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此事便有勞上章君了。”任風行拱手道。
“且慢。”長青出言喝阻,語氣中帶上幾分過去罕見的威嚴:“行刺康軋犖兇險萬分,而且未必能有多少獲益。”
“是麼?我倒覺得是個好法子。”阿芙支着下巴說道,很好奇長青的變化。
長青好像發出一聲輕嘆:“幽州節鎮公然叛亂,將士達二十萬之衆,這種事不是一兩個野心之輩能夠煽動起來的,光是刺殺康軋犖一人,只怕弄巧成拙。”
“何出此言?”阿芙言辭語氣仍然跟過去一樣,面對長青就像看待小孩一般,引來任風行和隱龍三老頻頻目光示意。
長青與之相處也沒有多少天子威嚴,解釋說:“本朝初年用兵屢屢得勝,根基在於府兵之制、均田得宜,方能使得將士用命。但是府兵半耕半戰,重內而輕外,難以長久征戰。
隨着後來渡海遠征高句麗,濫施勳位、賞賜愈少,府兵漸漸不堪徵調,於是兵募日盛,將士得以常年鎮守邊地。並且爲減朝廷財稅負擔,准許邊鎮節度自行籌措糧餉、安排人事。”
阿芙自然見識過這些節度使權威,他們在所轄州縣內,權威極盛。
“康軋犖身爲胡人,主持幽州節鎮十多年,期間培植了多少人手?其麾下將士恐怕早已是隻知節帥而不知天子了。”長青無奈:“此去就算刺殺成功,恐怕立刻就有後繼之人,難不成還能一口氣將所有將帥幕僚全部殺光?”
阿芙笑道:“若是將這些人引到一塊,然後用個結界將他們罩住,餓上一兩個月,或許就大功告成了。”
此言一出,其他人當然都聽懂了其中譏諷影射之意,隱龍三老無法容忍,沉聲喝道:“放肆!不要以爲過去受到重用,如今便可以肆無忌憚口放厥詞了!”
阿芙沒有理會這些老朽,自顧自地說:“刺殺康軋犖的事我來操辦,但能否成功,我不會保證。”
長青擡眼望向陸衍,想從他那裡獲得指點。
“可以一試。”陸衍並未阻止。
長青臉上沒有多說什麼,但心中略微有些不滿,他其實不希望阿芙在這種關頭冒險。
任風行起身告辭,阿芙正要離開,長青卻開口道:“阿芙姑娘請留步,朕想要單獨一談。”
阿芙眉頭微擡,隱龍三老趕緊上前低聲勸阻:“陛下,此妖女與饕餮有舊,況且性情乖戾,不可與之獨處。”
“朕也與饕餮有舊,你們不如將朕鎖進籠子裡,也省得費心!”長青面浮慍怒,拂袖喝退三老。
待得延英殿內只剩下兩人,長青扶額嘆息,阿芙見狀笑道:“看來你這個皇帝當得並不自在啊。”
“何止是不自在!”長青隨便坐下,全無儀態地揉着臉面,活動那有些僵硬地皮肉:“成天端着架子,不準在臣下面前顯露表情,就連每天用膳都要被一羣宦官宮女盯着,難受死了。”
阿芙看到長青這副模樣,放聲而笑,長青也因爲這笑聲而大感放鬆,好似回到過去,三人一同行走在外時那般,儘管時有兇險,卻稱得上快意暢懷。
“讓我猜猜啊。”阿芙看着無力趴在書案上長青,笑眯眯地說:“應該有人勸過你不要當這個皇帝吧?”
長青微微點頭,阿芙則說:“當年看到伱的第一眼起,我就說你是假道士。你看看人家白雲子,何等名望地位、修爲境界?真要干涉朝堂俗世,張張嘴罷了,但他依舊懂得保全身命,見形勢不妙,直接飛昇了事。不像你,明明有退路,偏要迎難而上。”
“退路?哪裡有退路?”長青嘆氣:“就算真的攜妻小家人躲進某處福地洞天,不過是龜縮自保,等天地大劫真的來臨,也不得長久。”
“你真覺得程三五會重啓洪荒?”阿芙問。
長青聽到這話立時來了精神:“你也覺得那個人就是程三五,不是饕餮?”
