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煙雨在院中裝了琉璃窗的暖閣裡曬太陽。
遠遠聽聞有人打聽着她尋了過來。
瞧見穆青青一身淡紅的長裙,外面罩着同色的夾襖出現在視線裡的時候,她倒是沒有一點意外。
穆青青緩步走到暖閣外,深吸了一口氣。才提步欲踏上臺階。
不料她身旁的丫鬟卻是伸手擋住了她的路。
“怎麼?”穆青青微微皺眉,“你什麼身份,也敢攔我?”
穆青青原想着自己一路打聽,也沒見着丫鬟們不肯說,怎的也不料煙雨就在眼前了,自己卻被人攔住。
“主子沒說要見你,你就只能候在外面!”那丫鬟聲音清脆,態度卻毫不示弱。
穆青青立即有怒色浮上面孔,“我候在外面?除了皇上,我還沒候過誰呢!如今你倒要我候着她?”
煙雨坐在暖閣中,摩挲着面前籮筐裡浮萍新做好的小孩子的鞋子,臉上不自覺的就柔和起來,“讓她進來吧。”
暖格外的丫鬟聞言,這才讓到了一邊。
穆青青喘着粗氣,大步踏上臺階。推開扇門,一股冷風吹進了暖閣。
浮萍立即上前將扇門關了起來。
穆青青拿眼睛狠狠瞪着煙雨,“哼,你在我面前擺譜還擺上癮了不成?”
煙雨放下手中的小鞋,擡眼看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椅子道:“坐吧,坐下說話。”
這種話一般都是爲尊者賜坐之語,煙雨的口氣很淡,聽在穆青青耳中,卻像是故意拿喬一般。
她臉色霎時更加難看。煙雨坐着她站着,顯得她地位底上一等。可煙雨剛說了賜坐的話,她若是現下坐了,更顯得她在氣勢上不如煙雨。
“我就知道你救我出來,沒按什麼好心!果然。你竟和那瘋子合謀,要用我的命換你母親的命!你還是人麼!她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了,我可是活生生的人!拿我的命能換來她的命麼?”穆青青沒有坐,大聲朝她吼道。
浮萍皺眉看着穆青青。“你小點兒聲,主子面前,不可喧譁!”
“主子?呵呵!”穆青青冷冷看向煙雨,“她是你們的主子,可不是我的主子!是不是煙雨?你不記得當初你伺候我的時候了?”
煙雨垂眸看着自己修長的手指。“如果總是翻起過去能讓你找到點自信的話,你翻一翻也無所謂。若是不能,還是不要總提及的好。至於你說,我要謀你性命,我若真要謀你性命,你如今還能站在這裡,這麼大嗓門的衝我喊話麼?人,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得看清了自己的身份,看清自己所處的位置。如果總抱着過去,放不下,是走不遠的。”
穆青青漲紅着臉,咬牙切?的看她。
“你來尋我何事?難道就是來找不自在的?”煙雨擡頭問道。
“我……”穆青青一時不知怎麼開口才好。出門之前,她分明想的很清楚的,如今自己身在宣府,在煙雨的手底下,不能生氣,不能暴躁,得好聲好氣的和煙雨說話,怎麼一見到她就完全忍不住了呢?
“我是想來問問你……如今,如今打算怎麼安置我?”穆青青退了兩步,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語氣也低了下去,不復之前的囂張。
煙雨輕笑,“怎麼安置你?我可一直沒想過要安置你。”
穆青青皺眉,“這話什麼意思?”
“你多少得有點耐心,聽我把話說完。”煙雨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口氣隨意的說道。
穆青青此時心中煩亂不安,煙雨卻隨性安逸,兩人一時高下立見,更讓穆青青心中難受。
且煙雨的口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讓她幾番壓抑才忍下心中怒火,沒有跳起來再和煙雨爭執。
“要說,你的運氣真是不錯,不管是曾經在春華樓,還是後來進了皇宮,身邊總是有人不計一切代價的爲你謀劃。你覺得,憑着咱們兩個現在的關係,我會同意宣紹不惜冒着那麼大的風險來救你麼?”煙雨緩緩開口。
穆青青皺眉,凝神聽着。
“上官靖,這名字你還記得麼?”煙雨問道。
穆青青臉色一僵,“你,你怎麼知道他……”
她和上官靖扯不清的關係是最不想讓人知道的,若非上官靖讓她懷了孕,她又豈會那麼快被人反將一軍,折騰到冷宮裡?若非驟然失勢,她如今還是高高在上的賢妃,豈會如此低聲下氣的和煙雨坐在一起,受她冷嘲熱諷?
