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波

餘波

餘波

若是前一世,逮着這麼個機會,八爺還不往死裡在老爺子面前、在朝臣面前給太子的眼藥。不過這一世他可不會在幹同樣的傻事。

上一世大阿哥與太子處處較勁,最後的下場又如何呢?三阿哥說大阿哥以“魘勝”巫術謀害太子胤礽,合着太子哥哥犯上作亂大逆不道都是被老大用巫術咒的——這等話誰會信?

若說大阿哥是求神拜佛希望太子倒臺還有些可能,何須在這風頭浪尖兒上行魘勝巫術?只要稍作覈查便能查清的事情,爲何老爺子草草便定了案,將最得意的兩個兒子先後廢的廢、圈的圈。

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爲老大長久覬覦儲君之位,觸及了老爺子的底線,一怒之下,欲藉機除去這個風頭太盛的威脅,順便敲打其他的阿哥大臣們。無論如何,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先是君,纔是父。

如今這件事情可大可小,但若是由自己親口說破了,卻是大大的不妥。先不說如何定論此時是太子一手導演,光是說那酒裡下藥的問題,太子便可推得一乾二淨——誰都看見太子是拿自己的杯子與胤禩喝的,之前他自己必然也用着那杯子,到時候悄悄換了,誰都查不出問題來。

若是讓老爺子疑心自己藉機攀咬太子,必然會認爲自己與大阿哥是一夥兒的,說不定還是大阿哥授意,反倒弄巧成拙。再不然,若是日後大阿哥因‘魘勝’巫術被圈,保不齊還會讓老爺子想起今日之事,疑心自己早就開始佈網算計儲位。

今日的事,要查,也得讓老爺子自己去查,自己確實萬萬不能告狀的。

……

胤禩嘆了口氣,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城門外。早已有太監飛奔了去通知高明套好馬車,此刻高明早已在車內燃起了暖手爐子,薰了香,車外的腳凳也早已備好。

但當高明見胤禛跟着一同出來是,不由愣住了,八爺和八福晉同乘一車自然是沒問題的,但四爺卻不能與八福晉同處一室,這……

胤禛對高明道:“你先送八福晉回去,老八同我一輛車慢一步就到。”說罷轉頭對身後一個小太監道:“去叫蘇培盛把我的車備好。”

高明雖然摸不着頭腦,但知道自己主子與四爺平素裡便親厚着,便也就指示丫頭們服侍福晉上馬車。

毓秀擡頭飛快的看了一眼胤禩,眼中頗爲擔心的樣子,但她看見胤禛臉色不太好,便也就沒多說什麼,轉身由丫鬟攙扶着上了車。

……

車輪碾壓着尚未壓實的積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偶爾磕上雪下的石塊,震動一下。車裡燃着胤禛常年用的檀香,內飾並不見得奢華,卻溫暖而舒適。

胤禩在這樣溫暖的環境裡,卻覺得備受折磨,只能閉着眼睛靠在車壁上,用手在袖內死死掐着手臂,用疼痛來壓抑着越來越升騰的熱度。

“你到底怎麼回事?”胤禛上車之後本想等着胤禩自己開口,但左等右等都沒能等到,終於還是繃不住先開了口。

胤禩不想說話,便閉着眼睛搖了搖頭,呼吸有些急促。

胤禛一瞬間面色沉了下來,一把抓住胤禩的胳膊,正要將他扯過來面向自己,卻聽見他短促得低吟一聲,似乎有些不大對勁,這根本不是醉酒應該有的樣子。

胤禛想也不想便一把掀起胤禩的衣袖,頓時眉頭擰得死緊,足以夾死一隻飛蟲——胤禩的胳膊上,全是淤青紅腫的抓痕,許多地方甚至都破皮見了血,密密麻麻從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背。

“是誰?”胤禛剛說了兩個字,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抓過胤禩的另外一隻手,果然看見那隻手指縫裡還殘留着血跡:“你這是做什麼?”

