尚,寫詩也要寫遊仙詩。你猜猜這裡面有幾個是真心修持道法的?”

長青先生強忍着不發作,道門如今這種看似鼎盛興旺的表象下,多是濫竽充數、跟風附和之徒,這些人不達清靜真意,無非是帶着獵奇心態而來。

而這種人越多,越是會助長旁門左道攀附正宗、指僞爲真,沉渣泛起,使得道門內一片妖氛故氣。

“至於說州縣舉薦,名額也是極少。”老道長接着說:“最多的就是西京和東都,各一百名,可那早就被分完了。好在因爲周師弟到都護府任事,中黃觀獲得一個鄉貢名額,每年可以派一人前去長安赴道舉。”

老道長當即取出筆墨,寫了幾筆擡頭笑道:“還沒問師侄的籍貫出身與俗家姓名,這送去玄都觀的薦書上要寫明才行。”

“南陽,唐子衿……青青子衿的子衿。”長青先生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向他人報出自己原本姓名了,自從得了師父所賜道號,他便試圖忘卻這個本名。

“青青子衿?”老道長運筆如飛,同時笑道:“令尊令堂想必伉儷情深。”

長青先生下巴一顫,幾乎要罵出聲來,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起幼時所見——病弱的母親時常臨窗倚坐,出神幽思、久久不語,癡癡地望着窗外,難以言述的悽清氣息充斥暗室,形成一幅定格圖畫,烙印在長青先生腦海深處。

“那個男人早就拋棄了我們,你爲什麼還盼着他?爲什麼還要給我起這個名字?”跪在母親墓前,心智早熟非常的唐子衿悲恨交加,放聲大哭。

那一天後,唐子衿……不,長青先生曾發誓不會再流一滴眼淚,但達觀真人用粗糙大手摸着他的小腦袋:

“長青,你今日流淚,是因爲見證生死。修道之人固然要參透生死大關,可若是看到世間生死仍一無所覺,那恐怕不是正道。來日你若再見生死而流淚,必將回見本心,有所證悟。”

師父的話語迴盪耳邊,長青先生這才發現,自己此前因爲周鍊師的死而幾番流淚。

初時長青先生以爲是修道之人物傷其類,如今才發現,自己過去心性有缺,嘲笑他人僞飾太多,可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好了!”老道長寫好一封薦舉書牒,蓋上印章:“師侄來日到了長安玄都觀,遞上這封薦書,便能順利參與道舉。”

長青先生接過書牒,當即躬身拜謝,老道長唯恐有失,又多加提醒:“玄都觀不比他處,豪門貴胄往來,尋常銀錢賄賂反倒弄巧成拙。師侄道法精湛,只需展露一二即可。太過高明的法術,恐怕會惹來不必要的窺視。師侄有貴人相助,名登道籍想來不是問題。”

“多謝觀主指點。”即便知曉對方此舉是報答自己送還十二太黃鐘,但長青先生還是發自心底感激稱謝。

收好薦書,長青先生與觀主來到道觀一旁客舍,程三五一行正在此間用膳。

一入門,就見到程三五捧着比臉還大陶盆,將青黑色的青精飯撥入口中,本就較之常人要粗的脖頸一收一縮,讓人懷疑他根本不曾咀嚼,就是把米飯倒進一個深淵之中。

這青精飯乃是道門先賢創制,先將南燭葉搗碎出汁,用來浸米蒸飯,然後經過九蒸九曬,製備成乾糧,便於長久貯存,也適合遠行攜帶,是道士入山登涉必備之物。

有些擅長金石外丹的道派,甚至會在青精飯中加入青石脂,浸泡多日,蒸煮搗爛後加入蜂蜜搓成丹丸,一日三丸,配合辟穀煉氣。

當然,中黃觀用於招待客人的青精飯,還會混入菌菇、筍乾、野菜一同燜煮,最後澆一勺胡麻油增香,顯得米粒晶瑩光澤,色香味俱全。

而除了青精飯外,餐案上還有好幾樣齋飯——比如叫做“土芝丹”的酒糟煨芋頭,叫做“神仙餅”的白朮山藥搗碎加蜂蜜合煮,叫做“真君湯”的杏幹煮粥。還有一味“山家三脆”,是用嫩筍、小蕈、枸杞頭下鹽水焯熟後,加胡麻油和醬醋拌成一碟,最是精緻可口,引得阿芙頻頻下箸。