想到這兒,她不禁在心中咬牙切?。
“是上官靖求了宣紹,救你。他還爲了從安念之手中救你出來,被重傷,如今也養在宣府中。你若還有些感恩之心,便該去探望他一下。”煙雨說道。
“這些用不着你來教!該怎麼做我心裡有數!”穆青青翻了個白眼,若不是他自己也落不得如此,如今倒還要自己去感謝他?
“不說他了,你,你既然不打算要我的命,那你打算如何?”穆青青冷聲道。
煙雨擡眼淡淡看她,“你還沒明白?”
“明白什麼?”穆青青不知所以。
“待你見過了上官靖,或許就明白了。”煙雨說完,扶着浮萍的手起身,“我有些乏了。”
“奴婢伺候您回去。”浮萍說着,一面攙扶着煙雨,一面指使小丫鬟將桌上的籮筐收起來。
穆青青目光一瞟,不經意的從籮筐上掠過,一雙小鞋子入了她的視線。
那麼小的小鞋,應該是給小嬰兒穿的,且看那鞋子是新作的。莫非……穆青青側臉看向煙雨的小腹。
如今煙雨還沒有顯懷,但步履之間甚至小心謹慎。
穆青青心下有了計較,嘴角微微溢出笑來。
煙雨懷孕了,這時候恰逢她在宣府之中,這也許是上天特意安排給她的機會,她豈能放着大好的機會不好好珍惜呢?
眼瞧着煙雨往內院上房走去。
穆青青也出了暖閣,問着這幾日伺候在她身邊的丫鬟道:“你們少夫人說的那上官靖,此時在哪兒?你們少夫人讓我去看看她。”
穆青青格外咬重“你們”二字,讓那丫鬟不禁蹙眉看她,“在外院。”
在外院正好,煙雨不是讓她去見見上官靖麼?她正愁沒有機會去外院,這可是煙雨親自送到她手裡的機會,怨不得她。
此時宣紹應該也在外院吧?她可是打聽到,宣紹已經好幾天都沒有去皇城司了,皆休假在家。
她上次同皇上一道來宣府的時候,可是記得宣紹書房的位置的!
如果她去尋上官靖,不小心“迷路”,偶遇宣紹,也不算什麼大事吧?
穆青青一面朝前走着,一面就露出笑臉來。
那丫鬟瞧着她忽而鬆快起來的身影,有些不解。但亦步亦趨跟緊了她,絲毫不放鬆。
“哦,對了,去探望病人,怎麼說也應該帶些禮物吧?你去向你們少夫人要些禮物來,既是她讓我去探望上官靖,這禮物也該她來備。”穆青青轉過身對身後的小丫鬟道。
小丫鬟搖頭,“用不着,您說那位官爺吃住都在宣府,您去看他,不用備什麼禮物。”
“這怎麼行?宣府是宣府,我是我,唉,你們少夫人也忒小氣!”穆青青擺擺手道,“算了算了,我記得我住那屋子裡還有幾盤子點心沒用完,你且把它們裝了盒,帶過來吧,我就在這兒等着你!”
小丫鬟眉頭皺緊,“不行,您對宣府不熟悉,萬一迷路怎麼辦?”
穆青青瞪眼,“我說了會在這兒等你,哪兒都不去,原地站着不動也會迷路?難不成宣家的路會自己走?”
見穆青青臉色又狠厲起來,她是在宮中做過皇妃的人,狠起來,也確實有幾分氣勢在。
小丫鬟被她唬住,幾番猶豫,“那,那您一定站着別動!”
“成,我就在這兒等你!肯定不動!”穆青青連連點頭。
瞧着那小丫鬟飛跑而去的身影,臉上又露出笑來。
站着不動?她傻呀?
