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舊夢迴

她醒來時,睜眼看到的就是一個男人的後背。

這麼輕易就將後背交給別人的人,還真是蠢的可以。

她這樣想,嘴角揚起一抹嗜血的笑意,熟稔的摸向腰間的噬魂鈴,卻在腰間落了空。

不可置信的望向空蕩蕩的腰間,她有一瞬的慌亂。

“醒了?”男人摸了摸碗的溫度,藥已經不燙人了,“把藥喝了吧。”

她一臉戒備的盯着他,男人也不強求,將藥擱到了牀邊,“我叫符闕,是個教書先生。”

她聽不懂他說的話,卻看懂了他的手勢——他指着自己說:“符闕。”

隨後指着她問:“你叫什麼?”

她沒說話,卻又聽得他自言自語道——

“沒有名字?”符闕笑了笑,在她警惕的眸子裡,他伸手將她頭上亂糟糟的頭髮一一捋順,“怎麼能沒有名字呢,叫你阿梨如何?”

他是在門前那棵梨樹下遇到她的,所以叫她阿梨。

沒聽到她說話,他也不氣餒,自顧自地坐到她身側將藥端起來吹了吹送到她嘴邊,“這是草藥,不苦的。”

她低下頭嘗試着抿了一口,淡淡的香草氣息縈繞舌尖,確實不難喝。

符闕見她乖乖喝藥,琥珀色的眸子裡盪出一抹笑意,層層疊疊地漾入心裡,他掏出兩顆糖遞給她,“喏,你的獎勵。”

見她一臉好奇的望着兩顆糖發呆,符闕手把手的教她將外衣剝了下來放到嘴裡。

從舌尖出傳來一股齁甜的味道,是她從未嘗過的味道。

“你先休息吧,不要亂動。”收了藥碗,符闕扶她躺下,輕輕地將被褥給她蓋上,“我要授課了。”

已是日上三竿,他整理了弄皺的衣襟推開了房門,又輕輕的掩上。

不多時,她便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從掩上的門裡傳來。她聽不真切,卻像是被貓撓了一般心癢,於是悄悄的從牀上溜了下來。

她從來就不是聽話的孩子。

躲在門後,她從半掩的門縫裡看到了對窗的符闕。

他手裡拿着一本藍色的古籍,背對着窗戶輕聲念道:“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

他念一句,半大的孩子就跟着念一句。

末了,一小孩問道:“夫子,什麼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啊?”

她看到符闕摸了摸他頭頂,“意思是春天來了江水也變得溫暖,而鴨子是最先知道的。”

他有一雙不染纖塵的眸子,當他注視你時,你甚至可以看到他眸深處的星河。哪怕他背對着,只憑想象她也猜到說話時他眼睛裡閃着星光。

她就是在那樣的目光下,留了他一命的。

太陽至當午,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她將門輕輕關上,自己靠着門板抱膝而坐。

等到散學,三三兩兩的家長跑來接孩子,符闕就挨個把孩子送出小院。回過身收拾課堂時,看見她站在桌旁直直的看着那本書。

符闕走過去捧起那本書,看見她的目光隨着書本移動,煞是乖巧,笑道:“想學嗎?”

她聽得懂“想”這個詞,因爲那人總會用它開頭問她。

“想。”她答道。

像是吃驚於她會說話似的,符闕愣了愣,“原來你不是啞巴啊。”

她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聲音嘶啞低沉,說完一個“想”字就緊抿着脣不說話。

符闕極爲耐心的攤開那本被她瞧上的書,端正的放在她面前,又按着她的肩膀坐下,“那咱們就開始上課啦。”

“會寫字嗎?”他問。

見她搖了搖頭,符闕嘆了口氣,“那就不能學這個了。”他將書合上,換了一疊空白的紙張放到她面前,“咱們吶先從寫名字開始,喏,你的名字是阿梨。”

一筆一劃的寫下她的名字,符闕見她不會用筆,便握着她的手一點一點改正她的姿勢。

“阿梨,你的名字。”

“阿……梨……”她艱難的念道。

“真棒!接下來,咱們學……”

……

日子一天天溜走,符闕發現這個小姑娘是真的很聰明。

她剛開始連筆都握不來,不過半月,基本的字詞就已經認全了。從他這裡得到的糖果都堆了好大一盒,惹得最愛吃糖的王小胖子整天跟在她屁股後頭,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可甜了。

門口吹來一陣清風,惹得掛在檐牙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

阿梨從書本間擡頭看了一眼,噬魂鈴下,符闕望着院中謝了大半的梨花正出神,潔白的長袍上落了幾朵調皮的花瓣也沒察覺。

放下書,她走到他身後,輕輕拭去他肩上的落花,輕聲問道:“怎麼了?”

“我瞧着這落花,竟生出來似真若幻的感覺……”

符闕側過頭看着她,一雙星眸極爲認真,看得她心跳亂了一拍。

她這樣想到,若是一生都如此,也未嘗不可。

可顯然,她低估了人對異類的憎惡。

王家村,出了妖。

村子裡都是些農民,世世代代都守着祖傳的那一畝三分地,沒見過什麼大世面,民風淳樸,卻也着實沒啥主心骨。

“沒想到啊,這王家娘子竟是隻螺妖……”圍觀的人羣裡,人們交頭接耳的談論着。

“是啊,怎麼也想不到竟是隻妖!可憐了王秀才一家啊……”

“我就說嘛,白白淨淨一姑娘怎麼就願意給個窮酸秀才做繼室,不曾想卻是隻妖!”一人附和道。

阿梨同符闕也被叫來圍觀了這場處決。

他們站在人羣末尾,看着那高高的刑架上綁着一個粗布麻衣的婦人,一張符紙貼在臉上看不清模樣。

但阿梨記得他們口中王秀才家的繼室,她會做很多甜食,將王秀才和王溪照顧得很好。

王溪,就是王小胖。

王秀才緊緊拉着他,王溪胖胖的身體不斷的扭動,嘴裡哭喊着“阿孃”,卻掙不開親爹的桎梏,只能看着那一身道袍的道人一把點燃了刑架下的稻草堆。

熊熊的烈火下,螺妖不斷嚎叫顯出了原形。

圍觀的人都被這妖的下場嚇得後退數步,眼露驚恐。

只剩下王溪的哭喊,他是真心喜歡這個話不多的後孃的,她會做好吃的飯菜,會給他補打鬧後撕壞的衣服……

但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張着嘴哀求自己的父親,“爹,救救娘……”

王秀才狠狠的攥着他的兩隻手,“她是妖!不是你娘!”

她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心墜入深淵。

“妖,就該死?”她擡頭看着符闕。

符闕低下頭看着她,薄脣微啓:“爲惡者,該死。”

“那她做錯了什麼?侍奉夫君,疼惜幼子,作惡了嗎?”

面對她的詰問,符闕難得沉默了。

“作惡的,是人心。”她笑了笑,不動聲色的擦掉了眼角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