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夜宴
?轉眼間,康熙三十八年的新年很快便到了,此時北京城已經下過第三場大雪。年年歲歲花相似,人卻是在默默的改變着。?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溫暖。?
除夕當晚賜宴的時候,胤禩遠遠看見良妃衣着得體、面色紅潤得坐在妃位上,與其他幾個同列妃位的母妃偶爾閒聊幾句,很是和樂的模樣,心中莫名的喜悅。?
阿哥這邊坐了滿滿當當的一桌子,都和和樂樂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尤其是小十三與小十四,那日胤禩同胤禛提及兩人課業的問題,之後胤禛果真時常請安之後出入永和宮,親自教導兩個小阿哥術數算學。德妃似乎偶爾也會問問老四最近又讀了什麼書,差事辦的如何一類,雖然面上仍是淡淡的不見得多熱情,但卻好過上一世兩人此時的關係。?
胤禩隨口與五阿哥聊着,偶爾照顧一下吵起嘴來的小九小十,心思卻又轉到了阿哥福晉們的那一桌上。?
唔……下午的時候就覺得毓秀神色有些疲憊,剛剛瞥了一眼,似乎臉色更差了些,莫不是身體不適,病了?只是今日是年夜的家宴,所以近臣和皇親國戚都要參加,先行離去只怕是不妥的,壞了規矩就更讓老爺子不待見了。?
正走神着,忽然聽見有人喚他的名字。?
“八弟?”五阿哥胤祺用胳膊輕輕碰了碰胤禩,讓他略略回過神來,一擡眼正看見身着象牙白底金繡裉邊箭袖錦袍的太子胤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太子如今正是二十七歲(虛歲)的年紀,正是介於青春年少與成熟穩重之間的年紀,繼承了愛新覺羅家特有的細長眉眼,據說也擁有了傳承自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的美貌,兼之胤礽剛滿一週歲便被老爺子立爲皇太子,自小被老爺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親自教他讀書,六歲時又特請大學士爲師——這番精雕細琢下來,胤礽文通滿漢,武熟騎射,自身的氣度自是非凡少有兄弟能與之比肩,即便光是微微笑着坐在那裡,也如同一顆熠熠生輝的華美明珠一般,讓人無法忽視。?
只是萬事皆有正反兩面,老爺子這樣無所顧忌的的獨寵,卻造就了太子日後驕縱、暴戾、有恃無恐的性子。自小的區別對待,致使他幾乎沒把大阿哥之外的任何阿哥看在眼裡。兄弟?笑話,在他眼裡這些所謂的兄弟都是奴才!在第一次廢太子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失敗,也從未想過自己所作所爲可能的下場,被索額圖稍一攛掇,便數次做出了大逆不道的行徑。?
“太子哥哥贖罪。”胤禩連忙起身,略帶懊惱的對太子請罪道:“弟弟方纔貪杯多喝了些,方纔有些走神了,沒能聽見太子哥哥喚弟弟。”?
胤礽一雙琉璃般的狹長鳳目微微眯起,怪嗔道:“大過年的,咱們兄弟之間還說什麼怪不怪的?小八……你這是狹促你二哥罷,該罰!”?
胤禩苦笑道:“二哥要怎麼罰,弟弟都認了,只是這酒……”?
“誒?”胤礽轉頭看向一邊置身事外的胤禔,笑道:“你看你這個弟弟,被惠母妃調|教的就是不一樣,剛纔說了要認罰,可轉頭就開始和我這個做哥哥的講條件……”?
胤禔抿了一口酒,橫了他一眼,道:“我弟弟難道不是你弟弟?”?
胤礽拍拍頭連連稱是,起身振了振衣袍,端起桌上的自己的酒杯,幾步走到胤禩面前。胤禩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要知道這個太子哥哥平素可都不怎麼搭理自己的,偶爾在老爺子面前裝裝兄友弟恭而已,但更多的是清高與倨傲。?
胤禩一愣之後,明白過來只怕太子這是爲了江南官場的事,不好找老四撒氣,都衝着自己來了。?
還未等胤禩想出對策,太子已然笑着對他道:“二哥方纔也失言了,小八不會惱了二哥吧。”?
胤禩誠惶誠恐道:“二哥說哪裡的話,弟弟怎麼會生這個氣?”?
胤礽道:“既然不生氣,就喝了二哥手裡的這杯酒罷。”見胤禩還要開口,胤礽搶先道:“若是小八還要尋些託詞,那便是瞧不起二哥了。”?
胤禩笑的更苦了些,看來這杯酒是不得不喝了,於是順從得從太子手中接過酒杯,仰頭喝下。?
