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照顧好自己,首先要活下去,纔有機會去償還,去挽回。”煙雨喃喃道。
她在桌邊坐下。看到滿臉喜色轉身出門傳膳的浮萍,自然而然的又想到了蘇雲珠。
蘇雲珠爲她而死,但即便她死了也換不回蘇雲珠了。
她死了,只能讓蘇雲珠的死變得更沒有價值,更沒有意義。她要活下來,連帶着蘇雲珠的那份,不僅要活,且要活的更加努力,不爲仇恨,不爲過去。
浮萍很快備好了飯菜,雖十分豐盛,碗盤擺了不少,但盡都是清淡的飯菜,小米粥,大米粥。糯軟的米酒圓子,清燉鯽魚湯等。
煙雨嗅到飯菜的香味,眉頭微微有些蹙起。
她太久沒有吃過東西,即便吃下去,卻也被吐的乾乾淨淨。身體許是已經本能的開始排斥飲食。
她擡手將薰過止吐藥香的帕子捂在口鼻之上,深嗅了嗅。
待噁心反胃的感覺被壓制下去後,才讓浮萍給她盛了一碗小米粥。
拿起勺子,輕輕舀了一口,吞嚥下去。
身子虛弱的她,拿着勺子的手都在無力的顫抖。
浮萍亦站在一旁緊張的看她,好似生怕她下一刻就開始狂吐不止。
煙雨表情似乎很從容,但心底亦是緊張。她知道自己如今吃不下東西,無論是對自己,亦或是對腹中孩子都是有害無利的。她必須。必須忍住,不能再這麼吐下去。
她又舀了一小口。
浮萍的雙手都禁不住攥了起來,好似在爲主子鼓勁兒打氣一般。
待一小盅小米粥都下了肚,煙雨覺得身上似乎暖了很多。
之前不管她蓋了多厚的被子。仍覺渾身發寒。
胃裡暖了,身上也舒緩了些。終於能吃下去東西了,她心中也鬆快了些許。
正欲讓浮萍再盛些小米粥來,卻忽然一股噁心之感翻涌而上。
她立即將帕子捂在口鼻之上,急促的吸氣。
濃郁的藥香溢滿口鼻。
忍了許久。纔將胸腔內惡逆的氣流忍了下去。
忽而耳中聽聞有腳步聲,已經進了院子,往正房而來。
煙雨一手拿帕子捂着口鼻,一手撐着桌子,擡頭向門口看去。
突然而來的腳步聲,似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讓她一時連噁心反胃的感覺也忘記了。
門簾被掀開來,宣紹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擡腳跨進門檻,擡頭正遇上她的視線。
煙雨怔怔看他,從她被從牢中救回,整個人渾渾噩噩,到如今再見,恍惚隔了一輩子那麼長。
她倏爾勾起嘴角。衝他笑了起來,“相公……”
宣紹聽聞這一聲相公,整個人一震,僵在原地。
她今日看起來精神不錯,他這幾日太忙,回到家中之時,她皆已昏昏睡去。
母親的話,他不是沒有擔心,他很想要她好好的,很想要她腹中的孩子,那是他們的孩子,他們第一個孩子……可是以她的狀態……
今日再見,她雖面色仍舊蒼白,但眼神清明瞭許多。
“公子,少夫人剛纔已經喝了一盅小米粥了!”浮萍見兩人無話,便忍不住激動的說道。
宣紹聞言,點了點頭,看了看桌上飯菜,“好,正好我也沒吃,趕上了,不如陪你用一點?”
