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暑氣蒸騰。被烈日曝曬的官道上,一片扭動光影中,數十名騎手揚塵動地而至。
程三五一行輕裝快馬,東出潼關,走兩京大道到東都洛陽,北渡黃河後轉道向東來到新鄉,便算是進入河北道地界。隨後沿着永濟渠一路向東北而行,抵達魏州境內。
衆人勒馬稍緩,放眼望去,官道上煙塵僕僕,數以千計的流民,攜家帶口緩緩而行。
“看來河北旱災比想象中還要嚴重。”騎着一匹黃驃馬的長青眉頭緊鎖。
不久前聖人下詔,派宣撫使趕往河北賑災,並令玄都觀、宗聖宮調遣道法精深者,前去祈雨解旱。
然而長青迫不及待,不等其他人準備妥善,便以尋找築壇靈地的名義,先行一步,與內侍省的人手一同,快馬趕往河北道。
沒想到抵達河北道地界不久,便已見到官道上綿延不絕的流民。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枯瘦,臉頰被仲夏烈日曬得黑中發紅,邁着遲緩且麻木的步伐,隨人潮而行。
“這些人都是逃難的?”程三五問道。
“本朝有法度,倘若某地受災,要麼移粟就民、要麼移民就粟。”長青解釋說:“魏州乃是河北道治所,倉廩充實,附近受災百姓遷徙就食,官府調撥賑濟也更爲方便。”
一旁阿芙淡淡笑道:“本朝早年定都關中,若遇大旱,不照樣是移都洛陽就食麼?堂堂天子也不免此禍,何況凡夫俗子?”
長青瞥了她一眼,真不知這種事有什麼好笑的,妖魔終究只是妖魔,不能指望她對凡人心懷悲憫。
沒有多加耽擱,一衆人馬直奔魏州治所貴鄉城,此處正好毗鄰永濟渠,也有王元寶名下的貨棧穀倉。
這回進城,阿芙沒有拐彎抹角,直接亮出內侍省的身份,州府衙役見了立刻前去通報,魏州刺史匆忙來到州府衙署外迎候。
“下官薛永年,拜見上使。”
這位刺史大人沒有穿緋紅公服,只是披着一件輕薄青衫,腰間蹀躞帶也沒綁緊,彷彿剛剛還在榻上午歇。
進得州府衙署,薛永年當即請阿芙等人落座,並令婢僕端來冰鎮香飲,就見精緻的邢窯白瓷碗中有一大團細碎冰沙,上面澆了石蜜、牛乳、酥酪,還點綴了幾枚蓮子,甜香動人。
“几上使請慢用。”薛永年滿臉諂媚,唯恐令內侍省這班陰殘毒辣的傢伙不滿。
程三五見到這冰鎮乳酪,食指大動,從長安出發到現在,匆匆趕路,雖然有官驛落腳,卻幾乎就沒有吃過一頓好飯。
當他正要享用時,卻發現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沒有動作。阿芙永遠嘴角帶笑,看得人心中不安;強圉君面露不屑,斜支臉等着看好戲。
至於長青,他看着碗中冰飲,身後還有婢女搖扇生風,外界暑熱彷彿與此間無關,臉上怒意漸漸浮現,沉聲質問道:“薛刺史,你治下百姓正在因爲亢旱炎熱飽受煎熬,你卻能如此心安理得享用這等冰涼之物麼?”
薛永年臉上表情一僵,他方纔的確是在衙署中乘涼偷閒不假,可是拿出這冰涼之物,不正是爲了討好一衆上使麼?
要知道這碎冰來之不易,是薛永年請道士用冰鑑、硝石製備而成,哪怕身爲魏州刺史的自己,也只能在最爲炎熱難耐的日子裡用來消暑,也不會輕易拿出來待客。
“這……下官見上使長途跋涉,難免疲乏,所以打算稍作款待,然後再談正事。”薛永年勉強辯解。
長青正要發火,阿芙插嘴道:“朝廷派出宣撫使已經在路上,稍後便至,我們此來不是爲了賑災。”
聽到這話,長青只得乖乖閉嘴。阿芙望向薛永年:“我聽說如今河北道有一位淨光天女,信徒甚衆,麾下還有一支僧團,先前也曾經過魏州?”