穆青青提起厚厚的裙襬,大步跑了起來。
宣紹書房院子外,她停下腳步,喘勻了氣息,探頭向門口望去。
門口沒有小廝守着,也不知宣紹在不在書房內?
她貓着腰,一步一步靠近書房院門。
月亮拱門裡外都栽着些竹子,冬季竹子到也並未發黃,只是顏色不似春夏那般鮮亮罷了。
她一手撐着月亮門,探頭向裡看去,卻迎面瞧見一人正從宣紹書房中走了出來。
她立時收回腦袋,背靠在月亮門邊。眉頭也微微蹙起,碰見誰不好,怎的就碰見他呢?
穆青青揪着自己的手指頭,也不知那人看見她沒有?
聽着腳步聲臨近,穆青青心跳驟然加快,最不想遇見誰偏就讓她遇見誰!
那人的腳步聲在月亮門處忽而停了下來。
穆青青緩緩側過臉,想要藉着竹子遮擋住自己的身形,卻聽得那人道:“出來吧。”
穆青青一愣,一時間還抱着僥倖想着他或許不是在叫自己?
“阿青?”
穆青青神情一滯,緩步走出了月亮門外繁茂的竹林,“你在叫我?”
月亮門裡頭站着的,正是重傷未愈的李佑。
“你怎麼在這兒?”穆青青面色不虞的問道。
李佑微微一笑,“許久不見,你一切還好吧?”
穆青青皺眉,“我好不好,關你什麼事?”
李佑聞言,擡手掩口輕咳起來。
穆青青忽而想到煙雨告訴她,上官靖身受重傷,乃是因爲救她。便忍了性子微有些不耐道:“既受了傷,怎的還出來亂跑?”
她左右看了看,瞧見不遠處有個亭子,便指着亭子道,“去坐下歇歇吧?”
若非她還有話想對他說,此時定然是讓他自己回去。
李佑點點頭,腳步緩慢的跟着她向那亭子走去。
冬日裡的風一過,亭子裡很是有些冷意。
“我長話短說,當初和你相識,乃是……乃是因爲我中了毒,高坤找你來的。我……我對你可沒什麼心思。”穆青青臉色微微有些尷尬,但她還是語氣平緩道,“你若是有什麼誤會,當下也該明白了,咱們之間,沒什麼可能。”
李佑臉色難看,怔怔的看着穆青青:“你這話……你……那些過往……”
穆青青不悅,“我和你有什麼過往?我連你是什麼人都不清楚,你叫我如何對你有旁的心思?”
“你是在介意這些麼?原本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份,乃是因爲你身在宮中,我對你的心意,我自己亦是沒有看明白,如今我是真心想要把你留在身邊。我本名李佑,乃是西夏大皇子,你在臨安是留不住的,倘若被人發現,稟報道皇帝那裡,你和宣家恐怕都保不住。所以,如果你願意,跟我回西夏可好?我定好好照顧你,再不叫你受什麼委屈!”李佑誠摯說道。
“你是西夏大皇子?”穆青青愕然。高坤給她找來的解毒之人,她以爲不過是什麼無名小卒,居然……居然會是一位皇子?
難怪煙雨說她運氣好,她運道果真是好,那邊剛失了賢妃的位置,這邊就認識了皇子,且這皇子瞧上去,還對她一往情深的模樣。
如果自己同意,是不是就可以做皇子妃了?
穆青青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優越之感。巨狂冬技。
只是……
她轉臉向不遠處的宣紹書房院中望去。她身邊桃花不斷,爲何她心儀之人卻從不對她側目?從不多看她一眼?她究竟那裡比不上煙雨?竟讓煙雨在他心中佔據了旁人無可取代的位置?
李佑說的沒錯,她在臨安是呆不下去的,她是溜出宮的,在皇帝心中,她已經死在了冷宮裡,如果被旁人發現,她竟還活着,宣家必受牽累。所以宣家爲避免她被旁人發現,是會好好把她藏在宣府裡的吧?這樣,她是不是就可以有機會經常見到宣紹了?