煙雨笑起來,“好。”
浮萍立即讓人加了碗筷,本欲再加幾道菜,被宣紹擺手制止了。
其實他已經吃過了,此時正是上午光景,說是早膳太晚,說是午膳太早,半晌不足的,他不過是想陪着她,好讓她能稍微多吃一點。巨圍匠血。
宣紹親手爲煙雨又盛了一碗小米粥,夾了一筷頭的鯽魚肉,剃掉裡面細細的魚刺,放在她面前盤中。
煙雨看着他,恍惚回到了兩人剛剛成婚的時光。
那時候,他們也是這麼坐着,他會親自夾菜給她,看着她把他夾得菜吃光,嘴角不自覺溢出微笑。
煙雨一頓早膳用的格外的慢,但好在吃下去的東西,真的是吃下去了,待撤掉了飯菜,她也沒有再吐。
浮萍樂的嘴角都要扯到耳根上了。
宣紹這幾日都很忙,難得今日白天能抽出一點點時間來,且遇上她精神如此不錯,便沒有着急走,留在家裡,陪在她身邊。
煙雨聞着宣紹手中淡淡茶香,擡眼深情看他,他的習慣還是沒有改變,用過飯之後喜歡飲些淡茶。雖然剛纔他吃的不多,多是在爲她執筷。
兩人中間隔着一張小几坐着。
窗戶開着,徐徐有微風吹進,屋裡逸散着淡淡的藥香。
窗外樹枝上,落着幾隻音色婉轉的鳥,一聲聲啾啾鳥鳴甚是悅耳。
“呃……我看過八年前的卷宗了。”煙雨忽然開口說道。
宣紹放下茶盞,擡眼看她,靜等着她的下文。
“八年前的事了,究竟誰是誰非,卷宗比回憶更能讓人一眼斷定……”煙雨儘可能的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很淡。
但宣紹仍舊看到她保持微笑的臉上,似有淚光在眼眶閃爍。
“葉丞相有救國之志不算錯,只是方法……”
“是,我知道。”煙雨打斷他的話,“我覺得父親不算壞人,只是方法忤逆過激。宣大人舉措,也算救了葉家一族……”
宣紹定定看着她,見她不是安慰之語,言辭之間,十分懇切。
知道她或是真的已經打開心結,即便現在不能完全釋懷,但她在努力讓自己正視過去。
就好像,他曾經不能正視八年前的傷害,困在怨恨之中,折磨的只能是自己,和關心自己的人一般。如今打開心結,再回顧父親那絕情,幾乎讓他喪了命的一推,也並不是那麼難以原諒。
“只是,我想知道,當初父親與人勾結的書信爲何會落入宣大人手中?與父親合謀的又是誰?爲何沒有留下那人的蛛絲馬跡?卷宗上也只提到了太子身邊宦官,那是誰?”煙雨雙手攥在一起,還是忍不住問道。
宣紹微微搖了搖頭,“這些,我並不清楚。這卷宗在我入皇城司沒多久,就被下令銷燬。彼時我尚年幼,並不清楚事情背後隱藏了什麼。也因爲八年前之事是我的傷痛,所以,我沒有刻意的去關注過。此次若非查你的身世,我也不會接觸到這些。”
煙雨點了點頭,輕嘆了一聲,自嘲的笑笑,“其實我都告訴自己了,不要再執着於過去,可心底仍是忍不住想要弄清楚當年的每一件事,總覺得卷宗和真相背後還隱藏了什麼。或許,上天是真的不想讓我知道了……自己這般口不對心,也真是……”
“這些事,也許父親知道。”宣紹忽而低頭說道。
煙雨聞言擡頭看他。
他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神色。可看着他僵硬的脊背,握緊的拳頭。
宣大人昏迷不醒,且是被自己所害,他心裡的傷痛,並不像他表面僞裝的這般若無其事吧?
“路大人可配出解藥了?”煙雨低聲問道。
宣紹緩緩搖了搖頭,“我還有些事。”
他倏爾起身,欲向外走去。
“相公。”煙雨按着小几,緩緩站起,頭有些暈,但她穩住了自己的身形,“如果我想挽回,是不是……還有機會?”