“確有此事。”薛永年有些心虛。
“一支僧團,就算持有過所關憑,大張旗鼓穿州過縣,薛刺史就沒有問過他們的來歷?”阿芙碧瞳之中幽光一閃。
薛永年身子一顫,眼前視野除了阿芙,週遭事物彷彿逐漸消融不見,但凡她要問什麼,自己都恨不得全部傾訴出口。
“那支僧團來自東都伊闕,他們除了過所關憑,還有一份東都留守王大人的薦書,希望經由此行弘揚佛法。”薛永年眼神有些空洞迷離:“我見他們一路託鉢化緣苦行,並未索要供奉,想來定是嚴守佛門清規戒律的高僧大德,因此沒有過問太多。”
阿芙聞言稍稍沉默,隨後又問:“你可曾見過淨光天女本人?是何形容?”
“見過,她年約二十,頗爲美貌,白衣披髮,赤足而行。”薛永年言道:“但她從不說話,一切俗務都由是隨行僧人打理。”
“淨光天女是否在魏州地界施法降雨、消除旱災?”阿芙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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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不曾。”薛永年回答說:“淨光天女離開魏州時,旱災尚不嚴重。”
“他們離開魏州後往何處去了?”
“沿着永濟渠北上貝州清河。”薛永年沒有隱瞞。
阿芙望向同行幾人,示意他們發問補充。強圉君最先開口:“那支僧團有多少人?其中有沒有高手?”
“僧團大約五六十人,至於高手……請恕下官眼拙,一時分辨不出。”薛永年眼神流露幾分困惑不解。
強圉君輕輕嘖了一聲,對薛永年的無能頗爲不滿,擺了擺手不再多言。
程三五一如既往,悄悄捧起瓷碗給自己舀了兩口冰鎮蜜乳,而長青則是略加思索,問道:“既然淨光天女在別處施法降雨,爲何還是有衆多流民逃難來到魏州地界?甚至還要繼續南下?”
薛永年表情古怪,回答說:“就算她是真有法力,可受災最嚴重的冀州、深州等地,哪個不是人口稠密、田畝廣闊?區區幾場雨怎能緩解災患?”
長青聞言一愣,這個情況倒是讓他略感意外。可轉念一想,倒也不無道理。
儘管佛道之中都有法術,可是想要操弄天地自然、號令風雲雨雪,即便是當世高人登壇施法,充其量是干涉方圓數裡之地,哪怕是一縣之地都無法完全籠罩涵蓋。
這也是爲何即便皇帝召遣道門術者前往河北祈雨,但陸相仍然要王元寶拿出糧食,因爲他根本沒有指望這點雨水能夠扭轉旱情,不過是稍稍安定人心罷了。
眼看衆人再無疑問,阿芙打了個響指,薛永年身子又是一顫,雙眼神采漸復,有些茫然地低頭扶額,卻又不敢多問。
“往後一段日子,我等或許還會登門拜訪薛刺史。”阿芙起身離席,臉上笑意帶着幾分陰冷:“另外,此次會面所談,我不希望被傳到外界,告辭。”
說完這話,阿芙轉身離開,程三五見狀趕緊將碗中冰鎮乳酪扒進口中,胡亂擦了擦嘴也一同起身。
薛永年不敢大意,連忙相送出門,一路上還說道:“上使有何吩咐,直接派人傳話便是,下官務必盡心竭力!”
等內侍省一衆離開州府衙署後,來到館驛下榻,稍加整頓、未及用膳,便有幾人主動前來拜見。
“河北道監察總管劉長旭,拜見上章君。”爲首之人身穿布衣,精明幹練。
“動作挺快的。”阿芙誇了一句:“你的人剛纔就在府衙外盯着吧?”