倘若能時常相見,是不是就有日久生情的機會……
“你願意同我回西夏麼?”李佑望着她,小心翼翼的又問了一遍。
“這……”穆青青心下猶豫。
她不是不明白,感情這種事不能強求,就算她最後能順利在宣府留下來,煙雨就會給她接近宣紹的機會麼?煙雨是那種任人算計的人麼?與其選擇一個自己愛的,不如選擇一個愛自己的來的幸福。這道理她懂,以前上學的時候還反覆用這話來勸誡自己同寢室的姑娘們,怎麼事兒一到自己頭上,就這般難以控制了呢?
“你可以多想想,我知道,忽然要你隨我離開故土,你定會不捨,且你對我也算不上多瞭解。但我向你保證,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我已經和宣公子說好,讓他再容我於宣府住上幾日,待我離開之前,你再告訴我你的答案,好麼?”李佑見她猶豫,不想現下就被她拒絕,於是退一步說道。
穆青青緩緩點頭。
忽而想起煙雨耳力過人,她會不會就是聽到了李佑在宣紹的書房,又根本洞悉了她想要藉機尋見宣紹,所以才讓她到外院來探望李佑?
不會不會,這麼說來,自己的一切想法豈不都在煙雨的掌控之下,她哪裡有這般厲害!不要自己嚇唬自己!穆青青甩了甩頭。
“好,此乃人生大事,你且讓我慎重想一想吧,你傷勢還未好,不如先回去休息?”穆青青起身說道。
在涼亭裡坐了這麼一會兒,不斷有冬日的涼風吹過,她的手都已經冰冷了。
李佑看着她緩緩起身,“好。”
他何嘗看不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宣紹書房的院落中,何嘗不明白她的心事。不過是隻當看不見罷了,更相信,只要她能跟自己回西夏,自己對她好,終能將她的心歸向自己。
兩人正欲走出涼亭,忽而瞧見好幾個家丁慌慌張張的跑進宣紹書房院中。
“公子,公子,不好了!”家丁語氣緊蹙的大聲喊道。
宣家家丁鮮有這麼緊張的時候,宣紹院中之人,更是規矩的緊,什麼事讓他們如此失態?
這時,不僅穆青青的眼神直往院裡看,連李佑都跟着家丁望向院中了。
聽得宣紹讓其中一人進了書房。
那人說了什麼,站在涼亭外面的兩人卻是一句也聽不見。
穆青青蹙眉,掂着腳尖往院子裡看,很是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李佑側臉道:“宣家的事,輪不到咱們過問,還是避一避吧?”
穆青青看了他一眼,很想諷刺一句,“誰跟你是咱們”,但想到他西夏大皇子的身份,還是忍了下來,點點頭道,“你先回去吧,我等我身邊那丫鬟尋過來。”
李佑沒有再勉強,先走了一步。
他身份特殊,給旁人瞧見了不好。
穆青青留在原地,果然等了不多時,便見宣紹從書房院中走了出來。
她朝思暮想許久的身影,現在竟離她這麼近,擡眼可見。
穆青青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就這麼大大咧咧的追了上去。
“宣公子——”她喊了一聲。
不知宣紹是沒聽見,還是不想理會,只覺他走得更快了,腳步匆匆將她甩遠。
倒是宣紹身後的家丁聞聲停下了腳步,掉轉頭回來,攔住她的去路。
“內院的丫鬟怎的這般沒規矩?這兒是你能來的地方麼?”那家丁疾聲厲色的呵斥。
“丫鬟?你說誰是丫鬟?”穆青青氣的眼睛都直了,卻只能幹瞪着眼看着宣紹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這時伺候穆青青神邊的小丫鬟提着食盒,尋了過來。
那丫鬟對着她,劈頭蓋臉的問道:“你是怎麼回事?不是說了會在原地等我的麼?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趕快領走!”家丁皺眉呵斥。
“是,是!”小丫鬟連連福身。
“你站住!”穆青青見那家丁呵斥了人就要走,氣不過,大聲說道,“你剛纔說誰是丫鬟?你敢說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一旁提着食盒的小丫頭聞言,扔了食盒,踮腳捂着她的嘴,把她往回拖。
那家丁看她一眼,沒有再理會她,轉身追着宣紹離開的方向也離開了。
穆青青甩開捂着她嘴的小丫鬟,氣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我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說我是丫鬟?他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丫鬟?!煙雨,你真是太過分了!是她故意叫我受這樣的委屈的吧?看到我狼狽,她是不是很開心?”穆青青一面哭,一面甩手向內院走去。
那小丫鬟撿回食盒,大步跟在她後面。
“少夫人是很好的人,是你自己不懂規矩,跑到公子書房這邊來,公子近旁伺候的人,哪怕行走在外也是傲慢得很,自然不會將你放在眼裡!”
