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先去衡陽。”
郴州驛館之中,程三五對張藩等人吩咐道:“我接下來要前往永州湘源,那裡地處深山,若是乘船,不免要走一段回頭路。我懶得費這功夫,乾脆沿着五嶺向西,我一個人憑腳力反而更快。”
張藩自然不會提出異議,於是說:“卑職遵命……但不知我們到了衡陽之後需要做什麼?”
“什麼也不用做。”程三五手中晃着粗釉陶碗,裡面盛着渾濁米酒:“我能斷定,祝融府肯定會派人來監視你們的一舉一動。但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你們就當是旬休例假。”
“是。”張藩其實看得出來,程三五近來變化不小,而且他似乎在盡力遏制變化,想要維持過去那種莽撞豪邁。
“昭陽君,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張藩小心觀察對方。
“嘴長在伱身上,講不講你自己做決定。”程三五喝了一口酒,倚靠窗欄,望向外面水濱夜色。
“萬望昭陽君保重自己。”張藩認真說道:“卑職淺薄無能,自知無法爲昭陽君分憂,但還是希望昭陽君不要太過冒險。”
“你覺得我在冒險?”程三五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張藩會說出這番話來。
“倒不如說,昭陽君幾乎沒有不冒險的時候。”張藩也壯起膽子,這幾年相處下來,他很清楚對方不拘小節。
“我喜歡冒險。”程三五晃了晃陶碗,示意對方斟酒,同時說道:“我這個人不喜歡講規矩,要是被什麼條條框框約束,那便恨不得揮動拳腳,將其徹底打碎!”
張藩無奈賠笑,他的性子恰恰相反,儘管在內侍省中辦事,卻沒有養成囂張跋扈的習慣,一向謹小慎微、規規矩矩。正是因爲如此,張藩纔會被馮公公認爲無法獨當一面,難有晉升。
“與我這種人相處,你應該不習慣吧?”程三五問道。
“昭陽君說笑了,卑職哪裡……”張藩剛一擡頭,就見程三五質疑目光掃來,只得微微點頭,誠懇回答:“確實有些害怕,但時日久了,也就慢慢習慣了。”
“那也算辛苦你了。”程三五言道:“我這人散漫慣了,也就是內侍省拱辰衛肯收留我。要是在別處,早就鬧翻天了。”
“尋常法度管不到拱辰衛,的確適合昭陽君。”張藩說。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程三五冷哼一聲:“沒有法度,人間處處皆是叢林。好不容易從禽獸變成人,就不要再做回禽獸了。”
張藩覺得這番話雖然不是書中文言那般辭藻精妙,卻也別具深意,只是自己領悟不出多少。
喝完一罈酒,程三五回到客房歇息,結果發現慕湘靈和秦望舒在裡面單獨談話。
“這驛館客房多得很,你們就非要跟我擠一間嗎?”程三五埋怨道:“我事先聲明,你們兩個在我看來,簡直味同嚼蠟。一個冷冰冰、一個假惺惺,不合我胃口。”
“昭陽君,我們在討論對付楊無咎的事。”慕湘靈一本正經道。
程三五全然不在意:“楊無咎名聲不小,但未必有多厲害。”
“這是對昭陽君而言,對望舒卻是另一回事了。”慕湘靈說道:“在昭陽君明確拿出解決辦法前,我還是會盡力去幫望舒。”
程三五搓了搓臉:“我現在還差兩樣東西,不過估計也快到手了。”
“哪兩樣?”秦望舒有些急切地詢問道。
程三五沒有接話,慕湘靈則替他回答:“定然是水火二象的靈髓,昭陽君希望從九首惡螭處奪得,對麼?”