阿芙擡手將頭髮撩撥到耳後:“我的男人,我總歸能夠分清楚。”
“可是如今的程三五,恐怕已經不能尋常道理來描述。”長青說:“我這段日子跟着聞夫子瞭解拂世鋒的前塵過往,還有饕餮化人的種種謀劃,隱約感覺,現在的程三五已經變成天地間一種造化之功,引動災劫考驗世人。”
阿芙稍作思量:“這不就是道經中試煉修行的魔王麼?”
“魔者、磨也。魔王之說,不過是設譬說喻,並非真有這麼一尊魔王會在人前現身,更多是煉氣存神時,用功有偏,在識海中浮現種種異象,磨礪道心。”
長青邊想邊說:“但程三五如今成就,堪稱是拂世鋒積千年之功,太一令在身,能像禹王、祖龍那般,重定天地氣數之序。反過來說,對不明深意的外人,程三五的確跟魔王無異。”
“聞夫子是要你對付程三五麼?”阿芙心思玲瓏剔透。
“是。”長青點頭:“他希望我效法太祖皇帝,救蒼生於危難之中。”
阿芙嗤笑一聲:“別說是你,哪怕是大夏太祖和劉玄通一塊死而復生,都不是程三五的對手。”
長青看着面前盛着百竅納真丹的玉匣:“不,還是有機會的。”
“就算靠着靈丹妙藥突破先天境界,也不過是在他手上多支撐幾回合罷了。”阿芙搖搖頭。
“如果是皇極天光陣,加上拂世鋒,應該是有一戰之力的。”長青說這話時反倒頗爲自信。
“拂世鋒現在都沒幾個活口了。”阿芙提醒說。
長青搖頭道:“我說的拂世鋒,是一柄即將出爐的神劍。自從我登基稱帝之後,便隱約感應到這柄神劍了,只是尚差幾分火候,需要衆生願心寄託在我身上。”
阿芙表情凝重起來:“我對這些事瞭解不多,但看起來不像是成天呆在宮禁裡就能做到的。”
“所以我打算……御駕親征。”長青說這話時,周身氣度一變,肩負衆望的人間帝王,着實有一股不容邪祟侵害的罡正偉力。
“好小子,不再是以前那個假道士了。”阿芙頗爲感慨,拍案而起:“好,我就幫你試一試那個康軋犖,看他有多大能耐!”
“一定要小心。”長青言道:“我雖未見過此人,但夜裡定坐行功,曾生出幾分微妙預感,覺得他已經不是凡俗物類,估計沒那麼容易被刺殺。”
“我當然明白,這傢伙十有八九是被某位幕後高人擡出來的。”
阿芙這話剛說完,臉上神色微微一變,擡眼掃視,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瞥見長青站起身來,阿芙問道:“你也感應到了?”“對。”長青眉頭緊皺,扣指掐算:“將一重法度鋪展於天地之間,怎麼這種感覺……有些像安屈提的手段?”
“這手段不是像安屈提,而是他本來就在效仿九龍封禁之局。”
此時聞夫子從殿後走進,聽他說道:“程三五出手了,他應該是奪走了第八道太一令。”
長青連忙追問:“那豈不是隻剩一步之遙?”
“我想他不會那麼快。”聞夫子不見絲毫急迫,從容穩重:“他會等拂世鋒鑄成之後纔出手。”
“你倒是瞭解他。”阿芙兩臂叉抱,語氣略帶不悅:“對於自己一手打造的傑作,你就沒有什麼感想嗎?”
聞夫子想了想:“我很欣慰,因爲程三五比我看得更高、走得更遠。”
阿芙輕叱道:“嘴賤可以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我是勸你們不要用往日眼光看待程三五。”聞夫子再次提醒:“現在他要走的路、做的事,已經到了幾乎不由自主的程度。想要救他,便先要殺他。”
……
昔日鶯鶯燕燕的國色苑中,此刻肅殺之意滿布,赫然一道劍光破空直落,受壁障所阻,再難寸進,隨即旋轉不停,似乎要鑽破壁障,迸出點點火星。
眼看壁障浮現裂痕,忽有幾片花瓣飛上,化入壁障之中,好似溝壑填沙一般,輕鬆彌合裂痕,擋住飛劍進一步侵攻突破。
“哼!妖邪把戲!”
一聲叱喝迴盪花叢,但見一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站在屋頂,身背劍匣、並指虛引,又有兩柄巴掌長短的飛劍自匣中飛出,甩出兩條白色劍光,飛空直上,蓄滿庚金鋒銳之氣,悍然下擊,攻向面前壁障。
飛劍攻勢不斷,刺、切、削、斬、挑,雖然只有三柄飛劍,卻運使出劍影紛紛、鋒芒如林的勢頭來,使得那籠罩花叢的壁障漸漸收攏聚縮,竭力自保。
“這雜毛太過分了!”
