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室之中,五氣氤氳,如結胞胎。
氣泡般的“胎衣”內中,秦望舒一絲不掛地蜷身安睡,氣機流轉無一刻停頓。
待得秦望舒一身百骸洗煉完畢,五色胎衣這才漸漸消散。
經歷一番徹頭徹尾的脫胎換骨,秦望舒緩緩睜開雙眼。她躺在被夯平加固的靖室地面上,安靜地能夠聽見自己心跳。
凝神內視,秦望舒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煥發出全新的生機,甚至過去一些舊傷瘢痕也盡數消除,幾乎誤以爲是換了另一具軀體,百脈氣機深厚,元功根基更非昔日可比。
起身環顧,靖室之中空無一人,程三五並不在此間,角落處是堆疊好的衣物。
趕緊穿戴整齊,走出靖室,外面卻是黑夜。由於程三五和九首惡螭的戰鬥,導致地形丕變、林木盡摧,使得靖室戶外正好對着一片遼闊深谷,迎面望見漫天星斗,使得秦望舒一時看得入神。
秦望舒早已忘卻自己上一次毫無牽掛仰望星空是什麼時候了,或許從來就不曾有過?
火堆噼啪細響傳來,將秦望舒帶回現實,赤陽坐在一棵橫倒的大樹上,就見她隨手摺斷枝條給火堆添柴,火上還烤着幾條魚。
這棵略顯突兀的大樹的根系還帶着大團泥土,讓人懷疑是赤陽直接將其從附近林中拔出。
“程三五呢?”秦望舒上前問道。
“他說想要看看嶺南風光,飛走了。”赤陽隨口回答。
“飛、飛走了?”秦望舒原先還有些震驚,可轉念再想,飛天遁地對於如今的程三五來說,好像根本不是什麼稀奇事。
秦望舒坐到火堆旁,如今她脫胎換骨,耳目知覺較之過往更爲敏銳,遠方林木搖曳、蛇蟲出沒的動靜,幾乎是不加區分地涌來,讓她略感嘈雜。
“虛心靜氣,若莫要聽之以耳,要聽之以心。”赤陽開口言道:“就當做是水面上掠過的影子,不必理會,順應氣機而動便是。”
秦望舒知曉對方這是在指點自己,當即回憶程三五先前傳授的心法口訣,默默凝注心於一,外界幽林鳥叫、碧澗魚跳,雲嵐展張、瀑聲嗚咽,萬籟紛紜聽之不聞,心自安寧。
“悟性不差。”
剛睜眼,就聽到赤陽說話,這位比程三五還要高大健壯、堪稱巨人的紅髮女子,難得有語氣平靜的時候,過去她都是憤世嫉俗、桀驁難馴的模樣。
“多謝赤陽姑娘。”秦望舒起身施禮。
“姑娘?”赤陽眉頭一擡:“你可知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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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澤蛟龍,我聽說過的。”秦望舒點頭。
“過去我麾下有四大妖王、三千水族,彭澤方圓數百里,所有城郭聚落都要向我進貢,陸地上爲我效命的廟祝司祭不知凡幾。”赤陽跨開雙腿,坐姿豪邁,雖是講述過往,卻讓人不敢生出絲毫懷疑念頭:
“我乃彭澤龍君,即便是人間帝王見了我,都應該乖乖獻上寶貨奇珍,祈求我不要興風作浪、淹沒田畝。如今你將我喚做姑娘,是狂妄抑或無知?”
秦望舒聞言微怔,即便她也曾聽說當年彭澤有蛟龍爲禍一方,但還是頭一回聽到如此細緻的講述,也明白眼前這位紅髮女子絕對不是良善之輩。
即便還是棗紅大馬模樣時,赤陽性情便只能用暴烈形容,再好的馭手也休想騎上她,甚至光是靠近撫摸,便要迎面捱上一記鐵蹄。
而能夠駕馭她的人,放眼世間估計就只有程三五了。
“是我冒犯了。”秦望舒恭敬道:“還請龍君寬諒晚輩無知。”
赤陽輕哼一聲:“嗯,我原諒你了。”
秦望舒微微一笑,她看得出來,赤陽本就是我行我素的性情,她固然強大,卻很好拿捏,只要言辭上表現恭順即可。
“龍君過去縱橫彭澤,聲威赫赫,卻落得如今這副處境,想必對拂世鋒懷恨在心?”秦望舒問道。
“他們就是一羣自詡要拯救世間的妄人罷了!”赤陽毫不客氣地批判道:“哪怕沒有饕餮,他們也會找上其他妖魔,然後以各種名義,大張撻伐。當真是虛僞透頂!”
