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黃鐘不振
長青先生望向遠處,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初愈的雙眼還能忍受。
“若非急於動身,我是想勸長青道友繼續靜養的。”謝志和將一個青釉瓷盅遞給對方,同時說道:“這是祛凝膏,道友每日按摩穴位、導引氣血時敷在雙眼眉額各處,能夠保固經脈。”
“謝道友辛苦了。”長青先生接過瓷盅,裡面是調製完備的藥膏,如同羊脂玉般,氣味清冽,聞之感覺鼻竅通暢。
長青先生雙眼在謝志和治療下已經能夠正常視物,只是還有些畏風畏光。
跟着謝志和的步伐,長青先生來到一處靜謐院落,四周丹藥異香飄逸。可想而知,在此修養傷病之人恐怕已是尋常藥石刀針無用,要靠燻蒸之法調和氣脈。
接連掀開幾重紗簾,長青先生來到一張大榻旁,上面躺着一名老者,大半張臉佈滿燒傷瘢痕,氣若游絲,一眼望去便知油盡燈枯。
“周鍊師,長青先生來探望您了。”謝志和輕聲喚醒榻上老者,然後主動離開。
老者艱難睜眼,長青先生趕緊上前,語氣恭敬:“弟子拜見師伯。”
“看來,師弟他終究沒忘了中黃觀。”老者聲音沙啞,眼中流露出一絲欣慰。
長青先生表情凝重,僅憑這一句話,他就聽出面前老者胸臆氣脈受傷極重。道法修煉以煉氣存神爲宗,氣脈有損,吐納不便,連調息涵養都不成,一身道基算是徹底廢了。
“師父今番讓我下山,便是爲星髓一事前來。”長青先生寬慰道:“師伯暫且安心養傷,不必憂心顧慮。”
“我的狀況我自己清楚,道基盡廢,藥石罔效,如今不過是靠着丹鼎煙氣吊住殘命罷了。”周鍊師輕嘆道:“今番是我狂妄自大,即便當時隱約料到有人能夠佈下結界籠罩西域,仍是強行催動法力,最終引得法術反噬,無可挽回。”
長青先生無言以對,自己當初何嘗不是如此?明明已經察覺到異狀,卻偏要不信邪,覺得憑着自己過往修持,定能克服阻礙。這興許就是修道之人獨有的傲慢自負,誰都逃不過。
“我聽別人說,都護府已經找到了妖人發動結界的福地靈穴,就在庭州的一處山中天池?”周鍊師問道。
“目前還不確定,弟子稍後便要動身前去查探。”長青先生當即求教:“不知師伯有什麼要囑託弟子的?”
“那處山中天池我早有耳聞,只是過去無暇前往一探究竟。”周鍊師言道:“如果只是尋常山中湖泊水澤,哪怕勾連方圓水脈,其實也不足以發動廣大結界籠罩西域。
“但我曾翻閱史冊,得知數百年前,北朝有一支兵馬征伐西域,在屈支城附近遇見一條黑龍現世,目光若電、風雨相隨,爾後消失不見。
“我猜想,但凡龍種,大多偏好水澤豐沛之地棲居。西域廣大,卻多是戈壁荒漠,也只有山中天池適合作爲黑龍盤踞之所。如果那處天池真是黑龍巢窟,或可作爲發動結界的福地靈穴。”
長青先生難掩驚異之色:“難不成妖人還與一條黑龍勾結?”
當今世道不比上古,真龍稀絕難見,哪怕是一些成了氣候的水族妖魔,也未難以修出幾分龍形。
相比起引來各方爭奪的星髓,一條黑龍現世恐怕更加令人震驚。
“不好說。”周鍊師微微搖頭:“真龍桀驁難馴,不是僅憑武力便能令其效命,具體如何,還要你們細加查探。”
“弟子明白。”長青先生隨後又問:“如今西域爲結界所籠罩,師伯可有因應之法?”
