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秉忍不住咳了兩聲。
宣夫人嚇了一跳,趕緊爲他撫着胸口,“不說了,你剛醒。我與你提這些做什麼!你快些躺下歇歇,便是睡不着,閉目養神也是好的,我就守在你旁邊,可好?”
宣文秉確實有些疲累,雖無睏倦之意,但畢竟是中毒,損耗體力,如今尚爲虛弱。
他順着宣夫人的手勁兒,緩緩躺了下來。閉着眼睛,八年前的事情卻彷彿潮水一般,涌入了腦海。
宣夫人握着他的手,靜靜的凝望着他,卻沒有發現,他閉着的眼睛上。眼瞼微微的潮溼了。
宣紹和煙雨是第二日早起之時,才聽聞宣文秉昨天夜裡已經醒過來的事。
“怎的不來叫醒我們?”煙雨急不可待的穿衣梳頭。
“是老爺吩咐了,不叫打擾你們。且陸大人說,老爺剛醒,身子虛弱,不宜吵着,今日去看,也是一樣的。”浮萍一面伺候着煙雨起身,一面說道。
宣紹先收拾好了,特地在外間等着她。
兩人顧不上用飯,便直接往正院去了。
劉嬤嬤正等在院中,見兩人來了,立即上前,“公子。少夫人,老爺夫人昨夜坐了半宿,這會兒還沒起。您……”
宣紹擺擺手,讓劉嬤嬤退到了一邊。轉過身對煙雨道:“不急,咱們先回去用了飯,待父親母親醒了再過來。”
煙雨卻連連搖頭,她這會兒哪有心思用飯。
宣文秉的甦醒,對她來說。簡直是人生軌跡的一大轉機,是抹平她和宣紹之間殺父之仇的契機。
她整個心從宣紹院中到現在,都砰砰跳個不停,耳中全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宣紹見她急切之樣,搖頭無奈失笑。
不知道的還以爲醒過來不是他爹,是煙雨的爹呢!
兩人在迴廊中坐了。
臨安的初冬有些冷,宣紹爲煙雨緊了緊披風,握住她微涼的手。
因她懷着身子,強迫她吃了些點心,墊墊肚子。
煙雨聽得上房內忽而有了動靜,立即從迴廊中站起,“醒了!”
她聲音裡全是急切。
又等了一兩刻中,劉嬤嬤纔來請他們進上房去。
“夫人起了。老爺也醒了。”
宣紹也霍然起身,兩人腳步匆匆的往上房而去。
宣夫人等在正房裡,眼睛有些腫。
一看便知是昨夜哭得了。
宣夫人擡手指了指裡間,“你去吧,你父親在等你。”
宣紹看了眼煙雨,放開她的手,提步往裡間而去。
煙雨側耳,傾聽着宣文秉的呼吸,心跳。聽着他坐起身,宣紹往他身後墊了軟軟的靠枕。
聽到父子兩人先是沉默以對,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聞宣紹吶吶的一聲:“爹……”
他沒有這樣好好的叫過他一聲爹,只怕有八年了吧。
煙雨聽聞宣文秉的呼吸略急促了幾分,又是良久的沉默,忽而聽得耳中傳來宣文秉低沉壓抑的聲音,“對不起,紹兒……八年前,你經歷過的生死掙扎,如今爹才明白,那有多痛苦……”
宣文秉會在剛剛醒來之際,向宣紹這個做兒子的道歉,是煙雨始料未及的。
做父親的便是有錯,會用如此誠摯的口氣,將道歉之語說出口的,只怕也是少之又少。更可況宣文秉身爲皇城司總指揮使,也是驕傲自負之人。
“爹……”宣紹搖了搖頭,後面的話卻沒能說出來。
宣文秉擡手吃力的拍了拍他的肩。
曾經跟在他身後,仰着小臉兒,一臉崇拜的望着他,一聲聲喚着“爹爹”的小男孩兒,如今已經長成一個真正的大人了,如今已經能靠自己的肩膀扛起整個宣家了。
不,也許不是現在,早在八年前自己推他擋住那一劍的那刻開始。
他就已經不信任任何人,能放心依靠的唯有他自己了。
試想這世上,連最親最信的父親都會在身後推你一把,還有什麼人是值得信賴的?
