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程三五一行啓程往西北而行,繼續深入武陵源,山中沒有可供馬匹行進的道路,完全就是樵夫獵戶踩踏出的小徑。
將部分下屬留在山腳,把坐騎交給他們照看,程三五隻帶着秦望舒和張藩,跟隨慕湘靈深入山中。
好在四人都有武藝在身,對於常人難以攀登的崎嶇地形,他們輕而易舉就能翻越,就算是荊棘攔路,也擋不住程三五一刀之威。
當他們來到一處位於重重密林之後隱秘山坳,立刻被眼前景象震驚。
兩側山巒好似經歷一場浩劫,大片山岩裹挾着樹木剝離崩頹,在低窪之處堆積成丘。
“這……莫非是昨夜地震所致?”張藩見衆人不言,壯着膽子問道。
“對啊,還是巧合,我剛要來,這裡就地震了。”程三五雙臂叉抱胸前,冷笑不止:“就像上頭要查賬,倉庫便會着火一樣,都是有鬼!”
秦望舒大體知曉拂世鋒之事,不由得多看了程三五一眼。她猜測眼下這種狀況,應該就是拂世鋒有關,但具體用意卻難以判斷。
一旁慕湘靈則是不言不語,兩手虛抱,四周風向有細微變動,應該是正在施法探尋桃花精所在。
程三五看得出,慕湘靈並非常人。細究起來,她與那位烏羅護有幾分相似之處,應該都是一方山川所孕育的大靈。
只是相比起烏羅護那充斥蠻荒氣息的強橫,慕湘靈柔弱得多,就像是滋養一方生靈的河流,徐徐流淌、安靜和順。
“找到了!”
慕湘靈忽然開口,擡手指着北邊山嶺:“就在山的另一側,那裡應該有一片桃花林。”
“我們都來到這裡了,那桃花精爲何毫無反應?”程三五問道:“就算花木原身不方便挪動,但應該對外來之人有所察覺纔對。”
“我說不準。”慕湘靈搖搖頭:“或許是昨夜地震,讓桃花精受傷了?”
“去看一眼就知道了。”程三五運起輕功,足下飆火,朝着北邊山嶺疾馳而去。三人跟隨在後,雖然各自盡力,但彼此距離被迅速拉開。
翻過山嶺,放眼所見,平曠土地上桃紅遍野。要知道,眼下時節已是盛夏,哪怕山中清涼,也早已過了花期,此地桃花盛放的景象,本身就足夠反常了。
但程三五懶得理會這些,他沿着山坡徑直而下,放開神識感應四周,將每一株桃樹收入眼底,搜尋那桃花精的具體方位。
此時慕湘靈等人才匆匆趕到山嶺頂端,忽見下方桃林之中,涌起大片粉紅煙瘴,將程三五的身形完全吞沒。
“就讓他一個人進去?”慕湘靈看向另外兩人。
“昭陽君武功高深,不必擔心。”張藩苦笑着擺擺手,程三五的作風他早已明瞭,讓他孤身犯險反倒省事。
秦望舒則說:“他習慣一個人挑戰強敵,我們沒必要干預,在外圍等候便好。”
“不過據我所知,這桃花精尚未化形,恐怕沒法與昭陽君真刀真槍廝殺。”慕湘靈解釋說:“但那桃花障卻不容輕忽,它能勾起世人心中七情六慾,稍有不慎受其迷惑,不知不覺間就會被乘虛而入。”
張藩望向秦望舒,示意由她來做決定。
“那是他的選擇,我們繼續等。”秦望舒仍然堅持道。
……
程三五原本以爲,桃花障一定是沁人心脾、非常好聞,然而卻沒什麼味道。
煙瘴濃密,程三五無法看清眼前一丈之外的事物,他拔出百鍊神刀,用刀背一下下拍打着肩頭,等待敵人來襲。
可結果等了半天,煙瘴之中也不見有什麼攻勢,程三五嘀咕道:“弄何玄虛?是要把老子困到餓死不成?”
懶得計較太多,程三五乾脆邁步而行,神識所及皆是一片混沌,連原本茂密桃林也消失不見。
行走片刻,四周煙瘴漸漸散開,眼前帷簾重重、爐香嫋嫋。面對化現而出的幻象,程三五順應而爲,擡手撥開帷簾,深入內中,就見一張寬闊牀榻上,阿芙身披輕紗,斜倚繡枕,正朝着自己輕輕招手,眉目含春。
程三五見此情形,先是微微一怔,隨後擡手按了按太陽穴:“原來是搞這一套?不打架了?”