“你都幫我把話說了,我還說什麼?”程三五沒好氣道。
“那我能問,昭陽君斬殺妖祟、蒐羅靈髓,接下來又打算怎麼做?”慕湘靈窮追不捨。
程三五看到秦望舒那好奇又不敢明言的神態,只得說道:“想要徹底換骨易質,最好辦法就是採煉五方五行之氣。一般來說,就算資質超羣,起碼也要十幾年纔算有相當功效,而你顯然沒有這時間。
“既然如此,那便取天地間五氣之精,化納入體。而這些大妖巨祟的本命靈髓,就是最好的來源。”
秦望舒過去跟在阿芙身邊,耳濡目染也聽說過不少道法修行,服食五芽、養煉腑臟的功法,在道法當中也是一大類目,或以秘篆真文勾招,或是按時辰方位吐納調息。
這些功法中正溫和,久經前人驗證,但問題在於收效遲緩,往往需要多年用功。對於秦望舒這種迫切需要提高武功修爲的人來說,幾乎是無法指望的。
慕湘靈則說道:“靈髓的確是天地氣機精華,但本身也蘊含着妖祟自身生機與習性,直接吞服,恐怕未得其益、先受其害。”
“你當我是傻子嗎?山裡採來的生藥,尚且要經過烘煮晾曬才能用,何況是靈髓?這種淺顯道理我又不是不清楚。”程三五輕吐一口氣,擡手運化,黃白青三團精氣浮現掌上,客房內氣息頓時爲之一變。
慕湘靈一向嫺靜,此刻也不由得露出幾分驚疑神色:“你以自身爲丹鼎,將三枚靈髓煉化了?”
“見識不差。”程三五難得誇了她一句:“這個辦法最穩妥,三枚靈髓有強有弱,我煉化的同時就順便抹平差異。”
秦望舒雖然對此不太瞭解,卻驚歎神乎其技,不由得問道:“這事想必很難,你……”
“廢話!不難我還做來幹什麼?吃飽了撐的?”程三五搶話之餘,滿臉自豪:“我敢保證,天底下能像我這樣玩的,一隻手也數得過來!”
“未必。”慕湘靈說。
程三五一愣:“嗯?還有高手?”
“不。”慕湘靈直視程三五雙眼,語氣卻十分柔和:“能將靈髓吞納入體,以自身爲爐鼎煉化,世上恐怕只有你能做到。”
“就當你是在誇我了。”程三五手指合攏,將三團精氣收回身中,對秦望舒說道:“等我將五行精氣蒐羅完畢,直接幫你換骨易質,保證讓你功力大進!”
“是。”秦望舒瞭解程三五性情,也不必再多感謝。“怎麼樣?我這個辦法與你那套相比,可是穩妥得多。”程三五看向慕湘靈的眼神略帶輕蔑:“附體奪舍,說到底就是陰魂鬼物的伎倆,把好好的一個大活人,變得不人不鬼,就算真能報仇,最終也討不了好。”
“在這件事情上,我的確不如昭陽君。”慕湘靈坦率承認:“但你可有想過,水火二象的靈髓並非輕易能拿到手?”
程三五坐下問道:“九首惡螭的兇名我也聽你們說過,但具體有多厲害,終究要戰場上見真章。”
“現在的你,不是九首惡螭的對手。”慕湘靈說。
“你確定?”程三五笑着問道:“它是比獨角蒼兕力氣更大?還是比齧鐵獸更硬朗?總不可能比鳴雷山魈速度更快吧?”
“單論哪一樣,九首惡螭都未必頂尖,但它勝在難以殺滅。”慕湘靈解釋說:“上古之時,惡螭肆虐瀟湘,也曾有多位仙人下凡,試圖誅除妖祟,結果反受其害。”
“仙人?”程三五滿臉不屑:“蘇少耽也被無知凡俗稱作仙人,真要廝殺起來,名頭再響亮也不頂用。”
“不,是真正的仙人。”慕湘靈言道。
“上古之時,凡夫俗子還沒活明白呢,哪來一堆仙人下凡?”程三五不太相信。
慕湘靈絲毫不覺得稀奇:“山川能孕育鬼神靈祇,雷霆擊木能生妖祟精怪,九天之上清氣聚結,含真抱一,化爲羣仙,此乃自然之理,有何不可?”
程三五一撇嘴,他倒是頭回聽說此事:“吹得再厲害,結果還是沒打贏。”
“所以我纔會再三提醒昭陽君。”慕湘靈言道:“惡螭一族在上古之時曾遭遇滅頂之災,幾近徹底滅絕。如今被封印在永州越城嶠的九首惡螭,可算是上古末裔、洪荒遺種。”
“那正好,殺了它,也算永絕後患。”程三五一拍大腿。
慕湘靈則是略顯凝重:“沒那麼簡單。惡螭長至九首,其生機與天地相通,壽數無窮。如果不能同時將九顆腦袋同時斬下,轉眼間便能恢復如常。除此以外,被斬下的首級也可能長成爲另一頭惡螭。”
“還有這種能耐?”程三五罵道:“媽的,這也太不講道理了!被砍了腦袋能重新長出來就算了,掉地的腦袋還能長出身子?這要是一個沒弄好,豈不是會搞出滿地子孫?”