胤禩被胤禛抓住了兩隻手,重心不穩半跌在胤禛身上,頓時有些尷尬,氣息也不穩起來,不得已睜開了眼睛看過去。

胤禛沒有錯過胤禩眼裡不正常的水光,手中觸及的肌膚也有着不同尋常的熱度,宛若那日落水後被救起當夜,胤禩發燒時的光景。“你……可是燒了?”

胤禩忍了忍,從牙縫兒中擠出幾個字來:“算是吧。”

胤禛盯着胤禩看了一會兒,目色漸漸冷厲下來。他心中怒意翻騰着,小八這是明顯不打算告訴他真相,原來自己一心待他好,本以爲過了這些日子他心中應該清楚了,誰知他還是把自己算作了外人,受了委屈也不肯說。

想到這裡,胤禛鬆開了那人的手,不再理會他,自己也團坐着靠着車壁養神。

……

靜默了一會兒,胤禛終究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微微掀了掀眼皮去看那人,卻正看見胤禩又在掐着自己大腿自殘——頓時怒了,一把將人拖過來制住雙手,道:“你究竟是怎麼回事?”說罷更是伸手解胤禩的衣衫,想要查看他腿上的傷勢。

“別動……四哥別……”胤禩終於繃不住送了嘴脣,一臉汗溼得擡頭對胤禛道:“我……不小心……被用了些藥……”

胤禛一愣,旋即明白了胤禩話裡的意思,頓時狂怒起來:“誰!?什麼時候的事情?”腦中也將今晚的異常過了一遍,想到太子敬酒……小八離席……小八醉倒……莫非?!

“是太子?”胤禛方纔還有些焦急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死死盯着胤禩的眼睛,等着他接下來即將出口的話。

胤禩留意到胤禛眼中的細微變化,心中冷笑不已,你以爲我會說‘是’麼?放心……我的好四哥,如今弟弟不會如此白目——如果說了‘是’,不就意味着你必須在我與太子中做個選擇了麼?如今重生過一次的胤禩,怎會在局勢未明之下做出這樣自斷後路的舉動?

說到底,也許胤禩從來沒有信任過胤禛。

胤禩搖搖頭,喘了口氣,咬牙道:“四哥別亂猜……我也不知道……也許只是那幾個奴才們……”

胤禛盯着胤禩的眼睛,許久不語,他並不糊塗,今夜的事情只要稍做思量便知何處反常。他的確害怕小八說出‘是太子’,因爲誰都知道他是太子一邊的,若小八真的說了出口,他便不能當做沒聽見,不管如何決斷,以眼前太子的勢力來說,受委屈的只能是小八;但當小八否認之時,他心中卻有着更多的憤懣——小八,你終歸是不能完全信我。

他不是不知道,太子對胤禩有多不滿、對江南的事情有多憤怒。甚至在私下將自己叫去毓慶宮敲打了一番,暗示他不要爲大阿哥一黨的人利用,被人當了槍使——胤禛對此煩不勝煩。

相比之下,胤禩乖巧懂事,雖然有時會有些過於察言觀色,不如十三那般憨直率真,但卻讓他記起胤禩年幼時在宮中那些步步爲營的日子——餘下的,更多的是心疼。胤禩平素裡極少與他談論政事,與他在一處時總是將幾個弟弟掛在嘴邊——他那點兒小心思,胤禛怎會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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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自不用說,自小與他親厚,對他尊崇更勝嫡親兄弟,但十四總是讓他有些不忿——明明同是親生骨肉,爲何德母妃只待胤禎有如親生,處處照拂,但對自己卻是不陰不陽不冷不熱的。德妃生自己是不過是個宮人,照着祖宗慣例是不能撫養皇子的,那麼他被先皇后抱養又是誰的過錯?