秦望舒陷入一時沉默,她對於這種事並沒有多少主見。自從追隨阿芙以來,她見過不少妖邪禍亂世間的事情,其中也不全然是妖魔鬼怪,仔細算算,興許是妖人作亂、妖言惑衆之類的情況更多些。
但瀟湘一行,秦望舒親眼見證大妖巨祟的能耐,它們並不會約束本性,人世間對它們來說,更像是隨意競逐的叢林。
同樣是妖物,出沒於江南之地的胡媚兒,則是積極融入人世,而且混得風生水起。
想到赤陽這位彭澤龍君,若非她被拂世鋒壓制多年,依舊放任性情、橫行無忌,會釀成多大的災禍?
或許不論族類出身如何,若想要彼此共處,便免不得要收斂剋制。至於那些冥頑不寧者,結果就是被程三五逐一斬殺。
秦望舒很清楚程三五被利用,他自己想必再明白不過,但這件事卻透着一股諷刺意味。
程三五原本就是禍世大凶,他要放縱橫行,估計能比任何人造成更大的危害。但拂世鋒偏偏要他來對付各路大妖巨祟,簡直就像是賊寇入夥時的投名狀,唯有如此方能證明自身誠意。
即便是秦望舒,見慣內侍省的陰險手段,也覺得這個做法太過苛求。明明是向下欺凌弱者的辦法,卻用來對付程三五,也難怪他會憎恨拂世鋒。
但……程三五對拂世鋒的恨意,真就只是這份被驅使利用的屈辱嗎?還是另有緣由?
“龍君,伱與程三五相處多年,他……一直都希望報復拂世鋒嗎?”秦望舒問道。
赤陽拿起烤魚看了一眼,然後又放到火上轉動幾下。
“不完全是。”赤陽語氣沉悶:“程三五在西域的頭一兩年裡,極少與人交心,即便是和蘇望廷一起,也不過是爲錢賣命罷了。”
“後來呢?”“後來……”赤陽露出回憶神色:“好像是頭一回蘇望廷沒有跟着商隊,程三五負責護衛,結果在半道突然遇到幾頭人面虎紋、背生雙翼的英招獸,整支商隊差點全軍覆沒,就連他自己也險些被抓走吃掉。”
“居然還有這種事?”秦望舒無法想象程三五狼狽慘敗的模樣:“龍君當時想必也在,難道沒有出手?”
赤陽則說:“拂世鋒只是要我代爲監視,他的死活輪不着我來管。如果他連區區幾頭出沒戈壁的妖物都對付不了,那被吃了也是活該。”
“想必他是奮力反抗了?”秦望舒問道。
赤陽點頭:“那是我頭一回見識到饕餮之力,程三五沒用刀,赤手空拳將英招獸的翅膀撕下來……逃到西域的程三五一直灰心喪氣,也是從那以後才振作起來。或許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在考慮如何報復拂世鋒了。”
“這早就開始想了?”秦望舒算了算時間,大爲震驚。
“想想而已,又不必急於動作。”赤陽冷笑一聲:“拂世鋒藏於暗處,除非他們主動現身,否則沒法將他們連根拔起。母夜叉來到西域,反倒讓他看到一絲機會。”
秦望舒微微點頭,她也不得不承認,最初相見時,她對程三五太過輕視。利用內侍省對付拂世鋒,或許從一開始就在程三五謀劃之中。
“我跟你打個賭。”赤陽忽然笑道:“等下程三五回來,肯定會囑託你,殺了楊無咎之後不要與任何人匯合,就此脫離內侍省。”
秦望舒不解:“爲何?”
“你以爲程三五對內侍省有什麼好看法麼?”赤陽直言不諱:“雖然不曾明說,但我敢料定,他在對付拂世鋒的同時,也在一併算計內侍省,必然是搞出一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秦望舒沉默不語,其實她對內侍省也談不上誓死效忠。只是程三五這個做法,恐怕會波及到許多人,引起種種難以預測的變數。
沒過多久,南邊夜空忽有火光經天,擡頭望去,彷彿是一枚流星飛隕而至,照亮方圓陵谷。
流星落地並未砸出一個大坑,就見程三五週身炎流漸散,手邊還提着一大串果實,表皮青綠,每個都足有人頭大小。他見到秦望舒便說:“你醒了?可有何處不適?是否感覺耳目所察太過紛亂?”