不得不說,中黃觀的齋飯堪稱一絕,除卻不分好歹的程三五,蘇望廷與阿芙都頗爲讚賞,就連侍立在阿芙身後的秦望舒也吃了幾口神仙餅,還悄悄向觀內道人詢問起這些齋飯的做法。

“鄙觀清苦,不比長安繁華,只有這些山家蔬實,還請諸位見諒。”老道長拱手揖拜,他昨夜剛從長青先生那裡知曉,阿芙是內侍省的貴人,但他不敢聲張,只是命觀內道衆準備上好齋飯待客。

程三五放下陶盆,扭頭看了一眼,擡手叫嚷道:“啊!你是昨天追我的那個老雜毛?!”

“貧道方德一,添爲中黃觀觀主。”老道長微微一拜。

“來來來,你跟我說清楚,昨天的苦役是怎麼一回事?”程三五站起身來,指着長青先生言道:“我聽他說了,你們中黃觀根本沒有交梨樹,那就是一棵普通梨樹!”

方德一臉色沒有半點懼怕,輕捋鬍鬚,露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裝腔作勢起來:“非也非也,我昨日見壯士你眉間帶煞,若不盡早應對,恐有血光之災。故此設下一計,讓壯士進山往返挑水,借崆峒山草木正氣化消凶煞。”

“啊這……”程三五被唬得無言以對,愣愣望向長青先生。

“方觀主此言不虛。”長青先生一想到程三五昨天傻乎乎提桶挑水的樣子,笑意幾乎要涌上臉面,他還看到程三五身後蘇望廷與阿芙俱是扶額掩面、艱難忍笑,但他還是咬牙死撐,配合着說道:

“而且不論如何,是你偷竊在先,幫中黃觀挑水一夜,聊作彌補,也不算過分。就你方纔吃的一整盆青精飯,可比十個大梨還要貴。方觀主待你甚是優厚,你可不要錯怪好人了。”

程三五面露慚色,他回頭看了一眼,蘇望廷與阿芙一瞬間恢復成若無其事的模樣,只有那秦望舒冷銳目光帶着譏諷之意。

“好吧……”程三五撓撓頭,朝方德一拱了拱手,很是勉強地說道:“我做得不對,還請道長原諒。”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方德一捻鬚言道:“壯士來日成就不淺,善自珍重。”

言畢,方德一轉身飄然離去,高人氣度展露無疑。

程三五肩頭一鬆,還沒說話,身後爆出一陣笑聲,蘇望廷與阿芙實在忍不下去,讓程三五一臉茫然。

“你們笑什麼?”程三五扭頭又見長青先生嘴角含笑,露出本屬於他的年輕性情,過去那種自視甚高、不屑類比的氣質消散無蹤。

“你看什麼?”長青先生察覺程三五牢牢盯着自己。

程三五沉吟道:“你好像變了,但我說不出來是哪裡變了。”

長青先生眉頭一動,自己剛剛勘破心境上的一重關隘,這個程三五竟然立刻察覺,此等不可思議的敏銳,簡直如同野獸一般。

“多謝。”長青先生忽然說。

“謝什麼?”程三五不解。

“當初在西域,是你們救了我。”長青先生坦然面對過往:“那時候在呼羅客棧外,你們大可殺了我,但你們沒有這麼做。”

“要謝就謝他們倆。”程三五指向身後兩人:“一個發現你還活着,一個勸我別動手。”

長青先生對程三五的坦率無拘深爲歎服,這人比起自己,更能直面自己內心,可謂是不加掩飾的真性情。

“我的事情辦完了,跟你們一同去長安。”長青先生淡淡一笑,坐到桌案旁用起早膳:“還有,以後叫我長青就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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