他曾經只覺自己是有愧與宣紹,但並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忤逆,他的驕縱,他的飛揚跋扈。
只覺這兒子心胸狹窄,只喜歡和他對着幹,再不像小時候那般討人喜歡。
躺在牀上這十幾天以來,不能動不能說,倒是讓他想通了很多事。
也想明白了當初他以爲只是忠君,以爲只是本能反應,無甚大錯的一推,對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意味着什麼。
一個父親對一個一直仰賴他的孩子,就好似整個天空,那致命的一推,好似天塌地陷的背叛。他曾經讓兒子整個人生都灰暗了。
如今的道歉,真是來的太遲了。
但幸而,他有生之年終於明白了,幸而他還有機會將這話說出口了。
“我已經能明白爹爹當時的所作所爲了,孩兒……孩兒已經不怪您了。”宣紹的聲音有些暗啞。
在外間將一切都停在耳中的煙雨,覺得眼眶有些酸。
一側臉,這才瞧見宣夫人一直在看着她。
“母親……”煙雨忐忑喚道。
宣夫人淡淡的點了頭,沒有言語,目光平靜的轉向別處。
煙雨卻不敢只留心着裡間的動靜了,宣夫人就在跟前,她聽得太過入神,自是不好。就好似自己偷聽,被人發現了一般。
宣文秉父子又說了一會子話。
宣紹才從裡間緩步走了出來。
煙雨瞧見他眼睛裡有些紅,起身迎上前去。
宣夫人正要往裡進。
宣紹卻忽而說道:“父親要見你。”
“嗯?”
宣紹低頭看着煙雨,“父親說,他要見你。”
煙雨這才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宣文秉真是要見自己。
他是要責問自己了麼?是要責罵她了麼?
宣文秉會不會逼她……逼她離開宣紹?會不會怪她太過心狠手辣?
煙雨艱難的嚥了口氣,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如今她哪裡有逃避的餘地?自己一手將事情弄成這樣,自然要自己去收拾。
她點了點頭,一步步向裡間行去。
那表情,那架勢,頗有幾分上刑場的味道。
當初她被抓緊獄中之時,也不見她臉上有如此緊張忐忑。
宣夫人蹙了蹙眉頭,終是沒有跟進去。
宣紹卻是跟着煙雨又進了裡間,倚在門框上,看着煙雨的背影。
“父,父親……”煙雨挪着步子,站在牀邊兩三步遠之外。
宣文秉倚在牀頭,神色複雜的凝望着她。
良久,“你是葉丞相的女兒?”
煙雨點了點頭,“是,家父葉正樑,家母安氏。”
宣文秉重重的點了點頭,“你是他的嫡女……真是沒想到,他還有個女兒活在這世上,真是沒想到,他的女兒會成爲我的兒媳婦……天意,冥冥之中的天意啊……”
宣文秉喃喃自語道。
煙雨聞言,擡眼打量着宣文秉的表情。爲何她覺得宣文秉這幾句話說的,絲毫沒有不甘不願,倒有幾分慶幸的意味在裡面?
當年父親欲行刺皇帝,擁立年幼太子,把持朝政。
宣文秉的兒子又在行刺中險些喪命,他帶人親手滅了葉家滿門,如今得知自己竟混到了他的身邊,還佔據了他兒媳婦的位置,他不應該是意憤難平的麼?
