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拔腿狂奔,迎面寒風吹得他衣袂翻動,不管不顧提縱飛身,朝着山腳下院而去。
伏藏宮分上下兩院,上院隱於山林之中,清幽出塵,有結界迷陣護持,閒雜人等不得靠近。過去是達觀真人與長青修煉之所,眼下達觀真人不在山中,長青便將程三五安頓在此。
而下院與一般道觀無差,供奉天尊、接待香客,達觀真人往日登壇講道、傳授門人,也是在下院之中。
達觀真人門下弟子不少,有的聽講幾年便告辭離去,自行闖蕩,有的則是隨侍多年。可唯獨只有長青能夠跟着達觀真人在上院清修,得授真傳,地位尊崇。
當長青慌慌張張來到下院,幾名同門正好路過,見狀前來探問:“師兄,不知發生何事?可有我們效勞之處?”
長青擺擺手:“無事,我今晚要進山採露,若是有人來找,就讓對方清晨再見。”
幾名同門拱手稱是告退,長青按捺心緒,若無其事在伏藏宮內各處巡視一遭,待得天色將暗,獨自一人往深山而去。
嵩嶽是中原名山福地,周圍道觀佛寺衆多,深山之中也偶有隱居清修之輩,達觀真人當年就算其中一例。
冬夜天寒,常人早已就寢,長青卻是身法輕捷地在山林中穿梭,片刻之後來到一塊巨巖前,周圍荊棘叢生,道路不通。
長青環顧四周,確認並無人影,隨後掐訣施法,荊棘主動避讓,現出一個狹窄洞口。
鑽入洞口,一路向下十餘丈,周圍逐漸寬闊,等雙腳踏上平地,放眼所見是一處巨大洞室,一旁溪水潺潺,氣息通暢,並無密閉困塞之感。
更神奇的在於,洞室穹頂竟是清晰可見的夜空星辰,一條銀河橫貫其中,稱得上星漢燦爛,極爲震撼。
“你可知曉,中原先民最初便是在嵩嶽觀星麼?”
一道溫和聲音從洞室中央傳來,長青看見對方,並不覺意外,只是神色複雜。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渾似那些鬱郁不得志的窮酸儒生,不是聞夫子還能是誰?
“嵩嶽位處中天,地勢高挺,先民在此觀星不足爲奇。”長青環顧四周:“可這裡是地底洞室,爲何會有星辰景象?”
“你仔細看看這北斗星。”聞夫子擡手遙指。
長青凝眸端詳片刻,察覺異樣:“爲何斗杓所指並非北極?”
“說明這幅星圖所照並非當下。”聞夫子言道:“天上星辰所經,並非是永恆不變。漫長歲月積累之下,也會有錯位偏移。”
長青沉思問道:“楚先生是想說,天文星象尚且不定,凡間朝代氣數也不可能恆久麼?”
聞夫子收回目光,無奈笑道:“我哪裡說過這些了?你難道就非要從我每句話中猜出深意不可嗎?”
“是我胡思亂想了。”長青低下頭去。
其實當長青把程三五帶來伏藏宮的半個月後,他便遇到了聞夫子,只是一直瞞着阿芙。好在她也並非一直待在伏藏宮,而是旬日一至。
“程三五醒過來了?”聞夫子問道。
“先生果真有未卜先知之功。”長青的恭維都顯得有些無力。
聞夫子瞧了長青幾眼,隨後重新望向穹頂星圖:“伱想必有許多疑問,但講無妨。”
長青站立原地沉默良久,鼓足勇氣方纔問道:“楚漁父只是先生的化名,對麼?”