“現在昭陽君明白,爲何只是對九首惡螭施加封印,而並未將其斬殺了吧?”慕湘靈言道:“如果沒有十足把握,我不會打開封印。”
“九首惡螭的封印是你掌管的?”程三五問。
“昭陽君忘了?九首惡螭封印於湘源,顧名思義,那裡就是湘水源頭,我身爲湘水之靈,它的封印自然由我來掌管。”慕湘靈這話聽起來十分輕鬆。
程三五表情有些怪異,上下打量對方:“這麼要緊的封印,你就放心四處亂跑?不怕突然有高手闖來,強行破壞封印,放出那頭九首惡螭?”
慕湘靈微笑回答:“湘源封印山水相纏,除非是我親手解除,外人若要強行破封,便相當於擡起整座越城嶠。而越城嶠乃是五嶺之一,雖然不是五嶽那等名山,氣象也不如秦嶺,但也遠遠勝過王喬山、馬嶺山這種丘陵,完全可以阻擋妄圖破封之人。”
程三五聞言點頭,其實九首惡螭之威,他在識海之中早已見識過,那是饕餮半身的久遠記憶。
然而如今的程三五早已不是上古之時的饕餮,他雖然一路斬殺大妖巨祟,可是面對同樣難以殺滅的洪荒遺種,未必穩佔上風。
儘管慕湘靈沒有明言,但程三五也知曉,上古之時讓惡螭一族瀕臨滅絕者,恰恰就是饕餮。
當年饕餮感應縉雲氏一族的祈求而化形現世,染化族人的同時,親自出手,幾乎將惡螭盡數吞噬殆盡。
彼時的饕餮根本沒有任何人世間的是非觀念,它吞噬惡螭,更不是出於對縉雲氏的庇佑照顧,就是順應如同禽獸般的捕食天性。
但如今回想,饕餮固然將縉雲氏上下染化成眷屬,但太古大凶本身或許也被縉雲氏所染化。
縉雲氏被流放至南疆抵禦螭魅,族人內心憤恨不甘可想而知。而上古之時物用不足,縉雲氏上下備受飢餓折磨,因此當饕餮化形現世,便註定是兇暴貪殘、不知饜足。
饕餮從來就不是孤懸於世、亙古不變的,天地初開之際,它無有具體形貌,亦非世上生靈,它就是衝突交匯的清濁之氣,是激盪不安的洪荒天地。
待得天地安定、清濁分離,太古大凶也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當這片大地上生靈漸漸繁茂,尤其是衆生靈智越發顯露,世間法度開始邁向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時,彷彿是五音和鳴一般,觸動到沉寂已久的太古大凶。
而縉雲氏在那一刻,成爲撥動琴絃之人。他們不僅賦予了饕餮之名,也賦予了饕餮無盡空虛與飢餓。
或許,所謂的饕餮之禍,真正根源並不在於這頭具體明確的羊頭大凶,而是人世間無窮無盡、不知收斂的貪求。儘管縉雲氏最初所希冀的,不過是在險惡環境中生存下來。
至於那些被染化的凡人眷屬,最終都徹底淪爲被自身欲求所驅使的禽獸,這未必單純是饕餮邪力侵染扭曲,也是凡人自身貪殘的萌發。
世人內心,本就藏着禽獸。但人不能自甘墮落,重新做回禽獸,否則人道傾頹,衆生亦將陷入大劫。
“昭陽君?”慕湘靈輕輕呼喚幾聲,將程三五的思緒拉回現實。
程三五問道:“何事?”
“昭陽君出神了,這可不多見。”慕湘靈說。
程三五突破在即,心境變化總是不由自主,有些事情他過去不願多想,現在卻容不得他迴避。
“還不准我想事麼?管天管地!”程三五佯裝慍怒。
慕湘靈也不生氣:“我只是希望昭陽君明白,你即將面對的九首惡螭,是前所未有的強敵,絕對不可掉以輕心。一星半點的疏忽,都可能釀成無可挽回的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