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陋?”
楊無咎難以置信,自己苦修多年才練成的炎風刀法第六重境界,在對方口中竟然只落得這等評價。
當年楊無咎遭受仇家追殺,一路逃至衡山附近,因爲受傷沉重,在山野間昏迷不醒。
原本楊無咎認定自己必死無疑,卻機緣巧合被烏真人所救。他不僅爲楊無咎治癒傷勢,後來還指點他習武練功。
如今楊無咎當然清楚,烏真人出手解救自己、指點傳授,當然不是出於好心,他就是要栽培一個忠心可靠的俗家弟子,用來搜刮民間,以助修煉。
烏真人一眼看出炎風刀法有炎勁自傷的弊端,除非有高深內功化解消弭,否則刀法境界越高,炎勁自傷越深,未來就算僥倖不死,遲早也會走火入魔。
但楊無咎根基已定,輕易沒法改變,於是烏真人讓他前往湘水源頭,趁機盜取冰魄至寶,然後以秘法埋入膻中,從而化解炎勁。
而得了湘水冰魄之助,楊無咎不僅徹底擺脫炎勁自傷之苦,還因此能匹配身中陰陽氣機,從而武功修爲與日俱進。
只不過當楊無咎嘗試突破第六重境界時,發現除了功力提升外,刀法本身並沒有真正超越過往。
好在烏真人不吝指點,傳授了一門凝鍊心神意念之法,將刀中極意用目光向外投射。
若有人妄圖與楊無咎對視,立刻就會被刀意震撼心神。而對於楊無咎這種擅長使刀的武者來說,刀意所及,便是鋒芒所至,他甚至可以做到瞪別人一眼,就讓對方身中氣機沸騰,從而嘔血重創。
事實上,以楊無咎的武功刀法,洞庭湖以南的地界早就沒有對手了,能與他交手十個回合的人寥寥無幾。
但是像今天這樣,三招之後徹底敗下陣來,沒有半點逆轉可能,彷彿讓楊無咎再次經歷昔年慘敗。
“風火無停、神鋒無形,刀法口訣你都忘了麼?”程三五把玩着烏金橫刀。
楊無咎露出一絲困惑表情,程三五當即瞭然:“你不知道?”
程三五當初修煉炎風刀法,是阿芙從內侍省隱龍司借來的刀譜,其中心法口訣經過隱龍司高人增補,或許那句話也是後人添加。
“你的炎風刀法是誰教的?”程三五又問道。
楊無咎出身卑微,刀法只是聽那位江湖客口傳,根本沒有什麼刀譜可言。而後來得到烏真人指點,可以說早就走上另一條路。
按捺心中不忿,楊無咎迅速恢復理智,回答說:“楊某有幸,早年曾得仙人點化,因此在刀法上小有成就。”
從一開始,烏真人就示意楊無咎將程三五引到衡山,如今正好有機會,他便立刻轉變話題。
“仙人?”程三五聞言發笑:“這年頭哪來這麼多仙人?可別又是什麼山裡的千年老樹成精,被當成仙人來拜。”
楊無咎正色道:“請昭陽君言辭慎重一些,那位仙人法力廣大,興許能聽到伱我對談。妄加譏諷,小心惹怒仙人、降下災殃。”
“什麼狗屁仙人?還降災?”程三五怒笑道:“我倒是想見識見識,這位仙人到底何方神聖?”
楊無咎心下暗喜,自己挑撥兩句,對方便輕易上鉤,可見其空有一身高深武功,實則衝動莽撞,倒是與烏真人先前告知頗爲吻合。
“仙人洞府位於衡山。”楊無咎答道。
程三五說:“不遠,那你現在就帶路。”
楊無咎連忙言道:“拜見仙人豈可輕忽?若是無禮,只怕連洞府門戶都尋覓不着……這樣吧,請容楊某稍作準備,過兩日親自帶昭陽君前往衡山,如何?”
“那你動作要快些,我沒多少耐心。”程三五歸刀入鞘,轉身離開。
楊無咎鬆了一口氣,暗暗擦拭滲出嘴角的淤血,感覺胸腹經脈一陣刺痛,像是受了內傷。
“當真是狂徒。”楊無咎心下暗罵一通:“但你也沒多少日子了,烏真人早已佈下殺局,任你能耐通天,終究難逃一死!”