“我一向佩服葉丞相。在葉丞相已經身居丞相之位時,我不過是四品武將,葉丞相每每上奏,主張皇帝出兵迎戰金國,奪回上京,軍營之中都是一片歡欣。我們身爲武將,吃皇糧拿軍餉,我們不怕戰死沙場,只怕老百姓罵我們軟蛋,罵我們無能,罵我們不敢與金國對抗,將大好河山拱手讓人,偏安一方,做縮頭烏龜。”
宣文秉說到這兒,情緒有些激動,忍不住咳嗽起來。
宣紹欲上前,被他擡手擋住。
他穩了穩心神,看着煙雨繼續說道:“自古以來,爲臣者最大的榮耀就是武將戰死沙場,文臣以死相諫,‘武死戰,文死諫’,你生於葉家,想來這樣的話並不陌生。”巨節豆血。
煙雨點了點頭。
“葉將軍本是文臣,以死諫皇帝,出兵迎戰。不同與其他文臣,主張向金求和,以年年繳納歲幣換得一時平安。他本是文臣之身,卻有這般骨氣,甚至向皇帝請命,願親自帶兵出征,不收回上京,便願死不返朝。”宣文秉長嘆一聲,“葉丞相在整個軍中,都是有着極好的口碑,極高的評價的。宣某也一直十分敬仰葉丞相,在宣某心中,葉丞相是任何人都不可比擬的英雄。只是……我怎麼也不曾想到……葉丞相爲了出兵抗金,竟會……”
宣文秉說着,眼眶竟濡溼了。
煙雨聞言低頭,她將臉埋的很低,似乎這樣就能藏起心裡的悲痛不讓人發覺。
“不管怎樣,行刺皇帝是大罪。倘若葉丞相當年成功了,我雖不敢苟同他的做法,但也不會帶人以那般慘烈的方法平息聖上的怒火。”宣文秉聲音沉重的說道,“結果,他失敗了。行刺失利,皇上震怒……結果可想而知……”
“我知道,卷宗和父親的親筆信我已經看過了。”煙雨突然出聲,打斷宣文秉的話,她不曾想到原來爹爹當年在宣文秉心中是這樣高大偉岸的形象。
但是爹爹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一個好人,一個好爹爹。
爹爹會做出那樣的事,亦是讓她感到痛惜。
“所以,對向您下毒之事,如今我痛悔非常……不求您能原諒我,只求……您別趕我走,我知道自己錯了,衝動莽撞不計後果……可是如今,我是真的想和宣紹好好的在一起。八年前的是非,我已經想明白了。”
煙雨口氣艱澀的說道。
宣文秉長嘆一聲,“我怎麼會趕你走呢……當年滅門之事,雖屬無奈之舉,但我心中亦是深感愧疚。如今你能來到宣家,或是上天給我懺悔的機會。此事悶在我心中良久,我從不曾與人說過。當年皇帝下令銷燬卷宗,我卻是不忍。銷燬卷宗,真相就沒有了。葉丞相就永遠死的不明白了。所以我將卷宗藏於書房之內。每每深感無力之時,都會翻看卷宗。好像又看到當年葉丞相以死相諫皇帝時的執着,不屈不撓。”
煙雨怔怔看着宣文秉,良久,她忽而喚道:“父親……”
宣文秉聞聲一怔,緩緩轉過臉來看着她。
“嗯!”
他重重點頭,好似這一聲父親裡,包含了她與當年之事的諒解,對自己做下下毒行爲的釋懷,更是對未來一家人和美生活的期許。
瞧出宣文秉臉上有疲態,宣紹牽着煙雨的手退出了裡間。
煙雨整個人還有些濛濛的。
踏進裡間之時,她是忐忑不安的。她怕宣文秉會恨她,會不原諒她,會趕她走。
走出裡間之時,她卻整個人都是輕鬆的,整個心都是明朗的。
好似心頭的陰霾全部被風吹散。
對過往,對當下,對未來,都充滿了包容和釋懷。
原來,放下包袱的感覺,這麼好,這麼愉快!
曾經的八年,她是多麼傻,將仇恨揹負在心頭,到頭來不過誤人誤己,多麼可笑!