秦望舒起身回答:“多虧赤陽龍君指點,並無不適。”
“龍君?”程三五瞥視赤陽,將手中奇異果實扔到火堆旁:“沒看出來,你居然喜歡別人奉承討好。我過去拍你馬匹,也不見你給點好處。”
“我幫你還算少麼?”赤陽踢了那果實一腳:“這是什麼東西?”
“我翻越五嶺後一直向南飛,還跨過海峽,到了崖州。”程三五摘下一顆果實:“我見當地土人正在摘果,他們管這叫椰子。因爲崖州靠近海邊,井水苦鹹,而則椰子裡面有淡水,果殼也能做布料,被當成是神仙所賜。”
“哪來的神仙這麼閒?”赤陽顯然不信。
“我也覺得這話就是在胡說八道。”程三五將外層結實青殼揭開:“我隱約能感應到,這椰子應該是從更南邊的地方飄來,在崖州島上落地生根,根本不用哪路神仙發善心賜予。”
將青殼剝開,扯下層層疊疊如麻絮的果皮,露出滾圓果核,程三五扣指輕敲,擊出一個細孔,隨手遞給赤陽,然後又依樣開了一個給秦望舒。
果核內裡大半是水,淺嘗一口,甘甜清香,尤能解渴。
赤陽幾口就將一個椰子喝光,意猶未盡,自己動手開果,一連喝了五六個,還把果核內側的乳白果肉挖來吃,難得露出滿意表情,就像食飽喝足的貓兒一般。
察覺到程三五的目光,赤陽板起臉來,擦嘴問道:“你飛來飛去,總不可能就是爲了摘幾個果子吧?”
“我到了崖州島後,繼續往南飛了一千多裡,一直抵達漁民口中的象石山。”程三五拿起火堆上烤魚啃了幾口:“我發現哪怕離開中原這麼遠,仍然能感應到九州龍氣。海中雖然也有水族大妖,其中個別具備化龍之資,但同樣無法飛昇而去。”
“九龍封禁之局,不完全是用來對付你的。”赤陽臉色陰沉:“上古禹王爲治洪禍,道九山、導九川、陂九澤、定九州,確立山川氣序,從此人間不復洪荒。此舉相當於是以九州爲基,設下一個無比龐大的結界。”
程三五微露訝色,安屈提以天山地脈龍氣設下一個囊括半個西域的結界,已經堪稱舉世僅見,沒想到上古禹王所作所爲更加不可思議。
“以九州爲結界?可是禹王再厲害,總不可能還能在崖州以南的海中治水吧?”程三五質疑道。
“九州龍氣以山川爲脈絡,延伸入海也不足爲奇。”赤陽不耐煩地撥亂紅髮:“禹王當年能夠安定山川氣序、劃定九州,並非沒有代價。”
“代價是什麼?”程三五問。
“真龍不得飛昇。”赤陽直言:“傳說禹王治水也得到上古龍族相助,而當今之世連蛟龍都罕見,你猜那些龍族都去哪裡了?”
“以己身安鎮九州山川。”程三五不由得問道:“你爲何對此這麼清楚?”
“你證入先天境界有所領悟,我原身蛻變化爲蛟龍,同樣能夠照見山川前塵,彷彿就像是自己的回憶。”赤陽心情不太好,一把將手中椰殼捏碎。
程三五沒有繼續提及此事,轉而對秦望舒說道:“天亮我們便啓程前往衡陽,我與楊無咎見過面後,應該會前往衡山對付烏登闕。屆時你可伺機報仇。”
“是。”秦望舒重重點頭。
“你殺了楊無咎、拿走湘水冰魄之後,不要去跟張藩他們匯合,今後也不要回內侍省了。”程三五繼續囑咐道。
秦望舒偷偷掃視赤陽一眼,真沒想到事情一如她預料那般。
“爲什麼?”秦望舒不解:“我若是叛逃,恐怕會引來內侍省追殺。”
“往後將有大變,內侍省也無暇追殺你了。”程三五看着面前火堆,語氣平靜,眼中似有熊熊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