沒有理會楊無咎的暗自盤算,程三五回到客舍,趁四下無人之際對秦望舒說道:“你可看明白了?”
“楊無咎一身元功仰賴陰陽氣機相搏,如此能確保氣機綿長、功勁強悍。”秦望舒點頭道:“可若是陰陽失衡,楊無咎元功根基必將受到動搖。”
“那好,再往後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程三五躺到榻上。
秦望舒看着他,不由得問道:“芙姐姐那邊,我要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程三五眼皮都不擡一下。
“你不會再回來了,對不對?”秦望舒毫無保留地問道。
“她又不是小姑娘,哪用得着你來帶話?”程三五擺擺手。
秦望舒無聲輕嘆,她一路追隨程三五,看着他性情轉變,已經猜到他將要做一件大事。或許當初阿芙留在江南,反倒順了程三五的算計。
……
閼逢君看着烏真人手提玉筆,飽蘸硃砂,在孕婦肚皮上寫下符咒,散發一股詭異惡毒的氣息,讓他生出本能厭惡。
“好了!”
烏真人意興高漲,看着面前孕婦,輕輕一掌拍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肚皮,內中胎兒似有反應,隱約可見肢體伸展,將肚皮再度撐高。
此等情狀觸目驚心,彷彿孕婦肚中不是尋常胎兒,而是即將出世的駭人邪祟。
擡眼望去,十二枚孕婦羅列屋中兩側長榻之上,看着不像是讓婦人安胎休養的場所,說是牲畜圈欄會更貼切。
環顧一圈,烏真人連連點頭,顯然十分滿意,然後對站在門口的閼逢君說道:“如何?我這六丁六甲玉女煉將之法,是否能讓你滿意?”閼逢君根本沒有半點好臉色,屋中濃郁薰香幾乎要燒壞嗅覺,他似乎難以忍受,拂袖離開。
烏真人輕蔑冷笑,晃着手中玉筆,翩然步出:“明明是你登門求請,結果我好不容易佈置完畢,你卻是這副死人臉,當真晦氣!”
“你是得道高人,何必在意我這一介凡夫俗子的言行?”閼逢君走到一片蓮池邊上,表情冷淡。
“沒看出來啊,你任風行也有鬧脾氣的時候。”烏真人一點都不生氣,俯身臨池洗筆,他輕輕勾指,池中有一條大錦鯉游到岸邊,張開嘴巴,吞下玉筆,再度潛入水中。
閼逢君沒有接話,烏真人還想逗他一逗,卻忽生感應,擡手指水,原本漣漪微泛的水面立時平靜如鏡,顯露出祝融府中程三五與楊無咎較量的場面。
“哦?他終於來了麼?”烏真人打量着程三五的身影。
“你還敢施法窺視?”閼逢君問道。
“這回可不是召遣鬼神,而是借地脈感應。”烏真人容貌俊逸,若是尋常女子,必定被他迷得七情繚亂:“我輩修道之人,豈能固守一法?所謂千變萬化,可不是空談啊。”
二人見得楊無咎迅速敗下陣來,烏真人連連搖頭:“這個楊無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真覺得可以突破先天境界。他應該想想,自己能夠活到現在、有今日之成就,完全仰賴於我,暗地裡卻總想着另尋出路。戶樞不蠹、流水不腐,待得此事過後,祝融府的主人也該換換了。”
閼逢君垂視不語,明明烏真人才是最大的蠹蟲,他也決定,今番事畢,要將這個旁門左道一併剷除。
“程三五準備上衡山了。”烏真人信手輕揮,光影散滅,水面恢復尋常:“我這邊萬事俱備,就不知你有何安排?”
閼逢君直言道:“程三五一旦受困衡山,拂世鋒必定大舉前來解救,我們就在此處設伏阻擊。”
“說得好聽,你們擋得住麼?”烏真人擡手掐算:“我最近幾次佔測,發現天機混淆不堪,禍福難料。萬一你無法對付拂世鋒那夥人,我可不會拼命。”
“這一次不只有內侍省。”閼逢君說:“宗聖宮有一件鎮山之寶,乃是太祖皇帝晚年所留,就是爲了對付拂世鋒。”
“不對吧?”烏真人覺得奇怪:“太祖皇帝不是靠着拂世鋒幫襯才登基稱帝的嗎?爲何還要留下對付拂世鋒的手段?”