壁障結界之中,身姿豐腴、性情潑辣的解語娘揮動手中飛花鞭索:“不過是仗着幾柄飛劍,竟敢欺上門來。且讓我出去,用鑽心刺拿下他!”
“不要胡鬧!”
丹娘子皺眉喝阻,揚手拂袖,又有花瓣揚動,加持結界壁障。她望向遠處屋頂男子,沉聲道:
“我如果沒猜錯,此人應該就是燕山彈鋏閣的楊雲駟,傳聞他精擅養劍、御劍之術,三十年前便歸隱不出,沒想到竟被叛軍請下山來。”
解語娘很是不忿:“以你的修爲,加上我們幾個聯手,要拿下此賊並不算難,爲何偏偏龜縮不出?”
一如過往雍容國色的丹娘子輕嘆道:“如今幽州叛軍已經佔據洛陽,聲勢浩大,其中不乏高手。洛陽左近許多門派宗傳,俱是封山閉洞,不願牽涉其中。若是我們逞一時之憤殺退這楊雲駟,定然會引來更多高手,屆時煩惱無窮。”
國色苑就位於洛陽西郊,幽州叛軍一到,便闖入內中大肆搶掠。
好在丹娘子早有防備,讓一衆弟子躲進早先設下的結界之中,利用丘陵草木佈置迷陣,隱去蹤跡。
但國色苑中還有許多教坊女子、宮人婢僕,丹娘子也不可能盡數庇護,結果自然是遭到叛軍擄掠蹂躪。
短短數日間,國色苑便淪爲地獄一般,晝夜哭嚎哀吟之聲不絕。一些叛軍將士甚至將此地當成遊獵場,將遭受凌虐的女子故意放走,然後縱馬揚弓,較量誰能射殺更多。
丹娘子等人雖是花精出身,但久處人世,也無法容忍叛軍如此作爲,便趁他們夜裡歇息時,略施懲戒,試圖將他們逼走。
有些叛軍的確誤以爲國色苑中鬧鬼,他們逃回洛陽城中不久,便搬來了楊雲駟這位救兵,請高人“捉鬼除祟”。
楊雲駟並非凡俗,一眼看出國色苑中獨具氣象,行遊一陣便找到了丹娘子等人的藏身之所,當即祭出飛劍,試圖擊穿結界。
好在長青傳授的結界陣法十分精妙,佈置得當,就算面對楊雲駟那採集五金精英、吐納養煉數十載的飛劍,依舊抵禦得住。
“可這樣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解語娘不由得發起脾氣。
“芳主,準備好了。”此時女冠模樣的瓊英子前來言道。
“你們幾位蒔花使護着弟子們先走一步。”丹娘子說。
“是。”
待得一衆花精施展妙法遁走別處之後,丹娘子主動解除壁障,楊雲駟這才得以親眼見到這位羣芳之主。
“你便是國色苑的牡丹花精?”楊雲駟面容冷峻,絲毫沒有因美人在前而生出半點旖念,三柄飛劍繞身遊弋。
“道友隱修多年,何苦爲了這些貪殘凡夫出面?”丹娘子問道:“叛軍在國色苑的所作所爲,想必道友早已看在眼裡,莫非彈鋏閣就是這般不分是非?”
“俗緣牽扯、恩情勾牽,不得不爲。”楊雲駟言道:“我知曉國色苑中花精不止一位,但我也懶得追究。你們害得康節帥幾位義子重病癱瘓,若是你隨我前去認錯賠罪,或許能保全其他人。”
丹娘子笑眯眯地說:“幽州叛軍在國色苑大肆施暴凌虐,招致報復又怪得了誰?我乃世外之人,懶得理會你們爲何造反,但如果真想成事,那位康節帥最好學會約束麾下將士。”
“我不會勸第二次。”
楊雲駟非常果斷,見勸告不成,背上長匣再飛出兩柄飛劍,霎時五劍並飛,劍氣似長虹經天,要將丹娘子一舉斬殺。
丹娘子周身花影綻放,大法力發動之際,眉眼倏動,驚見楊雲駟腦後幽冷光華一閃而逝,這位隱修劍客的腦袋伴隨血花沖天揚起,當場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