“程三五,你還在等什麼?”
再擡眼,就見榻上玉體橫陳,除了阿芙,還有秦望舒、絳真、胡媚娘等人,可謂是羣芳鬥豔,只待男兒採擷。
然而程三五隻是站在原地,看着榻上各色女子,沒有半點興致。
“我明白了。”程三五看着榻上一衆女子,言道:“你雖然能勾動七情六慾,但只是感應到我的膚淺情志,並不能深究根本……或者說,你看不透。”
“我想伱了。”榻上阿芙主動起身,扯住程三五的衣襟,緩緩貼了上來。
程三五看着阿芙,明知眼前不過是幻象,但還是說道:“其實你也不瞭解我。”
說出這話的同時,程三五卸下心防,一股大恐怖不加約束地擴散開來,四周事物驟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濛濛的荒野。
但這一次,饕餮並未出現。
“你不是想要窺視我的內心麼?”程三五緩緩轉過身來,一棵生長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桃樹無端紮根於此:“你現在看到了。”
那棵古桃樹簌簌發抖,花葉不住凋零,前一刻還鮮豔嬌嫩的花瓣,落地瞬間迅速灰敗、化爲塵泥,生機轉瞬湮滅。
“這從來就不是饕餮的內景。”程三五語氣冷漠超然:“它是天地初開、洪荒未定的餘音,自他化人以來,本心未定,何來內景可言?即便是聞邦正也錯看了,這是我的內景,是我把力量借給了饕餮。”
古桃樹難以遏制從根系不斷綿延向上的枯萎衰敗,程三五繼續說道:“而我不同,在太一龍池的那段歲月裡,我已經看透了人世種種。置身其中,衆生萬象同在眼前,那真是……無聊透頂。”
古桃樹深陷荒野,無法自保,幾番掙扎,發現根本無法扭轉衰敗之勢,發出了常人聽不見的哀嚎求饒。
“這就是我所希望的未來。”程三五說道:“可惜你無法領會,註定只能淪爲塵泥。”言罷,桃花落盡,光禿禿的古桃樹就像是被抽乾水分的枯木樁子,輕輕一推便盡數崩碎。
一同崩碎的,還有四周幻象,程三五重新睜開雙眼,炎風隨息鼓盪,吹散籠罩方圓的粉紅煙瘴。
“不要告訴我,你只有這點伎倆。”程三五環顧周圍,桃樹繁茂成林,地上堆滿花瓣,四時枯榮在此恍若停滯。
程三五目光掃視,他並未找到方纔內景見到的那株古桃樹,或者說,這片茂密桃林之中,古桃樹四處可見,一時間無法區分哪一棵纔是桃花精的原身。
一時尋覓不得,程三五以刀拄地,提運真氣、吞吐大千,登時四面八方炎風呼嘯。慕湘靈等人站在遠處,看見以程三五爲中心,一團旋風逐漸成型,其中隱約有火光躍動。
炎風呼嘯間,先是花瓣細枝漸漸焦黑,隨即便是成片桃樹燃起熊熊大火。
既然遍尋不着,那便將這片桃林化爲焦土!
程三五此舉迅速奏效,桃林之中忽生異狀,地面開裂、涌泉噴薄,當即澆滅大火。
與此同時,數十條根系破土鑽出,立刻將程三五牢牢纏縛,堅韌老根層層疊疊不斷裹緊,轉眼變成木繭一般,徹底將程三五封在內中。
根系漸漸收緊,如同蟒蛇捕獵,試圖將獵物活活絞殺。
“雕蟲小技!”
木繭內中傳出程三五的聲音,緊接着便是炎流刀光悍然爆發,重重根系寸寸斷裂,灰飛煙滅!
