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承安走那日,古寧鎮下了好大的雨。
我站在鎮口送他,新買的繡鞋踩在水裡打溼了一大片,沁人的冷。
蘇承安撐着傘讓我早些回去,我不依,他便笑了笑不作聲。
“如果沒中,就早些回來,”我看向鎮口外的小亭子,“我就在這兒等你。”
“不會不中,”蘇承安替我將傘扶直,說的很是肯定,“阿雪,等我回來。”
回來……就娶你。
蘇承安說這話時臉紅了一片,我看着他的臉,抿着脣心裡一陣歡喜。
我站在亭子裡目送着他上了馬車,循着一陣馬蹄聲在雨幕裡越走越遠。
蘇承安是五歲時阿爹阿孃帶回來的,他的父母在做生意的路上出了事,只留下了一個孤零零的幼子。
我阿爹憫他孤弱,於是和阿孃商量了一番將人接到了蘇家。
我叫蘇如雪,他叫蘇承安。
我與他初見那日,古寧鎮下了第一場雪。
他穿着守孝的喪服,被阿爹小心的牽到我面前:“阿雪,以後他就是你的哥哥了。”
再長大些,他最愛穿着一身淡灰長袍,日日到鎮上的書塾裡上學,我便很少再見到他。
直到鎮南邊的許家上門提親,我想起來幼時那個總愛欺負我的小胖子,心裡害怕極了。
阿爹阿孃知道我不願,卻也沒回絕這門親事。
阿孃私下開解我,說是許家的小公子如今長大了性子也沉穩了,定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不知分寸。
只是隔日我上街,遠遠的就瞧着他坐在花樓之上左擁右抱,好不快活。
見了我,他也一臉輕浮:“小娘子不如也上來陪我們喝一杯?”
我臉上火辣辣的疼,這麼個放蕩的公子哥,哪裡算得上良人。
“你……恬不知恥!”我氣急了,揪着手帕恨不得揪的就是他本人。
誰知他聽了我的話,笑得更加放肆:“嘿嘿,現在就受不了了?等到了我們許家,你就是我的人,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臉色蠟白,想起來許家上門提親一事。
“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他聽我說不嫁,手裡握着的酒杯狠狠的砸到我腳邊,“蘇如雪,你別給臉不要臉!”
碎掉的玻璃渣從我腳背上劃過,隔着羅襪我都感受到了一陣刺痛。
如月扶着我回了蘇府,我不敢同阿爹阿孃講,一個人捂在被子裡誰也不想見。
是如月叫了他過來。
蘇承安剛下學,一到門口就被如月拉了過來。
他從我的妝盒裡拿出愈肌膏,輕輕的給我上藥,“你不想嫁,咱們就不嫁。”
隔着被子,我聽不太清他說了什麼,於是悶聲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你這不上藥,往後留疤了嫁不出去可怎麼好。”
我從被子裡探出頭,望着正對我的鏡子,“嫁不出去纔好。”
要是真讓我嫁給那浪蕩子,還不如青燈古佛終此一生。
蘇承安沒說話,安靜的給我上着藥。
只是女兒家的心事,我也不好同他講得太多,只能私底下和如月發發牢騷。
如月總笑我話本子看多了,世上哪來那麼多如意郎君,若是人人都能求到,那月老怕是要忙死。
我一想,確實也是。
人人都能找到如意郎君,就不會有那麼多男子三妻四妾了。
我若嫁人,那人需得一生愛我,護我,絕不可三心二意。
阿孃聽我說完,失笑的點了點我的頭,“你啊,一天到晚胡思亂想。”
我摸了摸微紅的額頭,在她懷裡撒嬌,“阿孃,我不嫁給許家那個小胖子,我不嫁。”
阿孃順着我的背輕輕拍了拍,卻依舊沒鬆口,“阿雪,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聽話。”
每每她和阿爹說,阿雪你要聽話,我就知道這件事沒有轉圜的餘地。
可一想到餘生要同這麼個人生活,我心裡就抓心撓肺的疼。
我賭氣的躲在房間裡不出來,任由阿爹阿孃怎麼勸都不聽。
其實那時蘇家已經很難了,阿爹做生意出錯欠了銀莊很多錢,整個蘇家都得搭上。
同許家的婚事,是板上釘釘了。
只是他們誰都沒同我說,蘇家急需許家的聘禮用來抵債。
夜晚,阿孃坐在牀頭扯了扯我搭在臉上的被子,“阿雪,咱們先吃飯好嗎?”
我拉着被角不鬆手,就是不搭理她。
她鬆了手,同我說道:“阿雪,爲娘曾經也是個女兒家,哪能不知道你的心思。都想找個一心一意的好夫君,可阿雪,世間男子又有幾個能做到呢?”
“我與你阿爹大半輩子都走過來了,他納了三房妾室,只要他心裡最重要的人是我,就足夠了。”
阿孃的話很平靜,用她的親身經歷來勸我莫要執着於那可望不可即的誓言。
我扒拉下被子,眼角噙着淚看着她:“可是阿孃,你看見阿爹同姨娘們在一起時,不會難過嗎?”
與旁人分享自己夫君,容忍他牀側有他人酣睡,自己就不會怨恨嗎?
阿孃被我問得一怔,僵硬的抓着我被角。
她說:“難過,但也無能爲力。”
年少時青梅竹馬的愛戀,信誓旦旦的承諾,隨着時間的消逝,她已經很難再想起當初的怦然心動了。
只要家還在,人還在,就是親情也無妨。
我沉默着不說話,我不認同阿孃的觀點。
倘若一段感情只剩下親情去羈絆,那在一起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就是這時,蘇承安來了。
他臉上掛着彩,像是被人揍了一頓。
我看見他走到阿孃面前直直跪下,阿孃驚慌地叫如月拿傷藥,被他這麼一跪愣是忘了自己在做什麼。
蘇承安說:“阿孃,我揍了許屏一頓。”
許屏就是那個向我提親的許家小胖子。
“他不是阿雪的良人,請您拒了這門親事。”他說。
阿孃站在原地,遲遲沒反應過來。
我撐起身看着他,臉上故意帶着一絲怒火:“你在說什麼呢!”
就算我不嫁,他也不該扯進這件事裡。
“我讓他死了娶你的這條心,”蘇承安揚着臉,目光堅定的看着我,“阿雪,我欠你一個夫君,你看我怎麼樣。”
我看了眼阿孃,發現她臉上和我是同款震驚。
只是我除了震驚,心裡卻是有一絲竊喜的。
阿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
手裡拿着傷藥,嘆了口氣將藥瓶遞給我,“你替承安上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