宣文秉還沒有用飯。
宣紹和煙雨也只在迴廊中吃了些點心。
兩人走出上房,宣夫人命人背了些清淡的飲食,送進裡間。
煙雨聽得宣文秉握住宣夫人的手道:“她是個可憐的孩子,此事怪不得她。你莫要再和她計較了,八歲就失去整個家,所有的親人,她何錯之有?卻要經歷這滅頂之災……如今她能放開心結,是最好不過的事。我本就對葉丞相心有愧疚,你日後好好待她,只當只補償了。”
“老爺當年也是無奈……總算是救了葉家九族,避免了更多人的無辜枉死……”
“此話莫要再說了,你只需記得,日後待她好些,別記着這件事不肯放過。且她如今的身份是周家的女兒,也只是周家的女兒,葉丞相之事莫要再提。此事雖過去多年,若是讓皇帝知曉……”
“妾身知道了。”
兩人已經走出了正院,緩步走在翠竹間的青石小道上。
風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
宣文秉和宣夫人的聲音已經變得飄渺。
煙雨也收回耳力,不再聽下去。
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發展。
一切都有了轉機,原來生活可以這麼簡單,這麼輕鬆,又這麼……幸福。
她伸手握住宣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貼着掌心。
她手心柔軟,他手心有硬繭。
兩人一同邁步,每一步卻都是那般的平緩穩健。
宣文秉一日日好了起來。
雖體力不復從前,內力也大有損耗,但日常的行爲已經不受影響。
中毒如山倒,毒去如抽絲。
想要將餘毒肅清,得好生將養上許久。
不過宣文秉出現在朝堂之上,卻是不能耽擱上那麼久。
他醒過來的第五日,便親自前去向皇帝告了罪,重新站在了朝堂的政治中心上。
讓那些妄想趁着宣家內亂的機會,重重的踩宣家一腳的人,也斷了心思。
且細心的人還能夠發現,經此一事,宣家父子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微妙的變化。
曾經雖有傳言宣家父子不和,但除了宣紹大婚當日,也沒有見過父子兩人在外人面前紅過臉,父子總是各忙各的,誰也不多理會誰。
如今卻見,宣紹的馬車經常會等着宣大人一同回府。
宣大人原本喜騎馬上下朝堂,如今倒也從不拒絕專程來接送他的兒子。
和宣家馬車擦肩而過的馬車,若是留心還時不時的能聽到宣紹那華麗的大馬車上,傳來父子爽朗的笑聲。
上陣父子兵,原來人家父子不多和睦之時,宣家在天朝的地位已經是無人可以撼動。如今父子同心,只怕想要動搖宣家,就更是難了。
朝中大局已經穩定下來。
如今宣紹倒也不似之前那般忙碌了。每天都能擠出些時間在家中陪伴嬌妻。
宣文秉的情況也日漸好轉,只要平心靜氣,就基本看不出他身體曾受過大的損害。
這日煙雨正坐在涼亭裡,拿銀叉子插着浮萍剝好的葡萄,一顆顆嚼着。
葡萄是青色的,酸的很。
煙雨卻一顆接一顆吃的爽快。
近來心情好了,她也開始嘴饞起來,嚐嚐想吃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就比如不是這時節的葡萄。
宣紹恰從外面回來,也拿着銀叉子,紮了個葡萄。
浮萍正欲說什麼,話還沒出口。
宣紹就已經把葡萄放進了口中。
浮萍閉上了嘴,要說的話也不說了。
眨眼間,就看見宣紹一張俊臉皺在一起,呸的吐出口中葡萄,酸,從舌尖酸到牙根兒。
“成了,別吃了。”宣紹擡手挪開了盤子,揮手讓一旁伺候的丫鬟都退了下去。
“父親身體如今已經大好,我跟他講了母親的事。”宣紹在一旁白玉繡凳上坐了下來,對煙雨低聲說道。
煙雨本還咧嘴笑着,看他被葡萄酸倒的囧態,聞言,立即收起臉上嬉笑的表情。
如今,這是她最最掛念之事了。
宣紹口中母親,自然指的不是宣夫人,而是煙雨的母親,安玉芝。
如今安玉芝的屍身和穆青青都在安念之手中。
安念之是個執拗到瘋狂的人,誰能守着一個死人的屍身,守了八年,不許歲月摧殘,還妄想將她喚醒?煙雨自問做不到,但安念之就做到了。
且路南飛也說了,安念之在醫術上的造詣,讓人望塵莫及。
不管他是妄想,還是真有辦法,此時此刻已經擺脫執念的煙雨,都不想讓他對自己的母親下手。
“父親怎麼說?可有辦法奪回母親遺體?”煙雨放下手中銀叉子,急切問道。
宣紹微微點了點頭,“父親也覺得此事駭人聽聞,不能任由他胡來。只要你能確定母親的遺體確實在高府之中,那就有辦法奪回來!”