“當真令我失望。”
程三五擡手輕撣肩頭焦灰,隨即望向一條試圖縮回地底的殘根,然後伸手抓住,奮動神力浩勁,猛然一拽。
就見一大片根系被程三五直接扯出地面,交織成網、難以區分,精微生機在這片根網中彼此往來,好似人身經絡一般。
“原來如此。”
程三五看了一眼便已明白,傳說中的桃花精根本不是單獨哪一株桃樹成精,而是眼前這一整片桃林共同感應所化。它們根系彼此勾連,不斷汲取天地精華,漸漸成了氣候。
而被程三五扯起的大片虯曲根系間,肉眼可見數十具骷髏骨架,應該就是被桃花精用煙瘴迷住心神的凡人,他們淪爲花肥,血肉生機被蠶食一空。
“可惜,吃再多的人,你也成不了人。”
程三五隨手將殘根扔開,面對四周瘋狂搖動、枝葉蔓生的古桃樹,百鍊神刀表面籠罩上一層淺淡火光,絲毫沒有炎風刀法慣有的大開大合。
彷彿爲了反駁程三五的話語,那些枝葉丫杈、幹生畸瘤的古桃樹相繼動彈起來,長出粗略人形,揮動枝幹朝夾擊攻來。
程三五看也不看,一刀橫斬,炎流刀光成扇形展開,速度竟是平緩延滯,彷彿輕輕一閃就能躲開。
但這扇形刀光不斷擴展延伸,以無可遏制的勢頭,將前方一切阻礙盡數斬開。
那些古桃樹無可抵禦,接二連三被刀光腰斬,凝鍊到極致的炎流,在刀光斬過樹幹的瞬間將桃樹生機焚盡。
炎流如同活物,不僅焚灼地面上的樹幹枝條,也沿着地底根系延伸。
轉眼間,地面好似沸滾熱湯,炎流熱氣從各處孔竅噴出,不知掩埋多少亡者的肥沃土壤,經受炎流燒煉,迅速乾硬,被燒成陶土一般,又轉眼崩裂破碎。
遠處的慕湘靈看見這麼一片焚林焦土,不由得後退半步,她感覺到一股滅絕之力自程三五身上散發而出,炎風刀法在他手上呈現出與那位祝融府主截然不同的變化。
一刀焚林,程三五神識隨着刀光綿延開來,識海中迴盪起桃花精的哀嚎,常人卻無法聽見。
程三五臉上沒有戰勝敵人的喜悅與亢奮,放眼周圍,不是倒伏在地的大塊焦炭,便是餘燼未熄的半截樹樁。
神識感應到一縷頑強生機,程三五徑直前往,來到一根青煙直冒的樹樁旁,揮刀將其輕易劈開,露出內中一塊堅硬木胎。
那木胎形狀不規則,觸感近似琥珀,蠟黃色澤,表面帶有幾縷赭紅線條,如同血管一般。打眼一看,還以爲是從病人腹腔裡摘出來的病竈瘤子。
察覺到慕湘靈三人趕來,程三五收刀入鞘,示意手中木胎:“桃花精還有一縷神識與生機藏在這裡。”
“這是……靈髓。”慕湘靈湊近端詳,見程三五面露疑惑,解釋說:“妖物精怪如果要化作人形,需要先凝聚生機神氣爲一點靈髓,好比是蚌貝含珠、婦人妊娠,倘若靈髓圓滿,便能脫胎而出。”
“如此說來,這桃花精還沒化形成功?”程三五問道。
慕湘靈搖搖頭,程三五冷哼一聲:“就這種貨色,你們也當成是一方禍害?我還沒出力就完事了。”
“是昭陽君太厲害了。”慕湘靈直言道:“不要說是普通人,哪怕是修行有成的佛道高人,乍然陷入桃花障中,恐怕也會被迷惑心智,識海之中生出種種幻象,受困許久難以掙脫。”
其實慕湘靈也很驚訝,慕小君當初在附近設下雲障迷陣,便是爲了將桃花精約束在此地,防止它繼續害人。
雖說桃花精沒有人形,但具備窺探他人內心的能爲,可以創造出各種幻象,讓人不知不覺淪爲血食。
可程三五不加防備地進入桃花障中,卻好像沒事人一樣,輕而易舉將這成片桃林孕育而成的精怪消滅,連同其紮根之地也化爲焦土,可謂是斬草除根。
程三五沒有接話,他的實力早已今非昔比,雖說尚未突破先天境界,但功力之深,放眼天下,能與他匹敵者屬實不多。
而且有一件事,程三五不曾向他人提及,那就是在翁洲島上那一戰,他其實有了一番長足精進。將屬於自己那一半的饕餮之力,漸漸化爲己用,只是還差最後一步尚未邁出。
“昭陽君,你如果不需要這枚靈髓,不妨交給我處置?”慕湘靈問道。
程三五看了手中木胎一眼,將其收起,冷淡迴應說:“桃花精是被我斬殺,戰利品自然應該歸我所有,輪不到旁人多嘴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