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霞光漫天,孫靈音置身高處,朝東端坐,獨自吐納調息、餐霞服景,趁此時機凝鍊天地間的生髮之氣,周身霞光隱現,好似披了一件飄逸輕紗。
“小靈音的資質真不錯啊!”
遠處,木鳶看見孫靈音這身披霞光的模樣,不由得讚歎道:“這個年紀便能煉形有成,放眼天下也沒幾個人了吧?難怪你希望她放下往日仇恨,如此難得一見的仙骨,在世俗糾纏打滾,着實浪費了。”
無攖子望向孫靈音,誰也無法從他那萬載玄冰一般的臉龐讀出任何情緒,聽他言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況且塵心不捨,終究仙道難成。”
“雖然說嚴師出高徒,但你現在又不是教訓弟子,言辭用不着太過苛求吧?”木鳶晃動翅膀,語氣帶笑:“再說了,放眼古今,又能有幾人成仙得道?你一向看不起凡夫俗子,可年歲大了卻沒有長進,這種人遍地都是。哪怕小靈音就此停滯不前,也是世上絕大多數人無法比肩的境界了。”
“井蛙籬鸚,焉知海闊天高?”無攖子冷冷一句。
“喂,別以爲我聽不出來,你這是在譏諷我!”木鳶有些惱怒地在無攖子面前來回盤旋。
白髮金眸的蓬萊散仙對此熟視無睹,他一直望向孫靈音,忽然間似有感應,擡眼遠眺北方,眉宇微斂。
“怎麼了?”木鳶察覺異樣。
“有人開壇做法,收攝方圓生機。”無攖子似有不悅。
“收攝生機?”木鳶語露驚疑:“不會是程三五吧?我一直在天上緊跟,他眼下還在騎馬趕路啊。”
“是那個龐觀主。”無攖子金眸深邃,目光無視地形距離之隔。
此時在高處餐霞煉氣的孫靈音似乎也有了感應,周身霞光消散,輕呼一聲,收功離座。
“師尊。”孫靈音邁步躍下:“不知爲何,我沒法感應到朝霞吐露之時的生髮氣機。”
“與你無關。”無攖子解釋說:“龐觀主正在利用妖邪淵藪,汲取附近一帶的生機。”
孫靈音大感驚疑,她得師尊傳授煉氣之法,又在仙家洞天清修多年,深知想要凝鍊天地間的生髮氣機是何其困難,不由得問道:“真的有人能夠做到這種事情麼?”
“非是其人之能,無非是饕餮邪血遺禍世間罷了。”無攖子糾正道。
木鳶好像弄懂了什麼,叫喚起來:“原來如此!難怪那天夜裡,這個龐觀主居然能夠招來饕餮眷屬。我之前還以爲是黑羊公神壇的緣故,如今看來,這傢伙早就盯上了饕餮邪血,還試圖將其收爲己用。”
“三尸鬧動,貪慾作祟,魂魄放蕩,自絕命根。”無攖子做出一番評價:“凡是自以爲能夠駕馭饕餮者,必定招致災劫加身。”
“你這話說的,程三五現在就朝着那妖邪淵藪趕去,龐觀主死定了,保不齊連皮帶骨被吃光抹淨。”木鳶微微一頓:“不對啊,你話裡有話,這是在說聞夫子做得不對。”
“程三五橫行無忌,引得大軍前來,稍後只怕還有一場激戰,這種事情,聞夫子可曾預料到?”無攖子質疑說。
“阿這……”木鳶遲疑片刻,問道:“要不我來出手,將朔方軍引到別處去?”
無攖子望向另一方,回答說:“朔方軍數千兵馬,已經分作三路出擊,你也沒法全數引走。”
“難道看着事態鬧大?”木鳶提醒道:“當年河陽血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要不是有陸衍在朝堂上出力,只怕程三五真的要跟大夏朝廷正面對上,屆時生靈塗炭,誰都不願意見到。”
無攖子沉默良久後,平淡道:“暫且靜觀其變。”
……
昭陽君看着斥候和信鴟的屍體,神色陰沉,臉上冒出的虛汗也懶得去擦。
此時有快馬飛騎趕來,當即向昭陽君稟告道:“報!東北方一座廢棄驛站,有新近燒火痕跡,可能是兇犯程三五途徑之地!”
“東北方?”昭陽君沉吟一陣,揮手道:“再探再報!”
