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嶽吞煙、靈氛氤氳,尋常草木增色三分,祥光瑞霧縈繞丘陵。
聞夫子在王喬山中放步而行,看似從容,腳下卻是足不沾塵,身形在林木間穿梭閃現,上一刻尚在蟠曲溪流邊,下一瞬便來到幽簧竹林深處,行蹤難以捉摸。
而但凡是聞夫子出現過的地方,附近草木土石便會浮泛起一層蒼白金鐵之色。不及逃避的蛇蟲鳥獸,身形乍然僵硬,一股侵伐血肉生機的力量,無可抵禦地擴散開來,似乎對聞夫子緊追不捨。
“五金從革、作器施刑,殺伐若無制約,必成害生之禍。”聞夫子從容遊走,聲音在山林中迴盪。
伴隨聲音,更有一股滌盪妖氛的沛然正氣傳出,接二連三在王喬山中涌現,不知不覺間布結成陣,讓那殺生金氣漸受束縛,無從施展擴散。
籠罩整座山頭的陣式布成,聞夫子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剛把封印解除,結果又罩上了,這頭齧鐵獸挺兇啊。”
木鳶從聞夫子袖口飛出,落到他肩頭上,朝四處張望一陣,問道:“齧鐵獸?我怎麼沒看到?”
聞夫子解釋說:“它縮在金庭洞中沒有現身,那裡恰好是幾條礦脈的交匯。憑藉與生俱來的天賦,齧鐵獸可以感應金鐵精氣,併爲自己所用。貿然闖入山中擾它清靜,立刻就會被殺生金氣奪去性命。”
姜偃沉吟道:“我好像聽說過齧鐵獸這名頭……對了,張鴉九他們那一脈鑄劍師,曾經養了一頭齧鐵獸,就是爲了獲得上好的鑄劍原料。”
“其實嘛……就是這一頭。”聞夫子無奈笑道:“那齧鐵獸吞食礦砂,排出的糞便就是成色上佳的金鐵。張鴉九那一脈秘密豢養幾百年,一直不讓外界知曉。後來突發變故,齧鐵獸撞破禁制,曾經在江南鬧出不小陣仗,還惹來一羣武林人士圍剿。”
“那想來是打不過了。”姜偃發出不屑笑聲。
聞夫子隔空彈指,點氣寄地,維繫罩山陣式,繼續說:“那頭齧鐵獸飽食礦砂幾百年,說它是金剛不壞之身也不算太過。只是它怕光怕吵,那些武林人士鬧騰一陣,它便向西逃了。一路來到這王喬山,聞着金鐵味道,霸佔了金庭洞。”
姜偃不解:“爲何張鴉九不將它抓回去?”
“瞧你這話說的,真把這齧鐵獸當成圈欄裡待宰的豬了?”聞夫子連連搖頭:“張鴉九私下跟我說過,他們歷代祖師爲了獲取充足金鐵,過去沒少凌虐這頭齧鐵獸。哪怕如今再抓回去,它也肯定不會順從。更別說現今這頭齧鐵獸可不好對付啊。”
“連你也對付不了?”姜偃問。
“當然不是!”聞夫子神態傲然,擡手扶了扶髮髻:“若是我來出手,就算金剛不壞也能把它錘成胡餅……我原本是覺得,齧鐵獸好歹給張鴉九他們歷代鑄劍師出力,就算不談報答,趕盡殺絕也大可不必,於是讓慕小君將金庭洞一帶用雲障迷陣罩住,免得它外出傷人。”
木鳶望向遠方山頭時不時升騰而起的奇異光華:“可是看現在這副情形,齧鐵獸不像是要善罷甘休的。”
聞夫子無奈道:“被人當成牲畜圈養幾百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轉眼又被關在山洞裡。就算齧鐵獸習性與常人不同,也免不得積了一肚子怨恨,憑什麼要它寬宏大量呢?”
“你這話好像不光在說齧鐵獸。”姜偃問道:“那伱是打算讓程三五來對付它?”
聞夫子扭頭轉身,目光洞悉遠方:“程三五正在往王喬山而來,等他一到我便解除陣式。”
“程三五可不像你,他不會放過那頭齧鐵獸。”姜偃直言:“兩強相遇,肯定是你死我活。”
“雖然殘酷,但這世上之事本就如此。”聞夫子感慨言道:“倘若能爭出一個黑白分明,未嘗不是好事。我輩儒生充其量不過是粉飾點綴,如果不忍心,那就別去看。這就是君子遠庖廚的道理嘛。”
“假惺惺。”姜偃譏諷道:“無非是不願自己髒了手,讓程三五幫你們把麻煩收拾乾淨。”
聞夫子卻露出笑容:“你以爲程三五不清楚?”