“是,一定在。”煙雨輕聲說道,“安念之對他那個琉璃花房裡的優曇婆羅花在意的緊,碰都不讓旁人碰一下,且高府頻臨曾經的丞相府,一定是有用意的。我觀察過,安念之的花房正是在曾經的丞相府舊址之上。他將花房建在那裡,一定和母親有關!所以,我曾經見過的那個密室,一定就在高府之內!”
“好,”宣紹點頭,“你且安心!”
煙雨原本覺得宣紹是那種雷厲風行之人,卻不曉得這許是遺傳了宣文秉的特製。
她不知道宣紹是何時將母親之事告訴宣文秉的,可是她卻清楚的知道,宣紹告訴她不過一日的時間,宣文秉就已經採取了行動。
高坤院中有一顆老槐樹。
槐樹可能有百歲之齡了,主幹粗的一人抱不住。
槐樹在天朝深受喜愛,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明百姓,沒有不喜歡槐樹的。
所以高坤買下這院子之時,雖然那槐樹已經死了好幾年了,他也沒讓人除去。
就在宣紹告訴煙雨,要救她母親的第二日。
高坤府上已經死了數年的槐樹,卻一夜之間,枯木逢春,且是在這初冬時節。高大的樹冠上吐出點點新綠,糯軟泛着鵝黃的嫩芽,讓人看了都心生歡喜。
枯木逢春可是難得一見的景象,且是廣受喜愛的槐樹。立即有大臣將此事上報皇上。皇上如今沉迷修道成仙之事,聽聞這天降異象,自是覺得此事或許正預示着自己要得道成仙。當下便決定去高坤府邸親眼看一看這“枯木逢春”的景象。
皇帝出行不是小事,不能讓任何有威脅皇帝安危的意外出現。八年前皇帝好好呆在皇宮裡的時候,還會有遇刺之事,如今如果離了守衛森嚴的皇宮大內,不嚴密保護起來怎麼能行。
於是負責皇帝安危的皇城司兵力全部出動。將高府團團包圍起來。
要在皇帝出行以前,排查任何可能存在的隱患。
原本在宮中當值的高坤聽聞自家死了多年的老槐樹發芽,還覺得欣喜,現在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了。
當他在皇帝身邊伺候着,聽聞宣文秉已經派皇城司兵力包圍了他的家的時候。他就覺出了這“枯木逢春”可是不簡單。
只是如今皇帝正在興頭上,滿臉笑意的扯着玄機子道長,“道長修道多年,可曾見過枯木逢春?”
玄機子搖頭,“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此乃吉兆!莫說親眼所見了,這枯木逢春只在傳說裡聽聞過,此乃上天給聖上的啓示,預示我天朝將春回大地,萬物逢春,也預示皇上您必能心想事成,得道成仙!”
皇上一聽這話,更加喜上眉梢。
高坤在一邊已經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如果他現在跳出來說,這枯木逢春不是什麼吉兆,皇帝會不會立即讓人將他的頭擰下來?
不讓皇帝去看?只怕皇帝不會聽他的。
可若真讓皇城司排查他的家,那後院裡的花房,和花房裡的乾爹不就暴露了麼?
這纔是宣文秉的真正意圖吧?
不管高坤想的多明白,也阻止不了皇城司排查的腳步。
在皇帝出宮以前,他們定會將高府翻個底朝天,已確保皇帝出行安全。
皇城司衆兵將高府圍上的時候,煙雨和宣紹正坐在霸北西街的一家茶樓,二樓臨窗的雅間,打開窗,剛好能看到高府的院子。
煙雨倚在窗邊,目不轉睛的盯着遠處的院子,雙手緊緊攥在一起。
“他們能找到母親麼?”煙雨忍不住擔憂的問道。
“就算掘地三尺,也會把母親找到的。”宣紹來到她身邊,握着她的手。
高坤也算的皇帝面前的紅人,皇城司不能無緣無故的包圍他的府邸大肆搜查。如今藉着皇帝出巡的機會,卻可以將高府排查的徹底,便真是掘地三尺,旁人也只能說皇城司緊張皇帝安危,挑不出半個不字來。
所以說,有些時候,薑還是老的辣,父親這招,他就沒想到。
如今衆人搜查,只要煙雨母親的屍身被藏在高府,就沒有找不到的道理。他確信,今日一定會有個結果的。
皇城司開始搜查之時,已經是上午的時光了。
臨近晌午之時,煙雨和宣紹所在的雅間之外,有人來稟報,說尋到一間密室,可是他們無法打開,前來詢問宣公子,要不要強行打開。
煙雨立即緊張起來,“是,我見過母親的地方就是一間密室,裡面地方不大,擺了許多冰,如果強行破門,會不會……會不會傷到母親的遺體?”