穆青青回頭,哭得通紅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煙雨是料定了她不敢將自己的身份說出來是麼?所以才讓她在宣府裡住着,任人折辱她!
穆青青哭着回內院的消息,煙雨很快就知道了。
她正在坐在軟榻上,手裡拿着一個福娃抱魚的花樣子,指點着浮萍,正往小孩子的肚兜上繡。
等她和宣紹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天估計就要熱起來了,現下宣紹不許她多費眼睛,只能讓浮萍等人代勞了。
雖然府裡斷不會短了這些,但經自己手做出來的,總會有那麼些的不同。哪個做母親的都想給自己孩子最好的。
聽了小丫鬟回稟的話,煙雨放下手中的花樣子。
浮萍瞧她,“少夫人,要不奴婢去再敲打敲打她?”
煙雨搖頭,“可知道公子爲什麼事慌慌張張出了府?”
宣紹身上的傷還未愈,此時正在休假中。若非出了什麼急事,他不會這麼急急忙忙的尋出去。
定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了。
穆青青實在不足爲懼,她在宣家也掀不起什麼浪花來。
倘若她願意跟着李佑去西夏,也算她好命。倘若她不死心,不願去,那也不會任由她留在宣家,找個宣家偏僻的莊子,往裡一關,亦或是將她帶出臨安,隨便找個地方一安置,也就是了。
倒是宣紹匆匆忙忙的,讓她心中隱隱不安。
“公子的傷還沒好,萬事不可太操勞,備車!”煙雨翻身從軟榻上坐起身。
浮萍也將手中針線放回籮筐,“是。”
煙雨帶着身邊伺候的人,乘着宣家的馬車,出了府,一打聽,倒是不難找到宣紹。
最是熱鬧的御街之上,簇擁着一層層看熱鬧的人。
馬車遠遠的就行進不動了,浮萍從窗外縮回身子來,“少夫人,外面擠滿了人,聽人說公子就在裡面,不過咱們過不去啊,人太多了!路都堵死了!”
煙雨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微微閉上眼睛,凝聲向人羣中聽去。
“來人,先將有關人等全部壓入皇城司大牢,驅散看熱鬧的百姓。”
宣紹沉穩的聲音鑽入了煙雨的耳朵。
周遭議論的聲音很快便蓋過了旁的聲音。
“瞧見沒有,殺人那人也被皇城司帶走了,肯定不是太子!宣公子怎麼會不認識太子,如果真是太子,哪能被壓入大牢呢?”
“就是,也就是瞎吹牛而已!聽說太子仁厚,怎麼可能縱容自己的手下人在街上殺人!”
“是,瞧着吧,宣公子來了,他敢冒充太子,討不了好!”
“宣紹,你大膽!”太子的身影在一片噪雜的議論聲中並不明顯,但煙雨一直格外專注,倒也聽得清楚。
“旁人不認得本王,你也不認得本王麼?”太子的聲音不知是驚還是怒得,竟連連顫抖。
“帶走。”宣紹的話,卻沒有遲疑。
“你!回頭!回頭我再跟你算賬!”
皇城司的侍衛用了好一陣子,纔將圍觀的百姓驅散。
宣紹立時瞧見宣家停在街角的馬車。
他顧不得隨着押送太子等人的侍衛回到皇城司,先走上前來,“煙雨?”