“不敢隱瞞上章君,是的。”劉長旭叉手答話。
“強圉君你想必見過了。”阿芙介紹其左右人物:“這位是新任的昭陽君,至於這一位……他是長青先生,奉旨來河北做法祈雨,和我們同行趕來。”
劉長旭逐一行禮,同時微微變色。他其實是內侍省中爲數不多的紫綬使者,兼任派駐河北道的監察總管,手下管着一衆密探人手,地位頗高。他比一般人更清楚,拱辰衛同時派出十太歲中的三位,足見長安那方對河北事態何等重視。
“剛纔我們先去魏州府衙,並非是對你不信任。”阿芙安撫一句,然後說:“只是有些事情,我們不能等薛永年萬事已備纔去瞭解。”
“理應如此。”劉長旭不敢疏忽。
“河北道的情況,還有大雲淨光天女的動向,你來跟我們說說吧。”阿芙示意對方落座。
劉長旭稱了聲是,他看得出來,眼前十太歲三位高手當中,便數上章君主持大局。
“如今貝州以北,冀、趙、深、定、恆五州,受旱災波及最深,田中禾苗枯萎大半。其餘河北諸州也是月餘無雨,漳水、滹沱河幾近斷流。”劉長旭展開一副河北輿圖,線條簡便,不算十分明細,勉強能用於分辨方位,看他手指敲點:
“淨光天女及其麾下僧團,目前正在這五州間來回巡行,偶爾施法降雨,所過之處百姓盡皆感激,更有甚者自行剃度,追隨淨光天女。”
阿芙等人聞言,皆是眉頭鎖起:“如今跟在淨光天女的人數有多少?”
“自行剃度者有兩百多人,一直跟隨在後張揚聲勢者,超過三千人。”劉長旭沉聲答道。
“三千人?他們就這樣一路跟着?”程三五不解道:“那他們在路上吃什麼?”
“淨光天女每至一處,便率衆來到州縣府衙,懇求官府開倉放糧,或請大戶施粥。”劉長旭答道。
聽到這話的強圉君冷笑一聲:“好哇!糾集流民催逼官府,僅憑這一項,足可調動官軍將他們盡數誅殺了。”
長青則不解道:“淨光天女他們手持過所關憑就算了,可爲什麼河北各地州縣官府沒對流民加以約束?幾千人成羣結隊行走,稍加煽動便是大亂!”
阿芙則從中聽出一絲端倪,又問道:“這些流民就一直跟隨淨光天女?不是到倉廩豐足之地停留就食麼?”
“是的,而且淨光天女每至一處,追隨她的流民便越多。”劉長旭回答說:“我們也派人暗中跟隨,每隔數日便以信鴟通報流民大致方位。”
“你們的人手能夠接觸到淨光天女麼?”阿芙問。
“恐怕不容易。”劉長旭微微搖頭:“淨光天女身旁貌似有護法鬼神,妖邪賊寇一旦靠近冒犯,立刻就被護法鬼神拿下。我不敢讓手下密探輕易暴露身份,所以沒有動手試探。”
“你怎麼看?”阿芙望向長青,關於法術一途,還是要詢問精於此道之人。
長青沉吟道:“佛法修持精深者,的確會有護法天衆、伽藍力士相隨,任何冒犯之人不得稍近。尋常刀兵只怕傷不了淨光天女,哪怕心存敵意,過分顯露,也會被這些隱於無形的護法鬼神察覺,從而報知其主,做好防備。”
“這些護法神這麼厲害的嗎?”程三五好奇問道:“我還以爲就會胡亂掄拳頭砸人。”
阿芙和長青都聽他說起過龐延津的能耐,知道他提及爲何。長青解釋說:“護法鬼神來歷各有不同,或是降伏妖魔後,以秘法令咒使其皈依,歷代鎮守山門道場;或是居於六凡法界的諸天衆、龍衆、威德鬼神,聞佛法功德而感應來附;或是在洞天福地安身的神將仙吏,凡間法師存想道籙將吏真形,飛符召請……淨光天女有護法鬼神在側,哪怕她深眠不醒,外魔照樣無法冒犯。”
強圉君好奇問道:“那不知淨光天女的護法鬼神,能夠在多遠的距離保護她?”
長青沒太聽懂:“當然只能是近前不遠。”
“那如果我在四五里外搭弓射箭,她的護法鬼神能夠提前感應到嗎?”強圉君又問。
長青這下聽明白了,可他尤爲震驚,四五里外搭弓射箭這種事超乎想象,即便是用於攻守城的絞車重弩,射程也就是千步左右,換算過來無非三裡有餘。然而真到了戰場上,千步之遙已經無所謂命中與否了,真正發揮重弩的場合也就是三五百步的距離。
此刻強圉君自稱在四五里外放箭,可見此人箭術已經神乎其技,不能用常理推論。
“如果真能在這種距離放箭,應該可以做到……”長青暗自心驚,內侍省的高人果真不可小覷,能夠飛越四五里的箭矢,威力之大可想而知。換做是自己,在毫無防備情況下面對這等冷箭,只怕也要被一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