“道門法術大多勾招天地之氣方能施行,佛門之中也有真言迎請大日如來及各部伽藍等身加持,可如今在結界之中,這些法術都不能用。”
周鍊師話說得多了,略略有些疲乏,長青先生端來溫水,讓他淺抿一口,喘息片刻後繼續說:
“除此以外,佔測卜算同樣一片混沌,我估計是因爲那結界發動起來,氣象宏大,難以遮掩,所以要在結界中添上這麼一重手段,以作防備。”
“可是……就弟子經歷來看,那妖人似乎一直密切留意星髓動向,從而能在大漠中爲妖魔與賊寇指引方位。”長青先生問道:“這就彷彿是他能做的事情,我們一概不能做。”
周鍊師深思良久,嚴肅道:“帝御天關,運樞機而制地。神司地禁,贊綱紀以承天。那妖人並非單純發動結界,而是勾勒經緯、作成法度,此絕非尋常之輩。”
長青先生這下也略感不安起來:“莫非是如同祖天師那般,於蜀地設二十四治福庭鬼獄,涵蓄真氣、化生萬物,能收世間妖邪鬼祟以禁之?”
“雖非一致,卻也有幾分近似了。”周鍊師說:“能夠發動此等結界,那妖人於法術一途有宗師氣象。不曾想祆教竟能出現此等人物。”
長青先生低聲告知:“寶昌社曾與此人交手,並將其逼退,而且得知這妖人非是祆教出身。”
“寶昌社?”周鍊師面露訝色:“就算他們當中有高手,又豈能逼退這等厲害人物?”
“據說是那程三五一記拳罡將那妖人逼走。”長青先生言道。
“程三五?我聽說過這人,沒想到……”周鍊師沉吟道:“如今想要對付妖人,或許還真是要靠武藝高深、罡氣暴烈之輩,強行壓制法術,方有幾分勝算。”
“但前提是能與那妖人面對面交手。”長青先生無奈道:“眼下唯獨此事最難了。”
想要對付法術之士,通常難處並不是正面廝殺,而是能夠明確對方所在。即便是那些不入流的江湖術士,也能夠做到不露形跡便在富貴人家裝神弄鬼。
而眼下除了程三五那幾個,誰也不曾親眼見過那妖人,都護府的尋常將士要是正面遇上,恐怕還是不明所以,可謂防不勝防。
“如果山中天池當真是發動結界的福地靈穴,妖人應當就在左近守護,反而不會輕易遠離。我如今這般模樣,是幫不了你們了。”周鍊師勉強示意榻旁,就見木架之上放置了一個黃銅小鐘,表面符篆羅列,頂端綴了一條五色絲絛,玄奧不凡。
“你拿去吧。”周鍊師言道。
“這……這可是十二太黃鐘,是中黃觀的鎮山之寶,怎能……”長青先生也愣住了。
“法器再珍貴,也要爲人所用才能發揮,否則便是如糞土一般。”周鍊師艱難提起精神:“當年師弟與我等一衆同門不和,獨自離開了崆峒山中黃觀。
“我曾惱他驕矜自負,但後來聽說他在嵩嶽另開一門、宣講道法,頗受推崇,我也很是欣慰。十二太黃鐘暫時託付於你,我能放心。待得事情完畢,你再將其送回中黃觀便是。”
長青先生內心既激動又哀傷,他何嘗不知周鍊師這是在交代後事,當即起身拜謝。周鍊師鬆了一口氣,緩緩合上雙眼:“你且去吧,我累了。”
當長青先生帶着十二太黃鐘走出院落時,正好見到謝志和正在清點藥物,身材高大的程三五像是逛集市般,滿臉好奇地左顧右盼。
“你總算出來了,我都等半天了。”程三五望見長青先生,直言道:“齊大都護找我們過去議事,走吧。”
長青先生把十二太黃鐘收好,跟謝志和道一聲告辭,然後跟着程三五離開。
程三五盯着長青先生打量一陣,他斜瞥一眼:“你待如何?”