自從負責跟蹤監視的斥候被殺後,昭陽君和朔方軍便失了程三五的方位動向。儘管雙方都有擅長追蹤尋跡的好手,但眼下已經遠離人煙聚落,程三五此刻藏身荒野,好比魚入大海,外人難以把握其明確動向。
“不得不說,程三五這個傢伙,還是有一些本事的。”昭陽君話中意味難測,他擡眼望向一旁低頭不語的張藩,問道:“你跟他相處了一段時日,對此有何看法?”
張藩心不在焉,支吾應答:“此人……武藝高超,久歷江湖兇險,想來、想來知曉如何在野外存活。”
“一通廢話!”昭陽君很不滿意:“程三五再如何任意妄爲,可是選擇遠離人煙,在荒野上孤身獨行,總歸是有緣由的。”
張藩想起當初雙方決裂的情形,只能說道:“他興許是去尋找黑羊公的巢穴。”
“這等香火斷絕的鄉野妖神,有什麼好找的?”昭陽君又問。
“卑職同樣不解。”張藩對程三五的瞭解,其實少之又少。這人的衝動莽撞,他也無法區分到底是本來性情還是存心僞裝。
這時在遠處營帳內盤坐入定的胡乙忽然驚叫一聲,猛然從定境中脫出,試圖站起卻又失力跌倒,只見他渾身大汗、臉色發白,好像突生重病一般。
“發生何事?”昭陽君喝問一句,隨即示意下屬視察。
張藩搶先一步,趕緊前去扶起胡乙,擡手切脈,眉頭緊皺道:“氣脈錯亂,險些走火入魔了……你不是在施法尋找程三五嗎?怎會突然如此?”
“是黑羊公!我方纔看到了黑羊公!”胡乙滿臉恐懼,像是有些畏光般蜷縮着身子,恨不得將腦袋埋進懷中。
這麼一位膀大腰圓、外貌壯勇的胡人術者,此刻一副膽小如鼠的模樣,周圍衆人皆是大爲不解。
“黑羊公?那是何等模樣?”昭陽君上前兩步,半信半疑道:“你爲何會看見黑羊公?”
“我、我……我說不出來!”胡乙雙手十指抓扣頭皮,瘋狂搖晃腦袋,呲目欲裂,眼白布滿血絲,帶有幾分瘋癲失常之意,昭陽君的一衆下屬都暗自戒備,唯恐他暴起傷人。
不過昭陽君本人倒是沒有太過擔憂,他以前也見過類似這樣走火入魔的術者。
武學中雖然也有走火入魔的說法,但那通常是臻至先天境界之前的種種關隘考驗,絕大多數武者終其一生也夠不上這等層次。最接近走火入魔的經歷,充其量是修煉內功時氣脈紊亂,引得情志激盪,可總歸能夠調攝如常。
而法術一途,走火入魔可就不容小覷了,甚至就如字面陳述一般,內火焚燃腑臟、心智失常入魔,從此修爲盡廢、身死道消,也不足爲奇。
不論佛道,但凡入虛靜定境,最忌諱受外緣驚擾,稍有不慎心神受損,那可不是靈丹妙藥能夠治好的。
這也是爲何佛道修行大多要選擇遠避塵俗的清靜地界,加上修煉法術往往會有許多常人難測的隱秘異象,容易召聚妖魔鬼怪,因此修煉所用的靜室洞府,也需要種種防備佈置。
據昭陽君所知,內侍省有一座秘密監牢,就是用來關押那些走火入魔、無法自主的術者,他們當中有些人就是防備不足,被妖魔附身奪舍,就連形容外貌也會發生種種駭人畸變。
之前聽張藩等人提及,龐觀主開壇做法,結果招來一羣羊蹄怪人,昭陽君便猜到那或許不是尋常妖魔,而是常人遭受外力侵染變化後的怪物。
胡乙躁亂了好一陣,心神稍稍平復後,才主動開口解釋:“方纔我定坐外感,忽然見到黑羊公,它大口一張,幾乎要把天地萬物全部吞下!我就是這時候被驚得退出定境。”
張藩和許二十三對視一眼,他們並不清楚胡乙此言何意。
“你爲何會看見黑羊公?”昭陽君再次詢問。
胡乙心有餘悸,甚至不敢閉眼回想,只是嘴脣打顫地說道:“有人在做法勾招,黑羊公生出靈應,大法力一瞬間擴散開來,我……我根本沒看清黑羊公的真容,僅僅是瞥了一眼,險些發瘋!”