他低聲朝馬車裡喚道。
煙雨點頭應聲,“走吧,送你去皇城司。”
宣紹一撩袍子,飛身上了馬車。
“你怎的也來了?”宣紹上車,在她身邊坐下,馬車又緩緩動了起來。
“聽聞你走的匆忙,我擔心你的傷勢,便追來看看。”煙雨用手指了指外面,“真的是太子?”
宣紹眸色沉斂,點了點頭,“是,具體怎麼回事還沒有弄清楚,聽聞是太子微服出宮,在御街和人起了爭執,太子身邊近侍失手將人打死。對方卻揪住太子不讓走,趁着圍觀人衆多之時,爆出太子身份。這才讓整個御街的人都圍了過來看熱鬧。”
煙雨聞言,微垂了眼眸,“太子既是微服,和人發生衝突,怎會這麼快被人知曉了身份?只怕是有人故意爲之吧?”
宣紹點頭,“不錯,那人也被帶回了皇城司,還不知是誰的手筆。不管是誰,這事兒捅到皇上面前,對太子沒有好處。”
兩人說話間,皇城司已經到了。
皇城司的大牢皆是地牢和水牢。
宣紹沒有跟着回來,那些皇城司侍衛倒也實誠,竟真的將太子押往大牢去了。
還好宣紹趕回來的及時,太子沒能真的體會一把蹲大牢的感覺,又被撈了回來。
宣紹在皇城司有單獨的房間,煙雨此時,正在裡間裡坐着。
太子被請了回來,還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甚是不滿。
“宣紹,分明是那人先挑釁與我,口出污言穢語,甚是過分,我才讓人出手,教訓他一下。誰知他那麼不經打,不過三拳兩腳,就沒了命去!你皇城司辦案,就是這麼辦的麼?不問清楚來龍去脈,就將人投進大牢裡?就這般冤枉好人?”太子氣咻咻的指責。
宣紹在一旁的高椅上坐了,看着太子,淡聲開口:“難道太子想讓我當着臨安百姓的面,審訊一番?想讓御街上的事這麼快就弄的人盡皆知?想讓臨安都傳言,太子仗勢欺人,縱奴當街打死無辜百姓?”
太子憤然拍響桌子,“什麼叫太子仗勢欺人?你究竟分不分是非黑白?明不明事理啊?我不是說了麼?是那人先出言挑釁與我的!是他越說越難聽,我才讓身邊人動手的,也沒想打死他,就是想教訓教訓他,誰知他就死了?!”
宣紹點頭,“太子之言,我自然會信。可百姓不會信,坊間最喜歡編排位尊者的各種醜事,德行敗壞之事。便明知是一盆髒水,要往太子身上潑,當時那麼多人親眼瞧見,太子也是難堵悠悠之口。太子難道沒有想過,那人爲何無緣無故要來挑釁您?御街之上人那麼多,那人爲何偏要和太子您過不去?爲何人三下兩下就喪了命?爲何人一死,就立即有人爆出您太子的身份?”
太子一頭的怒火,聞言,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呆立當場。
“這……宣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宣紹聞言沒有作答,只問道:“太子今日微服出宮,所爲何事?都有誰知曉?”
太子皺眉,向門外看去,猶疑的轉過頭來,看着宣紹道:“只有我身邊伺候的幾個人知道。宣公子你不知道,二弟向來最會討父皇歡心,如今父皇迷戀道學煉丹之術,二弟小小年紀,竟也跟着悟道煉丹。父皇還幾次在我面前誇讚二弟悟性好!這……這叫我……我心裡煩悶,我身邊伺候的人說,可以到臨安城中轉一轉,體察一下民情,下次父皇問起什麼,我也好說的有理有據。也……也算是散散心吧,東宮實在太悶了些。”
宣紹微微點了點頭,“但如果太子當街縱奴殺人的罪名落實了,雖不至於真的會將您怎麼樣,但您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是……”
宣紹話未說完,太子已經是一頭冷汗。
他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心中這才浮起一陣陣的後怕。
如今父皇本就瞧着二皇子各種好,各種順眼,本就顯不出他的光芒來,自己再鬧出這種醜事,無異於雪上加霜,“定然是二弟!是二弟和他的母妃謀劃的!故意栽贓給我!”