宣紹站在原地,繃直的脊背透出蕭索的意味。
“毒藥是安念之給我的,是他親手配的,如果找到安念之……或許,還有可能?”煙雨心中萬分愧疚道。
宣紹沒有作答,亦沒有提步離開。
煙雨咬了咬下脣,“安念之藏身於高坤府中,就是咱們曾經跟蹤他去過的,霸北西街的那處宅子,那宅子毗鄰曾經的丞相府。”
雖然煙雨知道,即便宣紹能抓回安念之,但依着她對安念之的瞭解,只怕讓他說出解藥亦或是毒藥的方子都是異常困難之事。但總比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讓她心中好過一些。至於被安念之封在琉璃棺中的母親……她不是不想讓母親醒過來,但八年多了,母親仍舊沒有醒。也許母親已經沒有醒過來的機會了,可宣文秉躺下不足八天,或許還有機會。
宣紹緩緩轉過身,看着她,輕輕嘆了口氣。
“即便知道他藏身在那兒,我如今卻也不能帶皇城司侍衛包圍高府,強行抓他出來。”
“爲何?”煙雨追問道。
宣紹垂眸,“此一時彼一時。”
煙雨忽而想起,宣夫人告訴她的,宣紹如今獨自在朝中,揹負很大的壓力。樹大招風,宣家在皇帝面前深得寵信,早就有人嫉妒宣家並不奇怪。
如今宣文秉又莫名不出現,唯有宣紹獨自扛起大旗。
宣紹曾經囂張跋扈,得罪之人必不在少數,想趁此機會,給宣家一個重擊的人定不少。
不知多少雙眼睛,都緊緊的盯在宣紹身上,就等着他出錯,好趁着宣文秉不在,將宣家拉下水呢。
倘若他無緣無故出兵包圍高府,高坤在皇帝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且高坤日日伺候皇帝身邊,更傳言高坤與皇帝最是依賴的乳母攀上了對食的關係。高坤若藉此機會在皇上面前告宣紹一狀,宣家之地位,岌岌可危。
“不需大動干戈,安念之那人,只怕逼供也不會交出藥方。”煙雨想了想,沉聲說道,“不如,讓我去見見他?”
宣紹想也沒想就搖頭,“他這般利用你,根本是沒有將你當做他的親人,亦不會顧惜你是安玉芝的女兒,只想利用你報仇而已。你去見他,只怕他會對你不利。”
“我會小心的……”
“不行。”
煙雨的話沒說完,就被宣紹打斷。
宣紹看了看她,目光又落向她的腹部,“你要記得,你如今不是一個人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
煙雨上前兩步,握住宣紹的手,溫聲道:“我知道,事情弄到今天這地步,我說再多後悔的話,也無濟於事了。我想明白了,人是要往前走的,做過的錯事,能挽回就要盡力挽回。孩子我要保護,你的父親……我們的父親,能救,我也要救!你放心,我不是要冒險,你先別急着反對,且聽我說說,我的想法是否可行?”
宣紹低頭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有多久了?有多久她不曾這般握着自己?有多久,兩人不曾這般好好說話?
她的手很涼,卻很軟。
他的手溫熱,掌心卻粗粗的有老繭,那是常年習武的結果。
她握着他的手,心裡異常的踏實。
“你同我一起去,我在明,你在暗。我不和他爭執,一旦有危險,你就帶我離開,絕不戀戰,好不好?”煙雨將自己的想法細細說來。
並將高府中的格局,安念之的位置,情況都詳盡的交代了一邊。
甚至連他知道和不知道的母親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
兩個人認識許久,成婚許久以來,她第一次坦誠與他,沒有絲毫隱瞞的。
她已經傷害了他一次了,已經瞞着他那麼久了,辜負了他那麼長時間的等待,那麼長時間期許。
如今這坦白來的實在太晚了些,但總算是說出來了,總算是等來這一天了。
倘若秦川和蘇雲珠沒有去救她,倘若她沒有懷有身孕,倘若宣紹沒有因顧惜着孩子將她帶回,倘若沒有宣夫人一番話將她喚醒……是不是此時此刻的坦白,就永遠失去了機會?這麼想來,也不算太晚……
宣紹聽完,卻是表情肅穆,深思良久,“世間竟會有這樣的奇事?人死還能復生?”