姜偃語氣略帶訝異:“他居然會乖乖聽話?”
“他已在悟道中途。”聞夫子說:“瀟湘此行,對於程三五來說,不光是斬殺妖邪這麼簡單。這些大妖巨祟都是饕餮的借鑑,程三五所看到的,就是一個個自己。”
“那悟道之後呢?”姜偃問。
“之後……”聞夫子沉默良久,喃喃道:“在那之後,只有天知道了。”
……
“貧道姓陳,忝爲金庭洞王仙觀觀主。”
程三五找到原本的金庭洞主人,十幾名道士留在王喬山下的村社民居,衣衫破舊,還打着補丁,一個個形容悽苦,完全不像修道之人。
“齧鐵獸佔據的金庭洞,原本是你們的道場?”程三五問道。
“回稟上使,正是。”陳觀主戰戰兢兢,唯恐犯錯:“距今……二十八年前,那妖物突然闖到金庭洞,不由分說大開殺戒。貧道的幾位師長清靜無爲,只曉得燒爐煉丹,從不涉鬥法之事,因此對上妖物,毫無還手之力,死傷慘重。”
程三五聞言不禁發笑:“會煉丹又如何?沒點能耐,對上妖怪連道場洞府都保不住。”
陳觀主和一衆道士愁眉苦臉,也不敢反駁這位內侍省派來的大人物。
“那妖怪佔了金庭洞那麼多年,你們就沒想過奪回來?”程三五又問。
陳觀主無奈回答:“貧道修爲淺薄,守不住祖師傳下的基業,讓上使見笑了。”
程三五確實笑了:“就你們這樣,還不如到別處給鄉親做法事,好歹能夠填飽肚子。成天守在山腳下苦熬,頂個屁用?”
“是、是,貧道謹記教誨……”陳觀主和一衆道士唯唯諾諾。
揮手讓他們退下,程三五擡眼望向遠處山林,地勢並不算高,但高處隱約有霞光閃滅,非同尋常。
“金庭洞就在那個方向?”程三五手指山頭,詢問一旁的慕湘靈。
“對。”慕湘靈微微點頭:“齧鐵獸好靜不好動,平日裡就在金庭洞內休眠,就算醒來,也是尋找礦脈進食,輕易不會到山外活動。”
“聽起來人畜無害啊。”程三五問道:“既然如此,我爲何要去招惹這頭妖怪呢?”“人畜無害?”慕湘靈掩嘴輕笑:“齧鐵獸只是不喜外出,可要是有人闖入王喬山,哪怕只是樵夫獵戶,也一樣會被殺害。”
程三五卻說:“凡夫俗子進入深山,別說妖怪,遇上毒蛇猛獸照樣兇險。做好防備就是,似乎沒理由爲此將其趕盡殺絕吧?”
“昭陽君有愛護生靈的慈悲心腸。”慕湘靈語氣直率,但程三五總覺得她是在暗諷自己。
“愛護生靈?那是假慈悲!”程三五翻身上馬,直截了當地反駁道:“叢林之中,只有弱肉強食。齧鐵獸霸佔了金庭洞,將周圍山頭視爲自己的地盤。我一旦進入,必然是與它不死不休。”
“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提醒昭陽君。”慕湘靈騎着小毛驢追上:“那齧鐵獸久食金鐵,早已是銅頭鐵骨,比獨角蒼兕更加堅實。尋常兵刃不僅無法傷它,甚至會被它吸走物性精華,鏽蝕毀壞。”
程三五聞言眉峰微挑:“這等能耐倒是頭回見識。也就是說,我沒法用刀砍它咯?”
“但齧鐵獸周身有殺生金氣環繞,血肉之軀一旦靠近,殺生金氣便如水銀一般無孔不入,能使人筋骨腑臟僵硬壞死。”慕湘靈又說。
“殺生金氣……這名字一套一套的。”程三五冷哼一聲:“照你這麼說,我甚至沒法跟它掄拳頭?”
“以昭陽君的修爲根基,應該能抵禦片刻。”慕湘靈沉吟一陣:“不過據我所知,齧鐵獸動作遲緩,而且放出殺生金氣時,必須伏臥不動。”
程三五下巴揚起:“那就是見它趴着不動,立刻躲開……這畜生髮出的殺生金氣能夠摸到多遠?”