“做法?”昭陽君冷哼一聲。
有下屬近前問道:“莫非是那個出逃失蹤的龐觀主?”
“除了他還能是誰?”昭陽君覺得有些煩躁:“一個程三五不夠,現在又來一個龐延津,這些人可真會給我找事。龐延津的來歷查清楚了麼?”
下屬趕緊取出書簿,念道:“按照玄武觀籍冊所載,龐延津乃徐州人士,青年時赴江南吳縣林屋山學道,以擅長驅役鬼神、拘遣精怪聞名。初元四年,爲時任諫議大夫韋肅之子除魘治病,因此受薦,於初元五年就任朔方道門威儀使……”
“驅役鬼神?”昭陽君察覺不尋常之處,望向胡乙:“黑羊公看起來不像是能隨意召遣驅使的。”
胡乙邊想邊說:“如果……有什麼能夠感應神祇本尊的靈引法物,或可事半功倍。”
“龐延津召遣黑羊公有何目的?”昭陽君不懂:“這等妖神早已斷了香火,按說應該不足爲慮。”
“我也是這麼想的。”胡乙看到對方質疑目光,只好搜腸刮肚起來:“這大概……可能黑羊公佔據了某處靈地,仰賴地脈氣機,方能有此等能爲。”
昭陽君聽到這話,面容嚴肅,負手不語。張藩問道:“你有辦法對付黑羊公麼?”
胡乙愣了一下:“我?”
張藩自知失語,旋即微微搖頭。
“鄉野妖神,偶得機緣,但不足爲慮。”昭陽君見衆人投來驚疑目光,他擦去面上虛汗:“我自有破敵之策……你是否感應到做法召遣的具體方位?”
胡乙吞嚥一口唾沫,認真點頭。昭陽君揮手道:“既然如此,那便由你帶路。我敢料定,程三五也在朝此地趕去!”
……
勒馬停步,程三五來到那條靜謐無人的河谷外。
並無他人帶路,也沒有任何指明方位的輿圖路標,程三五完全是憑藉本能印象來到此地。
棗紅大馬噴了噴鼻子,像是有些警惕,大塊岩石散落各處的河谷中,忽然有幾名羊蹄怪人冒出頭來,他們的腦袋上長有粗劣短角,直勾勾望向程三五。
接二連三,轉眼就有上百名羊蹄怪人現身,他們就像奉命埋伏在此的兵士,用來防備外敵。
程三五翻身下馬,取走水囊,仰頭飲盡其中烈酒,然後一拍馬脖,示意棗紅大馬遠去。
聽到對方不住刨蹄,程三五笑道:“你還不放心我麼?別處就算了,這裡搞不好算是我的地盤,誰佔上風都說不準呢。”
棗紅大馬噴鼻聲像是冷哼,當即扭頭遠去,只留下程三五單獨面對上百名羊蹄怪人。
深納一氣,程三五擡手按刀,正當胸中殺意升騰之際,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望向那羣羊蹄怪人,緩緩邁步前行,沒有動武之意。
那些羊蹄怪人見程三步步靠近,發出陣陣低沉嘶吼,如同獸羣即將發動圍攻,下一瞬間就要將獵物撕成碎片。
戰鬥一觸即發之際,程三五雙眸蒙上一層黑翳,上百名羊蹄怪人霎時停頓,它們非但沒再試圖攔阻,反而主動避讓,相繼匍匐於地,卑微得如同奴僕一般,迎接主人返回。
程三五對此視而不見,面無表情來到那片陰森密林外,只見他緩緩擡手,隔空虛撥,林木荊棘自然向兩側避讓,露出通往地底的黑暗道路。
一路徑直而入,很快便來到地下洞窟。此處廣約數畝,黑翳巨巖安置正中,如同祭壇。
原本應該一片幽邃昏暗的洞窟,此時設下幾堆篝火熊熊燃燒,照亮數以千計的羊蹄怪人。不論它們身處何方,全都面朝黑翳巨巖,濃烈羶腥的惡臭充斥洞窟,光是氣味便足以讓常人昏厥。
而在黑翳巨巖一旁,龐延津張開雙臂,唸誦經咒,引得黑翳流轉漸快,無形的吞吸之力將天地間遊離生機匯聚至此,化作絲絲光毫,從龐延津頭頂灌入。
“鬧夠了嗎?”程三五眼中黑翳散去,主動開口:“你是打算自我了斷?還是讓我將你砍死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