胤禛在一邊面色冷淡如常,只是從剛纔開始,便一直微微有些隆起眉峰。?
太子見胤禩將酒喝完,似乎心情非常好,執起桌上的酒壺,又斟滿了一杯,舉在胤禩面前,道:“小八,這第二杯——是二哥聽說你此番在江南行事作風,給我們愛新覺羅家的兄弟都長了臉,這杯酒二哥親手敬你,你不能不喝!”?
胤禩張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推辭,這是一邊一直觀望着的胤禛也站了起來,神色微微緩和了些,對太子道:“二哥,小八方纔就喝多了些,這杯酒不如就由弟弟我帶他領了罷。”?
太子佯嗔道:“去去去,小四你來湊什麼熱鬧,莫不是怪二哥偏心只敬小八漏了你?放心罷,二哥敬完小八的酒,自然就會輪到你的。”?
胤禛無法再堅持了,只好坐了回去,看着胤禩一臉無奈的笑着,結果第二杯酒,仰脖灌了下去。?
胤礽心情更好了些,拍拍胤禩的肩膀,笑道:“小八,二哥原以爲你是個書呆子,想不到小八也有豪爽的時候!來來來,今天二哥高興,喝了這第三杯,給二哥這個面子!”說罷不由分說又往空杯子裡續了酒,直直遞到胤禩鼻尖下方。?
呃……老二這是來砸場子的吧,胤禩撫額嘆息,他確實喝了不少,酒意上頭了,渾身都在發熱。?
忽然覺得四周安靜的很,胤禩撐開眼,果然看見太子與他的互動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阿哥這一桌更是都停下了說話,看着他們兩人。甚至連老爺子都往這邊微微側目。?
八爺一驚,他可不願在今日這樣的場合成爲衆矢之的,連忙接過太子手中的酒杯,想也不想地一口倒進嘴裡,反正前面兩杯都喝了,也不差這一杯罷。?
“哈哈哈哈——”太子見狀笑起來,拍拍胤禩的肩膀,說了句:“爽快!”便真的轉身離開,走到胤禛面前去喝酒去了。?
胤禩撐着桌面緩緩坐下,只覺得額角那處突突地抽痛這,連忙伸手按了。方纔的酒下去胸腹中就像火燒一般,還是喝的太急了些。?
小九擔心的扶着胤禩,讓他可以稍微靠着自己,憂心道:“八哥,你還好吧。”?
胤禩閉着眼,吐出一口濁氣來:“似乎喝得太快了,有些難受。”?
小十也有些擔心,道:“八哥,撐得住麼,要不要找個奴才過來服侍一下。”?
胤禩餘光掃了一眼笑着同胤禛說話的太子,搖搖頭道:“不必,我出去走走便好,坐着反倒難受。”?
小九也點頭道:“也好,這裡人多太吵也太腌臢,八哥,不如我陪你一道去罷。”小十聞言也點頭附和着要一同去。?
胤禩撐着胤禟的肩膀起身,道:“你們這一去就少了許多人,反倒打眼。我一個人喝醉了大家都看着呢,你們又拿什麼藉口去?”說罷笑笑道:“無妨,我就是有些覺着熱,出了院子透透氣便好。橫豎有太監跟着,你擔心什麼?”小九小十聞言也只得作罷。?
站起身來,似乎覺得腳下還算穩當,胤禩拍拍小九的肩膀示意自己無礙,才轉身一步一步離席而去。高明的身份是不能進宮的,只能在外城候着。胤禩剛剛起身往外走了幾步,便有機靈的小太監打着燈籠爲他開路。拱門處也站着一順溜兒的粗使宮女,那小太監招招手,便有一個小宮女上前摻住胤禩。?
…………?
胤禩出了拱門,穿過一座小石拱橋,覺着有些痠軟無力起來,便揮手讓兩人退下幾步,自己靠着石橋的橋墩子休息。?
出了園子,沒了觥籌交錯的熱鬧,青灰色的月色印在未化完的皚皚白雪上,連空氣都漸漸冷寂下來。橋下一道小小的溝渠,並不深,從金水河的支流引來,水聲潺潺,岸邊都是未化完的積雪覆冰,在夜色裡倒是十分清雅,可惜胤禩卻沒什麼心情去賞那夜雪。?
呼出一口長長的濁氣,胤禩覺着剛剛纔有些清醒的頭腦又有些暈眩起來,連空氣中又零零散散飄落的雪花落在身上,漸漸融化失了眉睫,也不覺着有多冷。?