煙雨點了點頭,“我也是覺得難以置信。如果說安念之想要救活我的母親,不過是他的妄想罷了,那穆青青可是真的死而復生。以前她也常常說起前世如何如何,不過我從未當真,以爲她是玩笑話。後來有了安念之的事,我才知道,她說的竟是真的。”
宣紹點點頭,“這世間,真是無奇不有。”
他忽而反將她的手蓋在掌心,定定的看着她。
“若你和安念之鬧翻,逼他說出藥方,那你的母親……”
煙雨回看着他,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倏爾輕笑起來,“救活母親,不過是安念之的執念罷了。人不能總活在執念裡,父親的執念害了葉家,我的復仇的執念害了你,害了我們。如今又怎能讓安念之的執念再讓我們之間耽擱下去。死者長已矣……母親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切,想來也是會贊同我的做法的!”
她不同了。
宣紹感覺到如今的煙雨和以往不同了。
她更豁達了,更樂觀了,更沉穩了。磨難讓人成長,逆境讓人成熟。
或許上天讓他們遇見這些磨難和波折,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別有深意的際遇。
“所以,相公,讓我們一起努力,挽回可以挽回的事,好麼?”
宣紹終是緩緩點了頭。
“好,我定會保護好你們母子。”
宣紹又離家回到皇城司,他確實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但在黃昏時候,他還是趕回了家中。
看望了父親母親以後,回到了自己院子裡,他和煙雨商量好了,今晚就前往高府。
夜裡更容易藏匿身形,煙雨前往高府尋找安念之,他藏在暗中保護她。無論此行能不能得到藥方,他一定會護她平安。
宣紹回來的時候,浮萍正好在擺飯。
天色還未全黑,倒也不急着現在就去。
煙雨今日已經沒有再吐過了,幾次噁心的感覺,都在藥香的幫助下被壓了下去。
吃下了飯食,她整個人也顯得有氣色了些。
起碼拿着勺子的手不會那麼抖了,說話也有力氣了。
宣紹陪着她用了晚膳。
如今才體會到,這樣的生活是如此的得來不易,如此的幸福。
她曾經被仇恨矇蔽了眼睛,竟看不到生活的美好。若是能早些幡然醒悟,也不至於讓宣家落得如此。
飯畢,兩人收拾妥當。
煙雨因身子弱,又懷着身孕,乘不得馬車,便坐了一頂舒適的轎子,四人擡着,吱呀吱呀往霸北西街而去。
轎子中只有她一人,並不見宣紹的身影。
她卻能覺察到宣紹就在附近,心中格外穩妥。
從宣家到霸北西街的高府路程不算近,曉是宣家的轎伕腳力不錯,也用了近一個時辰。
轎子來到高府之外,停了下來,轎中的煙雨掀開一側小窗簾,往外門楣上看了一眼,鎏金的“高府”兩字映着月光,熠熠生輝。
“去敲門吧。”落了轎子,煙雨對其中一轎伕說道。
轎伕腳步穩健的上前,敲響了朱漆側門。
等了不多時,側門上的小門便從裡面拉開一條縫,探出一個腦袋來,“這麼晚了,是誰呀?”
“我們是高總管的親戚,有事要見高總管。”轎伕沉聲答道。
“高總管的親戚?”那門房甚是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語道,“沒聽說老爺有親戚要來呀?”
“因走得匆忙,未能提前告知。”那轎伕不慌不忙道。
門房抓了抓腦袋,“老爺如今不在家,你們明日再來吧!”
說罷就要關門,卻被那轎伕擡手擋住,“高總管不在,那家裡總有管事的人在吧?與他說也是一樣!”
“沒有沒有!”那門房想要推開他的手,把門關上。
可也不見那轎伕如何用力,他卻是怎的也推不開他。
“你,你要做什麼?”門房皺眉問道。
“真是有事,行個方便。”轎伕說着將一疊金葉子塞進了門房前胸衣襟內。
門房擡手摸了摸胸前嘩啦響的金葉子,臉上雖有猶疑,但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探頭往外看看,只瞧見一頂精緻的轎子,並轎子旁站着三個轎伕,連帶面前這位,一共才四個轎伕,這才放緩了語氣,“那轎子裡坐的是?”