宣紹聞言,向外問道:“可曾尋到後院之中的琉璃花房?”
“尋到了,花房之中盡是同一種只長葉子的花草。”門外侍衛回稟道。
“那花房之中的人呢?”宣紹追問。
門外侍衛似乎有些意外,“花房之中無人看顧。”
無人看顧?
宣紹和煙雨對視一眼,那安念之呢?
“皇城司已將高府包圍,高府可曾有人出入?”宣紹沉聲問道。
那侍衛立即答道:“自包圍以後,絕沒有一人出入。”
“他是在被包圍以前就逃了,還是……仍舊藏在高府中?”煙雨看着宣紹低聲問道。
宣紹沒有回答,心下也在思量。
“我們到高府去看看吧?”煙雨抓住他的手。
宣紹沒有立即答應,“我去看看,你留在這裡。”
“我……帶我一起吧,有你在,有皇城司衆兵在,他即便是仍舊藏在高府中,也決計傷不了我,我想……親自去看看。”煙雨心繫母親,且她如今已是覺得呆在宣紹身邊是最爲安全的。
見她面色焦急,宣紹能體會她的心情,唯有點頭同意。
兩人離了茶樓,往高府而去。
高府中的下人都被聚集在前院,整整??的在牆邊站成一排。
宣紹同煙雨乘着馬車,在皇城司侍衛的簇擁保護之下,緩緩進了高家的院子。直奔後院兒去。
馬車在後院那片灌木林外停了下來。
宣紹扶着煙雨,步下馬車,穿過灌木林的青石小道,後院的琉璃頂花房,在初冬的暖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煙雨聽得自己的心跳驟然加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緊張,還是在爲能奪回母親遺體而興奮。
她隨着宣紹一道進入了那花房。
花房裡清一色只長葉子不開花的優曇婆羅舒展着翠綠的葉脈,沐浴着明媚的陽光,寂寂無聲。
煙雨側耳聽去,花房底下似乎有幾人的呼吸聲傳了過來。
密室就在花房下面?
發現密室的侍衛引着兩人走到花房的盡頭,那裡有一處入口,入口向下同去,此時整個陰暗潮溼的通道已經盡被火把的光照亮。
宣紹小心翼翼的攙扶着煙雨,生怕地面溼滑,她腳下不穩。
這通道不算窄,兩人並行綽綽有餘。
兩人很快來到密室的石門前。
幾個皇城司的侍衛正守在這裡,見到宣紹紛紛抱拳,躬身,“公子!”
宣紹上前,藉着火把的光自己查看石門。
安念之似乎對此類機括十分在行,城外十里亭附近的密室就設有機括,這裡的密室也是如此。
他這般費勁心機,看來的確是十分在意煙雨的母親。
若只是兄妹之情,應不至於如此吧?
宣紹的手指放在石門上細細摩挲着。
煙雨擔心母親的遺體就在裡面,如果強行破開石壁,難免會損傷其遺體。
宣紹一點點的用指尖觸摸着,一絲一毫都不曾大意放過。
忽而在石門與石壁的邊沿處,觸到一塊小小的凸起,他藉着火光仔細看去,那凸起像是人爲留下的。
“保護少夫人。”宣紹吩咐一聲。
周遭的皇城司侍衛立即將煙雨護在中間,不留縫隙。
宣紹這才用力將凸起按了下去。
只聽“咔嚓嚓——”幾聲響,像是機括內部轉動的聲音,石門緩緩向下落了下去。
煙雨被衆人圍着,看不到前面情形,耳力倒是不由自主的放了出去。
密室裡沒有呼吸聲,沒有心跳聲,安念之不在這裡,那母親呢?母親的遺體還在不在?