慕湘靈答道:“沿着礦脈擴散,估計是大半座王喬山吧。”
“媽的,你這說了白說!”程三五氣不打一處來:“齧鐵獸分明是將王喬山當成了堡壘。外來的敵人要對付它,不比攻城容易。”
慕湘靈點頭道:“我們雲夢館就是擔心它會不斷擴大地盤,要是放任不管,恐怕會成爲一方大害。”
“行了行了,不用說得那麼冠冕堂皇!”程三五懶得再聽,望向遠方山頭,手按刀柄,露出兇惡笑容:“銅頭鐵骨、刀槍不入?那我偏要用刀,將你活活劈碎!”
……
獨自騎馬來到山間谷地,程三五剛感應到一股熟悉氣息籠罩遠處山頭,胯下棗紅大馬忽然噴了噴鼻,晃動身子,示意程三五落下。
“哦,差點忘了,應該把你留在外面。”程三五下馬道。
棗紅大馬身子再一晃,身高體壯的紅髮女子現身眼前,正是赤陽。
“那頭齧鐵獸是有些能耐,但我並不怕它。”赤陽將凌亂紅髮往後一捋:“這種稟氣物性有所偏重的妖物,只要找到剋制之法,對付起來就能事半功倍。”
“剋制?”程三五當即言道:“用五行生剋?”
赤陽皺着眉頭望向山頭:“齧鐵獸類屬金象,如果以精純真火,便能動搖其軀體。”
“炎風刀法?”
“還不夠。”赤陽語氣認真:“炎風刀法威勢浩大,但不夠精純。當初對上獨角蒼兕,你吞納天地間的溫熱氣息,凝聚成浩大功勁,可照樣收效甚微。”
“獨角蒼兕能夠將我的攻擊化轉入地,等同利用大地分攤了傷害,這種事並非所有妖物都能做到。”程三五單手叉腰道。
“別想取巧,齧鐵獸生機與礦脈勾連,可借之力只大不小。”赤陽提醒說:“除非你拿出先前船上煉丹的那股真火,否則難以傷及齧鐵獸。”
程三五低頭看手:“這的確不容易,我盡力一試。”
赤陽打量程三五,意味深長地問道:“我要是沒猜錯,你如今到處斬殺妖物,是希望藉此機會突破先天境界?”
“此事人所共知,談不上是什麼秘密。”程三五說。
“太危險了。”赤陽表情凝重:“你這一步邁出,恐怕會迷失於殺伐。”
“什麼意思?”程三五不解。
“先天境界是要從內至外、脫胎換骨,懷有怎樣的心境,證入先天境界後便會在身體上有相應的體現。”赤陽言道:“這就是爲何習武之人突破先天境界,會具備種種超凡異能,因爲那已經不是凡人了。”
“境界越高,心性用功便越多,這一點也不奇怪。”程三五神色平淡,不見絲毫顧慮:“再說了,我不信從古至今所有先天高人,就沒有一例靠着戰鬥廝殺尋求突破境界的。”
“恰恰就是有,所以我必須要提醒你。”赤陽說道:“別人或許不知,但我與你相處最久,哪裡看不出你的變化?你近來心境大大不同了,甚至有些厭棄塵世。”
程三五默然不語,赤陽沒好氣地說道:“我知道你想要報復拂世鋒,我對他們也沒有好感,但你現在這樣操之過急了,幾乎是拿自己性命當柴薪來燒,妖魔鬼怪也沒你這麼瘋的。”
“我是饕餮,豈是妖魔鬼怪所能比?”程三五神態傲然,擡手扶了扶髮髻。
赤陽看着程三五,盯視良久,隨後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質問道:“你該不會是想要犧牲自己,與饕餮同歸於盡吧?”
程三五眼睛微微睜大,磅礴炎勁不受約束透體發出,地面憑空出現斑駁刀痕,方圓草木皆催。也就是赤陽身爲蛟龍,體魄強悍,直面衝擊沒有退縮。
“果然是這樣!”赤陽憤恨非常,扶額捋發:“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憎恨拂世鋒、憎恨聞夫子,結果你跟他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程三五閉目斂息,平復心緒後說道:“有些事,別人做不了,只有我能夠做到。而且如今問題恰恰出在拂世鋒內部,不可能仰仗他們。
“我的確不知道證入先天境界之後將會如何,但這一步必須儘快邁出,方能有扭轉局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