“是位少夫人。”車伕答道。
一聽轎子裡坐的還是位女子,門房更是放鬆了警惕,“行,你們先進來,管家這會兒估計已經歇下了,我找人去請管家。”
轎伕回到轎子旁,幾人緩緩將轎子擡進了高府。
高坤不在,高府的管家卻並沒有歇着。
他正伺候着一位身量魁梧高大的男子,坐在花廳裡品着茶湯。
“這茶味道不錯。”
煙雨離的很遠,但夜的寂靜不妨礙她老遠便聽到那男子的話音。
轎子停在花廳外的院子裡。
高府的家僕躬身衝花廳裡的人道:“管家大人,這會兒來了位夫人,說是老爺的親戚,您看……”
管家和那男子都往外看了一眼。
那男子朝外揚了揚下巴。
管家皺着眉頭走出了花廳。
“什麼親戚?我怎不聽聞老爺有親戚要來?怎麼什麼人都往裡放?”管家壓低了聲音衝那家僕說道。
繼而來到轎子旁,“請問客人是老爺的什麼親戚?怎的這麼晚了忽的尋上門來?”
坐在轎子中的煙雨清了清嗓子道:“能這麼晚尋來,說明關係匪淺。管家若是忙着倒也不必相陪,我只到後院那花房裡尋個人,很快便走。”
管家一聽變了臉色。
後院乃是禁地,除了老爺,誰也不讓進去,就連他都不曾進去過。
這突然到來的小婦人卻是開口就要往後院去,且還知道後院有個花房,花房裡住着人!
“這……”管家眉頭緊蹙,她真是老爺的親戚?不然她怎的知道?
“管家可是有什麼爲難?”
“是,老爺不在,這……不大方便,您若是有事兒,不妨明日再來。”管家躬身說道。
“你能做的了主麼?我既是夜裡尋來,就說明此事要緊。若是耽擱了……你可付得起責?”煙雨淡聲問道。
管家卻莫名覺出威壓來。
他緊皺着眉頭,一時拿不定注意。
既能知道後院禁地之事,想來是來過。說不定真是和老爺關係匪淺,倘若真如她所說,耽誤了事兒……可也不能就這麼無憑無據,什麼人都往府上放呀?
花廳裡的男子見好一陣子,管家還不曾打發了人回去,便有些好奇的放下茶盞,步出花廳。
“怎麼着?”男子高聲問了一句。
煙雨坐在轎中,暗自猜測,這半夜還留在高坤家中的人會是誰。
卻聽聞那管家躬身對男子說:“說是老爺的親戚,要往後院兒去。奴才做不了主……”
“哦?”那男子一聽便來了興趣,“高總管的親戚?往後院兒去?哪裡的什麼親戚?何不下轎出來一見?”
“小婦人女子身,不便相見。”煙雨沉聲答道。
這男子在高坤家中,說話比管家還硬氣,究竟會是誰呢?
“不便相見,那要到後院兒去做什麼?”男子笑道。
“後院花房自有小婦人要尋之人,要尋之物。”
男子聞言,面色沉斂,似在揣摩着什麼。
不過片刻,他又笑了起來,“讓她去。”
“這……”管家面色爲難。
“什麼這呀那呀的?讓她去就是了,高總管回來,我與他說。”男子大方道。
“是。”管家這才應了,命家僕引着轎子往後院而去。
這男子在高府說話這般管用?
煙雨忍不住輕輕挑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卻見那男子也正往轎子這邊看。
煙雨迅速放下了轎簾。
這麼匆匆一瞥,竟覺的男子身形似有些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
她眉頭微微蹙起,聽到暗中宣紹的聲音,才舒了口氣。
別的暫且不管,還是先想辦法從安念之那裡拿到藥方再說吧!