胤禛曾經很羨慕胤禩,同爲被抱給別的妃子養育長大,胤禩卻得了兩個母妃。他見過良妃與胤禩相處時的模樣,那情景如同一根鋼刺一般紮在他心上。這種情愫,他後來明白,叫做嫉妒。

他如今還剩下什麼,佟皇后薨了,德妃眼中只有十四,皇阿瑪眼中只有太子。太子與大阿哥處處針鋒相對,連帶着也不待見小八,加上這次江南的事,太子早將這筆惡帳算到了小八頭上——這些,他都是知道的。

也許,小八也懂,所以今晚才什麼也不肯說。

——小八,你究竟是不願讓我爲難?還是不肯相信四哥……

世事往往就是這麼有趣,尤其是在勾心鬥角中長大的孩子們想法往往與別人不同些,有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一旦說出去了,只會讓人疑心你更深的目的。往往是你三緘其口之時,纔會引得某些人相信他們看到的。

不說是說,不爭是爭,都是一個道理。

…………

胤禩的手仍被胤禛抓着,但胤禛就這麼恍恍惚惚地走神了,只苦了忍得艱辛的八爺。

“四哥……”

胤禩用力掙了掙,打斷了胤禛的思緒。胤禛眼底已然柔和下來,將胤禩雙手用一隻手握了,免得他再自殘,另一隻手擦擦他額際的滲出的汗,低聲安撫道:“可是難受的緊,嗯?”

“嗯……”胤禩困難的甩甩頭,頭望向馬車窗戶的方向,道:“還有多久到?”

胤禛鬆開胤禩,掀開簾子與蘇培盛低語幾句,轉頭回來是,便看見八爺又團成一團,倒在角落裡輕輕在車底鋪就的軟氈上蹭着,如同一隻渾身癢癢難耐的貓。

心中不合時宜地興起了一絲逗弄的念頭,胤禛回到胤禩身邊,伸手握住胤禩的手,認真道:“小八,還有一刻纔會到,若是真的這麼難受,四哥幫你?”

胤禩難耐之中半睜了眼覷着坐在一旁面色如常的老四,忍不住磨牙:“若是真想幫弟弟,四哥……你應該同我福晉換個位置。”

胤禛神情未變,但似乎面上微微尷尬了一下,道:“回去之後,多喝些涼水罷。你衫子在雪地裡溼了,當心風寒。”

胤禩嘀咕了一聲:“有媳婦兒擱府裡頭,喝什麼涼水兒。”便閉上眼再也不去理會那人。

胤禛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胤禩的額頭,道:“四哥騙你的,很快便到了,你再忍忍。”

聽了這句話,胤禩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有些貪戀胤禛手上冰涼的觸感,不由得抓住蹭了蹭,以此來緩解源源不斷折磨自己的熱度和躁動。

胤禛怔了怔,只覺得手心下一片滾熱,連同着他心下,也是如此。

……

不過須臾,馬車便到了八貝勒府上,胤禛親自扶了胤禩下車,將他交給高明,卻未在開口說一個字。

高明代主子謝過了胤禛,攙着胤禩往府裡走。胤禩微微側過半張臉來,低聲問道:“福晉呢?可是歇下了?”

高明回了些什麼,已經聽不清楚。胤禛只遠遠看見胤禩點點頭,張嘴說了什麼,看口型似乎是‘去福晉那裡’……

……

擡頭望望漆黑的天幕,雪花似乎比之前更大更密了些,胤禛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覺得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呵出一口白霧,胤禛轉頭問蘇培盛:“什麼時辰了。”

蘇培盛恭恭敬敬道:“只差半個時辰,便是子時了。”說罷擡頭,有些不確定地開口道:“爺,可是直接回府?”

胤禛轉身上了馬車,淡淡道:“轉回宮裡,走快些罷。”便放下了厚實的布簾子。

…………

新年過後沒幾日,老爺子將胤禩單獨叫到乾清宮,問他除夕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胤禩一口咬定只是自己喝醉了,什麼都不記得。康熙盯着他看了許久,才淺淺嘆了口氣,讓他下去。

除夕那晚醉酒的風波,看似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之後的三個月裡,太子偶爾在朝堂中言語上打壓打壓自己,卻未再做什麼別的事情。胤禩知道自己已然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只能默默的忍了。

請安的時候,發現乾清宮的那個叫青雪的宮女不見了,就彷彿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一般。也不知道是太子滅了口,還是老爺子出了手。

這些與胤禩都無關了。

因爲,毓秀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