聞夫子鬍鬚微微一動,不再掩飾,笑道:“頂着聞夫子的名頭,終究不方便行事。”
儘管對方主動承認,長青仍是震驚得心神一陣恍惚。
“陸衍當初知道我的身份時,也是這副模樣。”聞夫子這話讓長青猛然擡起頭來,錯愕得不可置信。
聞夫子笑着解釋說:“畢竟朝中有人好辦事嘛,不過他如今已不在拂世鋒了,要是沒啥大事,我也不會去打擾他。”
長青心中慌亂,感覺過往積累的知見閱歷,如同沙堤般崩潰瓦解,以前熟悉的人事物,全都變了一副模樣。
半年前聞夫子暗中找上自己時,長青也一度心存戒備,可正是因爲他出言指點用玄牝珠解救程三五,長青隱約覺得,這位“楚漁父”或許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
先前阿芙不在伏藏宮時,聞夫子曾幾次闖入上院,前去探視昏迷不醒的程三五,卻不曾觸動結界迷陣,把長青嚇得不得安寧,只得出手施法驅趕對方。
然而聞夫子面對長青施展的諸般法術,彈指揮手間輕易破除,中途還夾雜幾句評點,讓長青既驚又喜。
往後這半年間,聞夫子時不時就來到伏藏宮,說是來探視程三五,結果卻總是盯着長青,還擅自翻閱藏書,甚至對當面指出達觀真人註釋的《陰符天機論》有謬誤之處。
長青別的還能容忍,唯獨不能接受他人辱及師父,當即與之爭辯起來。
結果聞夫子一番精妙之論,駁得長青啞口無言,接連幾天茫然呆坐,似悟非悟,直到阿芙又一次前來,才發現長青的異樣。
“你這小娃娃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照顧程三五?”當時已是深秋,山中寒意漸漸逼人,阿芙除了送來一批布帛,還讓秦望舒和幾名懸檐衆女侍留下幫忙。
往後聞夫子便不再夜闖伏藏宮了,長青原本以爲他是有所忌憚,不敢妄爲。
後來長青爲了煉製餌藥進入深山採集木實時,偶然發現一處巖底洞窟。自己師徒二人在嵩嶽十幾年,堪稱是走遍山中每一寸角落,過去竟然不曾發現此地,長青驚訝之餘親自入內一探究竟。
這處巖底密窟看似天然形成,卻獨具玄妙氣象。長青在其中煉氣存神,能夠感應到五氣自然攢聚,不知不覺間想起楚漁父役使五氣的無上能功,領會漸深。
當長青以自身真氣凝鍊成一道神將真形後,正驚喜於自己道法又有精進,便看到聞夫子端坐一旁,滿臉興味盎然。長青大驚失色,差點要當場祭出神將真形。但他轉念間就明白,自己在陌生洞窟獨自閉關修煉,此舉本就萬分兇險,是聞夫子在旁爲自己護法。
“如果覺得在這裡練功更舒坦,那就來這裡好了。”聞夫子留下這句話便飄然離開。
但是從那時候起,長青每次來到這處巖底密窟,都能見到聞夫子出現在此。
聞夫子除了在一旁護法,對長青也不吝指點,讓他摸不清對方用意。
長青先前曾經詢問過聞夫子的來歷,他十分坦誠說自己是拂世鋒的一員,卻沒有說明拂世鋒立世準則和所願所求,反倒是讓長青自己去跟程三五打聽。
“我先前不說,是覺得你會心生猜疑,還不如等程三五醒過來,讓他來告訴你。”聞夫子隨便尋一塊平坦岩石坐下,變戲法般拿出一個果籃,裡面裝着黃梨紅棗,飽滿水潤。
“你就不怕我會有先入爲主的成見?”長青問道。
“世人難免都有成見,但有些事與其聽別人講,倒不如親自打聽一番。”聞夫子招了招手,示意長青坐到一旁,順便拿出一顆紅棗:“要吃麼?”
長青有些茫然地坐下,忘了答話,聞夫子笑着將紅棗塞進他手裡。
“千頭萬緒,確實讓人應接不暇。”聞夫子拿起一枚黃梨,放在鼻尖深嗅:“我來起個頭吧,先說程三五,你想問什麼?”
長青看着手中紅棗,問道:“這世上真有饕餮這種妖魔?”
“妖魔這個說法不太確切。”聞夫子搖搖頭:“哪怕是饕餮這個名頭,也是後人所加。它是天地未定時便已存在的強大生靈……不對,生靈之說不足以涵蓋,至於神魔之稱,又不免摻雜太多人世見地,只能寬泛稱呼其爲大凶。”
長青眉頭微皺,聞夫子細細解釋說:“雖然至今並無定論,但我總結拂世鋒歷代前人所得,大致推測饕餮應該是天地未定、清濁未分之際所凝結的物類。強而言之,它們就是先天化生的災劫。”
“它們?”長青難掩驚懼:“難道大凶不止一個?那上古四凶莫非也……”
“這麼厲害的角色,怎麼可能遍地都是,中原九州也就這一個,其餘都是攀附混淆之說。”聞夫子言道:“拂世鋒裡曾有一位前輩遠涉西土,按照他的說法,極西異域應該也是有大凶被封印。”
長青若有所思:“莫非封印太古大凶者,便是九龍?”
