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無所敬

歇了多時的煙花再次燃於高空,映亮了整個青玄池,照得凌霄閣一片敞亮。

封離殊覺得有些煩悶,擱下了酒杯站到欄杆處眺望漫天煙火。

韓與山揉了揉眉間的倦意,瞥了一眼吃得正歡的沈月白,感嘆於自己的道心竟被一魘陣影響至此,權當散心般離開了座位。

“齊姑娘。”

封離殊側頭看向來人,莞爾道:“韓公子也來醒酒?”

韓與山點點頭,雙手搭在欄杆處俯視着青玄池,“齊姑娘也是?”

“是也不是,”封離殊順着他目光看去,指着困住他們的青玄池道:“順便提醒自己,不要輕易以身犯險。”

她看得出來,韓與山因修行一事,心中早有執念。他不甘於人下,卻不知自己因此備受桎梏,道心不穩,歧念橫生。

韓與山聞言轉過頭看着她。

封離殊擡眸魅意流轉,在煙火下盪漾着瀲灩水光:“你的夢魘是什麼呢?”

韓與山失神的看着她,像是從心底傳來了一陣聲音,婉轉悅耳。

“是……沈月白。”他吶吶道。

他的夢魘是沈月白。

從小他就受到韓修的耳提面命,說的最多的就是沈家那小子修爲如何,又破了何境。

韓修是將他與沈月白當成競爭者看待的,韓家與沈家的競爭。

他總是拼命的煉,拼命的學。但是天賦這種東西,就像天道般虛無縹緲。

你知道它存在,但你永遠無法企及它的真容。

沈月白就是他跨不過去的那道坎兒,他超越不了他,於是成了他多年的夢魘。

他可以接受自己差桑陌塵千里,卻無法容忍自己輸給沈月白。

“心有禁錮,就難以破鏡。”耳畔響起清潤的男聲。

韓與山同封離殊齊齊轉身,看向來人。

桑陌塵將外袍搭在手上,只着了一件內衫走了過來,身上帶着微微酒香,隨着夜風飄散在鼻尖。

韓與山難得的沒有遵禮問好,聽了他說的話默默的轉過身望向頭頂綻放的煙花,三人安靜的靠在欄杆旁。

吃得撐撐的沈月白,摸了摸自己軟乎乎的肚腩,心安理得的把空了的盤子放回了韓與山的桌上。

環顧四周發現只剩自己時,他小小的慌了一把,卻見着三人都在賞煙花,又放下心來撐起身靠了過去。

韓與山餘光看到他過來,默了一下,腳步微動,繞過封離殊走到桑陌塵身旁。

沈月白覺得很莫名,怎麼他覺得醒來的韓與山哪裡怪怪的呀……

摸不着頭腦,他心思本就淺,也懶得費神思考,索性就站到了封離殊身邊,安靜的站着。

想到白日裡沈月白對自己的態度,封離殊頗有玩味的衝他小聲道:“你對我似乎有偏見?”

沈月白勉強鎮定道:“很明顯麼?”

莫不是腦子真的不太好?封離殊儘量放輕聲音:“爲什麼呢?我有什麼做得不對嗎?”

沈月白低下頭,摳着欄杆上斑駁的油漆不搭腔。

看樣子是問不出什麼的,只要不是被看穿身份,她也不是那麼講究別人怎麼看自己的人。

這麼想,封離殊也不等他吱聲了,轉過頭看向一旁正在談話的桑陌塵。

沈月白小聲的開口道:“我看見了……”

封離殊一驚,猛地轉過身看着他。

看見了什麼?

頭腦飛快的風暴了一下從他醒來自己的所作所爲,封離殊一頭霧水。

沈月白擡頭,眼神清澈的望着她:“張黎自縊時,你的眼神,沒有一點波瀾。”

“你對生命,沒有半分敬畏。”

沈月白的話同最後一束煙花一同在她耳邊乍響,她安靜地注視着眼前人。

韓與山確實不如他,至少在看人上。

他說的沒錯,她對生命的確沒有敬畏之心。

修仙之人,看待凡夫俗子不就是螻蟻一般嗎?你能活千年,萬年,而凡人只有短短几十年。

莫說凡人,對待非我族類,誰敢說手上沒有染血。

封離殊搖頭,“你未曾經歷過我的遭遇,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一旁的桑陌塵察覺到這邊的異樣,帶着韓與山走了過來。

桑陌塵道:“齊姑娘一家皆被魔族殺死,心中自然是存有芥蒂的。”

沈月白想了想,看着他擋在她身前一臉維護的模樣,終究是沒吭聲。

封離殊抓着手腕間的九十蓮安靜的聽着桑陌塵爲她辯解,最後只輕聲道了句:“我倦了,早些回去吧。”

桑陌塵覺着自己方纔的話太過強硬,於是柔了語氣對沈月白道:“明日還要查看城中陣法,與山傷勢未愈,你扶他回房休息吧。”

“嗯。”沈月白悶聲答道,強制性的架起韓與山往回走。

凌霄閣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說,我對生命沒有敬畏之心……”

封離殊看着他眼睛,嘴角帶着一抹明豔的笑:“我的確沒有。”

“爲什麼要敬畏?修仙之人斬妖除魔爲己任不是嗎?”

她的語氣裡帶着一絲暴戾,沒有剋制的嗜血性情暴露的淋漓盡致。

“齊鸞。”他的聲音不高,走上前扳開她掐着九十蓮的手:“妖有好妖,魔也有善惡,不是一概論之的。”

被他脫下的衣袍飄落在地,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暖,他安靜地看着她,整個人似乎都散發着柔和的氣息。

封離殊愣了愣,戾氣漸消:“不是隻要是魔,只要是異類都該死嗎?”

“不是的,只要心存善念,就已不再是魔、是妖。”

她微露自嘲之色,疲倦地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不會有人覺得生而爲魔是無辜的,就像那個夢境。良善的螺妖最後被活活燒死,人對異族永遠都是恐懼的。恐懼它們的實力,卻又渴望着永生,只不過人比它們有更好的名頭,他們稱之爲修仙。

他們用一隻只妖,一個個魔的消亡來爲自己搭建修仙之路。

想到這兒,她因是桑陌塵那番無稽之談的話而起的動搖瞬間消失。

“我真的累了,”封離殊掙開他的手,背對着他眼中閃過一抹暗光,“明日查看陣法,我就不去了。”

桑陌塵沉默半晌,道:“好,我送你回去。”

“不必,”封離殊拒絕他,走到欄杆前望着天上的皎月,“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桑陌塵嘆息,不再說什麼。

在他轉身離開前,封離殊喃喃道:“你其實一點也不瞭解我,你的話也都是天方夜譚。”

桑陌塵聽到了,卻也沒有理由去反駁她。

她說的沒錯,那的確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晚風吹來了陣陣琴聲,他走遠後,封離殊這才轉過身看着他方纔站着的地方,整齊的放着一件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