家僕因着轎伕走到後院一處月亮門外,便停下了腳步,“往裡去就是後院了,我就不進去了。”
家僕說完,躬身退在一側。
“走吧。”煙雨吩咐了一聲。
轎伕們擡着轎子走進了月亮門。
煙雨凝神聽去。
微微夜風拂過前方的一片灌木林,灌木林之後是一座面積頗大的花房。
花房此時門窗大開。
隱隱似有一人平靜而穩健的呼吸聲從花房深處傳來。
轎伕擡着轎子停在灌木林外。
灌木林密密匝匝,只有一條青石小路,僅能容一人通行。
煙雨讓他們落了轎子,她緩步下轎。
幸而今天她吃了飯,體力也恢復了許多,否則她一個人,還真走不過去。
她深吸一口氣,擡腳慢慢走上了那灌木林下的青石小道。
花房是琉璃頂,此時映着月光,花房中一片深沉的墨綠。
煙雨站在花房門口,朝裡喚道:“舅舅可在?”
她其實已經聽到安念之的呼吸聲,就在花房之中。
許久卻不聞回答。
她只好摸索着,藉着月光,邁步進入花房。一步步向裡走去。
“舅舅?”
她走到花房中央,又喚道。
“你來做什麼?”安念之的聲音終於從花房深處傳了出來,“宣文秉死了麼?”
“沒有,我今日正是爲此事而來。”煙雨沉聲道。
安念之低笑了兩聲,“爲此事而來?你想做什麼?”
“我將舅舅給我的藥加入了他的飲食中,他如今昏迷不醒,尚有一口氣在。舅舅可否把給我那藥的藥方拿來?”煙雨扶着身旁花架道。
“你小心,別碰了我的花!”她的手剛落到花架子上,安念之的聲音就急切道。
煙雨側臉看了身旁的花架子一眼,嗯了一聲。
“你要藥方做什麼?”安念之又問道。
“我改變主意了。”煙雨輕聲道,“讓他就這麼死了,太便宜他了。我要讓他活着,看着他的兒子愛着曾經親手害他的女子,愛的不可自拔。當年葉家一百多口人命就這麼無辜枉死,豈是他一死就能補償的?我要讓他活着痛苦,活着看到自己妻離子散,生不如死!”
煙雨說完,自己的心先顫了一下。
她亦聽得暗中藏着之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安念之卻是笑着,忽而從花房深處閃身而出,出現在她的面前。
“這,和以前的你,說的可是不一樣啊?”
煙雨垂眸,笑了笑,“舅舅,人總是會變的,不是麼?”
安念之淡淡看她,良久,點了點頭,“好,變得好!你總算開竅了!這纔是葉家女兒該有的樣子!藥方在我腦子裡!不過……你拿了藥方去,也是救不了宣文秉的。我告訴過你,如果你一點一點將毒藥加入宣文秉的飲食中,他會慢慢死去,無聲無息。可你不聽,如今他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氣在,想來是你一次將毒藥都加了進去。藥不可亂用,你不知道麼?”
煙雨咬了咬下脣,“舅舅只說現在該怎麼辦吧?”
安念之摸了摸自己光潔的下巴,沒貼那一把白鬍子,還真有些不習慣呢,“不過幸而是你一次將藥全加了進去,如今想要救他醒來,倒也不是無藥可解。藥方我可以給你,只是這解藥,世上除了我,沒人能配的出來!”
煙雨皺了皺眉,安念之說的如此篤定,那路南飛究竟能不能配出解藥來呢?
“那就請舅舅配出解藥給我吧?”煙雨輕聲道。
安念之瞥了她一眼,“解藥?倘若你不是真想折磨宣文秉,而是想要救醒他,和宣紹那小子重修舊好,誑我解藥又該當如何?”
煙雨聞言,嗤笑兩聲,“舅舅未免想的太多了吧?我親耳聽到宣文秉承認八年前,葉家的事是他做下的,親耳聽到他說滅了葉家滿門的人正是他。爲何要誑你解藥來救他?我恨他還來不及!”
“那宣紹爲何將你投入獄中,又救你出來?”安念之看着她反問道。
原來這些事,他都已經知道了?