“拂世鋒能助太祖定鼎江山社稷,焉知不會另擇他人相助?”閼逢君言辭鑿鑿:“拂世鋒不受約束,操弄權柄,最能滋長陰謀,註定不爲朝廷所容!”
烏真人瞥了一眼,嘴上不說,心裡卻已認定,閼逢君此人早已入魔,徹底無可救藥。
“好了,我這裡不是府衙公堂,有罪沒罪也輪不到我來定。”烏真人並不在意:“大戰在即,我要沐浴齋戒一番,青玉壇不待外客,你也該去做準備了。”
……
“我一個壞消息。”
衡山東南一座郊野莊園之中,木鳶飛入屋中說道:“聖諦曇華那邊鎮壓的饕餮邪血鬧動不停,一旦離開龍洞寺,只怕方圓數百里生靈都會遭到染化。”
聞夫子推開一扇暗門,深入內中,木鳶緊跟在後,聽對方說:“程三五突破先天境界,殘存世上各處的饕餮邪血全都有所感應,這並不稀奇。曇華來不了也在我預想之中,就讓他守好龍洞寺,稍後我會去找他。”
木鳶的丹玉眼珠閃了幾閃:“我把話傳過去了,但他估計沒心思迴應。”
“曇華矢志修行,謹守戒律,若非必要,自然不會多言妄語。”聞夫子一路盤旋而下,最終來到一處幽邃深窟。
捻指輕彈,一團光華升起,就見深窟下方,一尊十餘丈高的金人屹立不動。
說是金人,但並非通體金色,反倒通體玄黑,而且外表略顯粗糙黯淡,只有臂膀雙腿外側有幾道金線延伸。覆面與胸腹有幾處鏤空,隱約可見內裡火光,經久不滅。
“就是它了。”聞夫子看到這尊金人,語氣滿是懷念與感慨:“當年祖龍盡收六國之兵,除了是爲禁武平暴,也是彙集九州數百年殺伐掙扎之威,打造成十二金人。”
“還遠不止如此呢!”姜偃落在聞夫子肩頭,興致頗高:“除了六國之兵,打造十二金人還用上九天玄鐵,那可是仙人自天外星河間找到的神鐵。至於它肚子裡的那團火,則是直入地底深處採集的不滅燧陽,從而推動金人活動。”
“燧陽不滅,爲何只剩下一尊金人?”聞夫子問道。
姜偃無奈回答:“除去與饕餮戰鬥損毀的,秦末亂世也被破壞了一部分。而最初打造金人,祖龍可是傾國之力、不計代價,耗費奇珍異寶無數,一些工藝早已失傳。
“光是在金人內刻鑿篆文,驅使其像活人般運轉,便需要多位東海仙家親力親爲。如今這年頭,我上哪兒找仙家幫忙?無攖子根本不可能屈尊做這種事!”
聞夫子嘆息道:“如果再這樣拖下去,只怕用不着別人來殺,拂世鋒自己就能消亡。”
姜偃一時語滯,片刻後才說:“你這話也不算錯,拂世鋒早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如果沒有拂世鋒,我只能靠着取悅皇帝和達官貴人才能活下去。”
“所以你纔想着跳出這方天地,看看外面是何方景色?”聞夫子問。
“難道這有什麼不對嗎?”姜偃有些氣惱:“這破世道,我真不知有什麼好待的!”
“這當中並無對錯之分。”聞夫子諄諄教誨道:“只是你所渴求的改變,未必能在天外找到。”
姜偃沉默不語,聞夫子低頭看着巍霆金人,歲月仍然在其表面留下痕跡。燧陽不滅,卻難以掩蓋衰朽跡象。
“等將來拂世鋒各奔東西,你也別老是躲在仙源洞天裡了。”聞夫子忽然開口:“我給你佈置一份功課,如何?”
“你要我做什麼?”姜偃問。
“我看到你在驪山行宮給皇帝打造的舞樂機關,其中利用水流推動,不可謂不巧妙。”聞夫子捻鬚道:“這種能耐,光是給皇帝一人享用取樂,未免浪費。不如試着給尋常農夫做些便於汲水灌溉的機關。”
“老百姓用得起麼?”姜偃嘀咕道:“我那些機關動輒耗費數十萬貫。”
“那就做的簡單些,也別用什麼丹玉異鐵。”聞夫子嘿嘿笑道:“等你有機會,就到田間看看,這些事你應該比我更懂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