“不管這件事究竟是誰在謀劃,事已至此,太子還是好好肅清身邊之人,看清楚自己身邊都藏了些什麼樣的牛鬼蛇神纔好。”宣紹淡聲道。
太子吶吶點頭,再不復一開始的囂張氣焰。
“那……那這件事,怎麼辦?”太子悶聲問道。
“這件事,臣爲會太子處理好。不過爲防有心之人已經捅到皇上跟前,太子還是對皇上會問責此事,有所準備纔好。”宣紹叮囑道。
“嗯,我知道了。”太子起身,垂頭喪氣的向外走去。
“皇城司外有宣家的馬車,太子還是乘坐宣家的馬車入宮吧。”宣紹在他身後補充道。
太子點點頭,沒言語,出了宣紹的房間。
等在外面的太子身邊的近侍立即上前,一面小心翼翼的攙着太子,一面小聲嘀咕些什麼。
太子主僕漸漸走遠。
宣紹走進裡間之時,瞧見煙雨還在凝神向外聽。
“聽什麼呢?”宣紹上前輕扶住她的肩。
煙雨點了點頭,並未說話,直到那說話聲遠的再也聽不見,她才端正了臉色,“太子身邊的太監有問題。”
宣紹在一旁坐下,擡眼看她。
“那太監的話,聽起來像是句句在安慰太子。可實際卻是句句挑唆,教着太子不學好。太子畢竟才十歲,便是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成熟些,心智也不如一個大人,身邊有這般存了心將他往邪路上引的人,只怕……太子日後會走了歪路。”煙雨說的鄭重其事。
宣紹長嘆一聲,倚在座椅上,“皇上如今一心都在修道成仙之上,玄機子也勸勉皇上要勤於政務,可皇上根本聽不進。”
煙雨擡眼看着他。
只聽他又是一聲長嘆,“也許……有些事,已經是時候了……”
被太子身邊近侍打死那人的屍身在皇城司裡放着。
那人的家人卻是尋到衙門裡,誓死要告狀。
衙門裡早有皇城司的人在守着,那家人卻是引着一幫子的百姓前來的。這陣勢,倘若不是有人授意,故意讓太子在這件事情裡沒那麼容易脫身,才奇怪了!
有衆多百姓圍觀,便是皇城司也不能強行將人帶走。
天下最難防的便是悠悠之口,倘若太子登基以前,有這樣的污點,這儲君之位,他怕是也坐不穩了。
皇子可以招搖,王爺可以瀟灑,唯獨太子不能不在乎名聲。
死者的家屬往衙門裡的地上一跪,就開始哭天喊地起來。
等在這兒的上官海瀾在一旁站着,看着那死者家屬道:“今日死的是你什麼人?”
那中年男人道:“是我兒子,我家困難,好不容易拉扯大這麼一孩子不容易呀!眼瞅着養大了,誰知道……誰知道竟給惡人打死了!這!這可讓人怎麼活啊?求青天大老爺給我們做主啊!若是那惡人不能伏法,我……我也不活了呀!”
頂上坐的大老爺拿驚堂木狠狠一拍,“休要咆哮公堂!”
外面百姓“真可憐,真可憐……”的議論之聲已經傳進了公堂裡。
上官海瀾本是一張嬉笑的臉兒,此時衆人看着,倒也不好太過沒個正行,他板着臉,在一旁道:“這件案子,乃是皇城司受理,你要討公道,就往皇城司去就成,爲何還要到公堂來告?”
“這……咱們平頭老百姓,不懂這個,只知道有冤屈,要到衙門來,皇城司沒登聞鼓,沒公堂的,咱們不知道上哪兒告呀?”那男人苦着臉說道。
他那黑黝黝滿是皺紋的臉上,到頗有中年喪子的悲慼哀苦。
“皇城司沒有公堂,卻也不會判錯了案子,你兒子的屍身還在皇城司裡放着,你若是真心擔心兒子,如今就該趕緊撤了狀子,到皇城司去尋個公道。”上官海瀾輕聲說道。
那男人側臉向上官海瀾看了過來,心下猶豫,“這……我已經來了公堂,便是告到公堂也是一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