“這也是程三五跟你說的?”聞夫子有些得意地笑道:“看來他也有不清楚的事,這樣也好。”
“難道九龍之說另有隱情?”長青追問道。
“那你先說說,何爲龍氣?”聞夫子嘴角帶笑,就像師長考校弟子一般。
“龍爲山川脈絡、氣乃天精地華,所謂龍氣,便是天地山川凝鍊所成……”長青輕而易舉做出回答,但話剛出口,他便明白了:“莫非九龍並非真龍,而是天地山川本身?”
“準確來說,是已經清濁分定、氣序調順的天地山川。”聞夫子言道:“九乃數之極,並非確切明指哪九條龍,當然這也與上古劃定九州有關。總之九龍束縛饕餮,本質上是九州山川經歷洪荒之後,漸漸歸於平靜,形成一個封禁之局。在我看來,這就好比一鍋湯羹被撤去下方炭薪,漸漸放涼、不再沸騰。”
這個比喻過於隨意,彷彿在聞夫子看來,即便天地傾覆的災劫,也不過是烹調一般,只需要留意火候,不算什麼生死存亡的大事。
“那程三五的來歷又是什麼?”長青質疑道:“按照你的說法,饕餮就是天地暴動不定的災劫化身,談不上任何是非利害,就像洪水不會看誰不順眼就專程去淹誰的家。”
“這個說法好。”聞夫子誇了一句,隨後解釋:“九龍封禁並非完美無缺,大地山川本身也有許多常人難以察覺的罅隙,伴隨天地震動,大凶乘災氣降臨世間。
“但是隨着天地間生靈繁衍,大凶災氣感應物類,也會自行演變。而從這裡開始,它就不再如天地一般毫無偏私,而是真正成爲流行世間的大凶災劫!”
長青從最初的震驚中漸漸平復,細思一番:“這倒像是故氣積鬱,化作鬼物害人。”
“你要這麼看,倒也未嘗不可。”聞夫子說:“可無論是不分貧富貴賤的洪水,還是貪虐害人的大凶饕餮,都必須有所因應,而非坐視其爲禍日久。”
“所以就有了拂世鋒麼?”長青算是明白了。
“還沒呢!”結果聞夫子的回答再次打破原本設想:“拂世鋒之前,就已經有許多先賢前聖想要消滅或封印饕餮,但也有人想要利用饕餮,或者奉饕餮爲神明。”
長青眼珠一轉:“所以在上古之時,是先有尊奉饕餮的部族,然後纔將這尊大凶稱呼爲饕餮?甚至有部族自稱是饕餮?”
“雖未親見,但大體如此。”聞夫子點頭道。
“那在拂世鋒之前,都有什麼人嘗試消滅饕餮?”長青大致能夠猜到,饕餮不死不滅,想來前人付出了無數慘烈代價。
聞夫子感慨道:“太遠的就不提了,真正改變局面之人,是祖龍。”
“始皇帝?”
“祖龍一統六國,收天下之兵,鑄十二金人,此舉除了鎮壓不臣,也是爲了對付再次甦醒的饕餮。”聞夫子言道:“當時祖龍麾下,匯聚九州英傑,其中就有拂世鋒的開創元老。奈何饕餮不死不滅,祖龍最終也之是將其封印,寄希望於日後能夠找到誅滅大凶的手段。”
“可祖龍一死,九州分崩,天下再度陷入羣龍逐鹿的境地。”
“對啊。”聞夫子說:“當年追隨祖龍的一些人有感責任重大,因而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利用祖龍遺珍,最終開創拂世鋒。近千年來,歷經漫長傳承與更迭,到了我們這一代,果真找到誅殺饕餮的辦法,局面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
長青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你所說的辦法,莫非是將饕餮變成程三五?”
“對。”聞夫子微微頷首,望向長青認真詢問道:“如果說,將來有一天,我希望你爲了天下蒼生殺死程三五,你會動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