煙雨皺了皺眉,“我自有我脫身之法,舅舅不要問那麼多了,你只告訴我,肯不肯給我解藥就是。”
安念之聞言看她,沉默了一陣子。
“我可以給你解藥,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安念之沉聲說道。
“什麼事?”煙雨立即提高警惕。
“把穆青青從冷宮裡帶出來!”
煙雨聞言一驚,“爲什麼?”
“我尋到一種方法,或許能讓你母親的靈魂,在穆青青的體內甦醒……所以,用解藥換穆青青出冷宮,兩件事皆是對你有利之事,你沒有理由反對吧?”安念之擡腳逼近煙雨,看着她的眼睛道,“若是你將穆青青從冷宮裡帶出來,交給我,我便給你解藥,不管你是真想換一種方式折磨宣文秉,還是誑我,想要救他和宣紹和好,我都不管,以後也決不再幹涉你,如何?”
“你……”煙雨忍不住在他逼近的同時,退後兩步,“你真的有辦法?”
“成不成,還要試一試,如今,也只是個猜測而已。”安念之看着一旁的優曇婆羅花道。
煙雨只覺安念之已經走火入魔,她嚥了口口水,爲了穩住安念之,也爲了趕快救醒宣文秉,她只好答應:“我可以想辦法,但你知道,穆青青雖被貶入冷宮,但也是皇帝的女人,想要把她帶出皇宮不是容易的事,舅舅先給我藥方,我回去再來想辦法。”
安念之看她一眼,笑道:“你是不信舅舅?”
煙雨看着他沒有回答。
“好吧,你隨我來,我告訴你了藥方,也好叫你知道,這解藥,除了我,是不可能有人能配得出的。”安念之自負的笑笑,轉身出了花房。
煙雨皺眉,提步跟了出去。
離着花房不遠,有一間正房。
安念之率先進去,點亮了燈燭。
煙雨身子虛弱,腳步較慢,她跟進去之時,安念之已經站在桌案邊研磨了。
聽聞她進來,安念之回頭看了一眼,衝她露出諷刺一笑。
提筆在鋪好的紙張上,從容落筆。
很快一張寫滿了藥名的紙張被遞到了煙雨的面前。
“這配藥也是講究先後順序的,我已經按照藥物加入的順序寫好。”安念之摸了摸下巴,淡聲道,“宣文秉躺了好幾天了吧?就算他身子好,最多,也熬不過半個月,若過了這時間,便是我,也救不了他了。我能等,你母親等了八年,也不差這一兩天。穆青青在冷宮裡,有高坤照料,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唯有宣文秉,怕是等不了幾天了。該怎麼做,你心裡也得有個數。”
煙雨聞言,微微點頭,“我知道了。”
“行了,我也不留你了,你能尋到這兒找我,說明你還不笨。”安念之轉身又朝花房走去,“你想好了可以去找高坤,別往這兒來了,我不喜歡被打擾。”
煙雨皺眉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又沒入了花房,她低頭看着面前紙張,吹了吹上面已經半乾的墨跡。
她不僅要救宣文秉醒來,她還要想辦法從安念之手中,奪回母親的遺體。
安念之已經走火入魔了!在穆青青的體內,復活她母親的靈魂?!這像一個正常人能說出來的話麼?她絕不能再糊塗下去,不能再任由母親的遺體遭受安念之的擺佈!
煙雨穿過灌木林,她的轎子就在灌木林外等着她。
她俯身上轎,轎子還沒起,忽而一陣風過。
轎簾被吹起了些許,但又很快落了下去。
此時煙雨身邊,卻多出一個人來。
宣紹握着煙雨的手,凝視着她的眼睛。
煙雨亦回看着他,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轎伕擡起了轎子,步履很快的出了後院,叫家僕告別了管家,直接出了高府。
行出霸北西街,宣紹才緊握着她的手道:“你那番話,將我嚇了一跳。”
煙雨擡手輕輕觸摸他的臉,“我自己也說的毛骨悚然,不過,你一定要相信,那不是我真的想法。我想好好的,走出過去,走出仇恨的陰影,和你,和你的家人,好好的活下去。”
“嗯,我知道。”宣紹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