煙雨正要推開圍在她身邊的人往前走。
卻忽而聽到宣紹邁起腳步,踏進密室,緊接而至的便是冷箭破空之聲。
“小心——”煙雨大喝一聲。
宣紹已經旋身而起,驟然出掌,以掌風之力生生將冷箭止住。
冷箭撲簌落地。
宣紹警惕的看着周遭,一時不敢貿然向前。
密室裡的光線十分昏暗,光源皆是來自外面甬道里的火把,但這裡的確很冷,可以看到不遠處,簇擁着一個琉璃棺材擺着許許多多的冰盆。
那琉璃棺材裡躺着的就是煙雨的母親?
宣紹立在密室正中,藉着火把之光看了眼那琉璃棺材。
琉璃反射這火把的光,裡面情形看不分明,只瞧見似有淡紅色的液體,映着火光,盈盈似有波光。
“宣紹……”煙雨的聲音從密室之外傳來。
宣紹回頭看去,見她還被衆人簇擁在中間,連身影都瞧不見。
“你先在外面等着。”宣紹不容置疑的說道。
煙雨沉默了一瞬,沒有爭執,“我知道,你小心。”
若是以往,她可以不管不顧,無所畏懼的向前衝,可是現在她不能,她身負的不僅是自己,更有她和宣紹的孩子。
宣紹四下觀察,緩緩提步,向琉璃棺走近。
一直到他靠近琉璃棺周遭擺着的冰盆,也在沒有其他的意外發生。
一開始的冷箭映着火光,箭尖上映出幽蘭的光芒,除了那幾只淬了毒的冷箭,安念之似乎並沒有安置其他的機關暗器。
好像,那幾只冷箭不過是他給闖入者開了個玩笑一般。
宣紹跨過冰盆,來到琉璃棺跟前。
俯身向棺材裡看去。
這一看,倒是讓他整個人都完全怔住。
俊逸不凡的面上顯出驚駭難以置信的臉色,他緩緩回過頭,衝外面的人說道:“遞進一個火把來。”
立即有侍衛拿了火把走了進去。
宣紹接過火把,照着琉璃棺,仔細的查看。
他的臉色一時間,有些難看。
煙雨讓擋在自己身前的侍衛讓開,瞧見宣紹和另一個侍衛正站在她見過那方棺材前。
知道里面應該是平安無事了,怎的宣紹還不叫自己進去呢?
“我可以進去了麼?”煙雨還是問了一句。
宣紹擡臉看向她,默默的搖了搖頭,“不要進來。”
煙雨看他臉色沉冷,心下一緊。
不會是安念之把母親的遺體也帶走了吧?
可是藉着火光,她分明瞧見那淡紅色液體中,影影綽綽有個人影在的啊?
“我想看看……”煙雨說着,已經邁步進密室。
宣紹立即從琉璃棺前起身,擋在她面前,“煙雨,不看可以麼?”
煙雨遲疑的看了他一眼,“爲什麼?”
宣紹抿着脣,沒有回答。
煙雨心下思量了一瞬,扯了扯嘴角,“是不是母親的屍身已經開始腐壞?不再像以前一樣完好如初?沒事的……我能接受,畢竟已經八年多了……如今還能有個大概的形狀,已經是很難得了……”
煙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真的,我是想要母親入土爲安的,是否完好如初,已經不重要了。”
宣紹聞言,卻是沒有讓開,“煙雨……”
“讓我看看好麼?那是我的母親,隨後一眼,就讓我再看最後一眼……”煙雨面上雖帶着堅強,聲音裡卻已經有了哽咽。
宣紹握着她的手,見她堅持,只好讓開,卻是仍舊不放心的同她一起走上前去。
那侍衛舉着火把,退了一步,將琉璃棺旁邊的位置讓了出來。
煙雨上前凝神去看。
整個人卻僵立在原地。
琉璃棺淡紅色的液體中仍舊躺着安玉芝。
和她上次見到時沒有任何的改變,彷彿時間在她身上永遠停留在了八年前的那一晚,那一刻,歲月不曾催老她的容顏。
她神態安詳,彷彿只是睡着了一般,沒有痛苦,沒有掙扎。
即便她現在胸口上霍然被人開了一個大洞,應是心臟的地方,空蕩蕩的,也不見她臉上有絲毫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