“八爺吉祥。”側裡一道輕軟細小的聲音響起,似乎是個年輕女子。?
胤禩撐開眼皮,仔細去看那宮女,果然看見一名身著淡粉色宮裝的女子,頭髮是宮女模樣,很年輕,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模樣很秀氣,一雙大大的眼睛像杏仁一樣嵌在秀氣的臉上,烏黑的瞳仁黑白分明,倒是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她肩頭落着一層薄雪,似乎剛剛從園子裡出來的樣子,看她身上的衣着打扮,比方纔的宮女分位要高許多。。?
胤禩略微回憶了一下,無奈頭暈得厲害,只得作罷,便問道:“何事?”?
那個宮女對胤禩福了福身,恭恭敬敬得低頭道:“奴婢是承乾宮的宮女,方纔樑公公見八爺一個人醉酒離席,擔心八爺有什麼不妥,便打發了奴婢來看看。”?
原來如此……胤禩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承乾宮的?這樣說起來,似乎確實在給老爺子請安時打過照面的。既然是樑九功打發來的,想必老爺子也看到這桌子的情形了。想到這裡,胤禩心中戒心去了一半,嘴裡隨口道:“只是有些醉了,因此出來走走,片刻便會回去。”?
那宮女聽了胤禩答覆卻並未離去,反而擡起頭來問道:“八爺可是醉的厲害?”?
胤禩點點頭,心中暗罵今日到底喝的是什麼燒刀子,怎麼如此烈性上頭,口中卻道:“你回去告訴樑公公,就說我無礙,只是在外間醒醒酒便可。”?
那宮女卻不走,道:“奴婢看八爺臉色,想事醉得厲害。今日聽說這酒是蒙古進貢來的,酒勁兒可大着。眼下離守歲還有一、兩個時辰。樑公公交代奴婢了,若是八爺醉得厲害了,不若先去偏殿歇一歇,等酒勁兒過了,再趕回來守歲也不遲。”?
今日除夕之夜,大家每年這一天都要在一起守歲、看煙火。?
胤禩還在猶豫着,那宮女又道:“恕奴婢多言,看這天色是要下雪了,八爺喝了酒,正是內熱發散之時,若是站在此處讓雪溼了衣衫,這冷熱一衝,反倒不好了。若是八爺因此……讓萬歲爺知道了,定然會責罰奴婢的。”?
說罷她便對那粗使宮女使了個眼色,道:“八爺這裡有奴婢侍候着,你去回覆樑公公吧。”那小宮女察言觀色,又看了看小太監,那小太監對她點了點頭,才躬身退了下去。?
胤禩聽她說了一大通,暈得更厲害了些,擡手擺擺道:“罷了,就由你帶路去偏殿罷。”這個丫頭倒是個機靈討巧、會說話的,看起來分位比那小太監高些,怕真是老爺子身邊的丫頭,便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眉眼彎彎,道:“八爺喚奴婢青雪便可。”說完又朝着胤禩福了福身,側身引着胤禩往偏殿走去。那小太監依舊提着燈籠在前面引路。?
…………?
偏殿園子不遠,若是側耳細聽的話,機會能偶爾聽見一些聲音稍大的笑聲。想來這個時候皇上也乏了,先到後殿休息。只有在這個時候,那些個近臣或是阿哥們,才放得開手腳。?
到了偏殿,那小太監便忙着去掌燈生爐,燃起闢寒香。青雪服侍了胤禩在一張軟榻上躺下,又取了薄被蓋了,端了熱茶上來,放在一邊之後,未等胤禩傳喚,便上前幾步,伸手輕柔得按上胤禩的額角,用不重不徐的力道按壓起來。?
胤禩微微一愣,睜開沒看見那小太監的影子,卻看見青雪近在咫尺的臉,微微皺了皺眉,心裡不安漸漸擴大,開始有些後悔自己太過大意了,但仍然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不着痕跡得側了側頭,躲開青雪的手,道:“這裡不用你了,你下去吧,讓方纔的小太監進來侍候便可。”?
青雪咬咬嘴脣,後退了幾步,福低了身子往後退了幾步。?
胤禩不再理會她,頭轉向裡,被酒意薰得微茫的腦子有些難以運轉,但長年的直覺讓他覺得自己隱隱約約忽略了什麼。躺下之後才覺得之前涌上的熱氣似乎也不是錯覺,心跳得很快,這種連手指尖都在發抖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許久沒聽見響動,本以爲那喚作青雪的宮女已經出去了,但耳邊忽然想起窸窸窣窣的碎響。?
胤禩轉頭睜開眼,等他在暈眩中看清眼前情境之後,陡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