“你眼眶紅了,是眼睛沒治好?”程三五問。
長青先生深納一氣,壓下淚意,板着臉說:“不是。”
“哦,那就是哭了。”程三五臉上盡是看笑話的神色。
“我不能哭嗎?”長青先生也是來了脾氣,站定反駁道:“你這無知莽夫又懂什麼?修道之人道基盡廢,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程三五哪裡懂這些,只好聳了聳肩膀,算是作罷。
兩人來到都護府外,經過通報之後,卸下隨身兵刃前往正堂。一路上除了兵士森嚴守備,牆壁門板上還鎮貼了此前不曾見到的符咒,正堂之外甚至拉起紅漆繩結環繞三圈。
長青先生看得出來,這是有專人設下結界,防止法術窺探,等下肯定是要商談機密大事了。
進入正堂,除了齊大都護父子,以及提前來到的蘇望廷與阿芙,另外還有數人,囊括僧道,顯然都是都護府的術者。
“人到齊了。”齊大都護示意衆人落座,開門見山說道:“此次召集諸位,便是要商議接下來安排。目前本府已經找到疑似妖人發動結界的福地靈穴,但還需要幾位親自走一趟。有什麼提議,諸位暢所欲言,不必拘束。”
蘇望廷最先開口:“雖說已經找到大致方位,可我等曾與妖人親自打過照面,而對方似乎又能以法術窺視我等一舉一動,貿然前往,恐怕難以成事。”
“這不成問題。”齊大都護望向另一邊:“尚道長,東西帶來了麼?”
就見一位挺着將軍肚的黑胖道人給蘇望廷一行遞來幾面木牌,上面用硃砂繪製符咒。
“這是北斗藏魂符,佩戴在身,能夠隔絕法術佔測。”尚道長言道:“如果那妖人真的施展法術占驗你們方位,符牌也會有所感應,光芒自發。”
長青先生端詳一陣,問道:“僅憑此物恐怕略有不足。我們肯定要和都護府兵馬同行,人多勢衆則聲勢顯著,哪怕不用法術佔測,僅憑斥候遊騎也能察覺動向。”
“所以除了你們,本府會另外調遣數十支人馬,分派各地,既是清剿餘孽殘黨,也是作爲掩護。”齊大都護言道:“而且本府也會親自動身,以巡查各地的名義前往庭州。”
“直接去庭州?不會引起妖人戒備麼?”長青先生問道。
“就是要他戒備,好把他剩下的人手全都釣出來。”齊大都護言道:“這妖人佈局深遠,肯定會留意本府一舉一動。如果他的巢穴果真在庭州,那他不可能毫無動作,最好就是派一支人手,將本府兵馬引開。”
蘇望廷當即接話道:“而我們可以將計就計,直接前往天池。”
“正是。”齊大都護望向旁邊一位緇衣老僧:“善智大師,妖人借祆教之名作亂,還要勞煩您鼎力相助。”
都護府中雖然有周鍊師這樣的道門高人,然而道門在西域遠談不上興盛,他們在都護府內任職,要麼是朝廷派遣,要麼是齊大都護本人招攬延請。
然而佛門與祆教在西域,纔是真正的兩教相爭。部分祆教教衆公然打砸佛寺、毀壞佛像,引起僧衆不滿,反過來執杖持械闖入祆坊、撲滅聖火。
兩教矛盾由來已久,到了誰也說不清起因緣由的程度,甚至在大夏攻略西域之前便是如此。當年爲了護持各自教門,兩家都在籠絡西域的邦國王公,鬥得天昏地暗。
雖然在場只有善智大師一名僧人,可他門下僧衆弟子有三百多人,一部分是修持真言的法力僧,其餘則是葷素不忌的武僧,是真能拼鬥廝殺的狠角色。
“老僧受大夏供奉多年,理應報還。”善智大師合十言道:“此去庭州,老僧將率門下弟子單獨一路去往天池,廣誦真言、大唱梵唄,超度亡靈之餘,梵音傳響,震盪山川,可令外道結界根基鬆動。”
“甚好。”齊大都護然後望向程三五:“如果真能在天池找到妖人,你有把握對付他麼?”
雖然程三五最近幾日習練武藝,但他仍是沒法施展出那強悍拳罡。不過面對齊大都護,程三五豪氣萬丈,沒有半點退縮之意,叉手道:“請大都護放心,我保證將那妖人打死!”
齊大都護微微頷首,可他不會將希望寄託在一人身上,隨後又說:“長青先生是否也要隨行一同?”
“那是自然。”長青先生取出十二太黃鐘:“周鍊師已對我多加囑託,必定竭力彌平禍亂!”
齊大都護最後望向阿芙,起身拱手問道:“本府已經安排完畢,不知上使是否有其他吩咐?”
“我跟程三五他們一路。”阿芙補充一句:“此番誅除妖人,全賴大都護擘畫,我會如實上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