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試探

“八哥,好苦。”胤禟苦着臉抱怨着。

“小九,你又浪費我的好茶……”胤禩更加無奈地看着胤禟吐完了又端起杯子漱口,還故意弄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胤禟吐了嘴裡的苦水,又招手讓人上了新沏的君山毛尖。

胤禩笑着看他折騰,慢悠悠道:“這功夫茶,可不就是這個味兒嗎?”

胤禟正要說話,就看見高明一臉惶恐地從外院疾步走來,到了園子門口,說了聲:“爺,皇上來了。”

胤禩一驚,與胤禟對視一眼。胤禟連忙起身去扶胤禩從軟榻上起身。

胤禩剛掙扎着起來,就看見皇帝已經入了內院,嘴裡正說道:“老遠就聞到香了,老八你倒是揹着朕偷喝什麼好茶來着。”

自從那次中風之後,皇帝說話的聲音便不似以前那般字字鏗鏘,很多字音都模模糊糊的。雖然雙腿無礙了,但如今皇帝去哪裡,都杵着一根龍頭柺杖。

胤禩看見那個不復挺拔的明黃身形近了院門,連忙拉了胤禟跪下迎駕:“恭請皇父聖安!不知皇父駕到,請皇父恕罪。”

府裡的下人家丁也整齊劃一得跟着跪倒迎駕。

皇帝還是第一次來廉郡王府上,四周環視了格局秀巧的院子,微微點了點頭。李德全上前解下皇帝的披風,再扶着皇帝往石桌邊走去,便有機靈的宮人上前在石凳上鋪了軟墊。

皇帝一邊叫起,一邊自顧自地坐下了,嘴裡道:“起來吧。是朕不讓他們通傳的,沒的又是接駕請安一通折騰,怕是沒病也要累出病來,老八老九你們也過來坐着。”

胤禩胤禟叩謝了皇恩,這才起身,回到桌邊下手方向坐了。胤禩自然不敢再躺着歪着,也規規矩矩坐在石凳上。

皇帝看了胤禩的臉色,見他身着素服,氣色仍舊灰白,是大病初癒的模樣。又見他低眉順目地坐在一邊,難得心裡泛起憐惜:“這是你府上,朕是來看看兒子的。別拘着,還是躺下吧。”

皇帝都坐着,胤禩哪裡敢躺?

胤禩只好錯開話題,道:“皇父體恤兒臣是皇父慈恩,做兒子怎敢恃寵而驕。皇父還是別折煞兒臣了。”

皇帝看了這個兒子一眼,微微嘆了氣。

這個兒子就像他額娘一樣,從來都是循規蹈矩、寵辱不驚的。早年對他寵愛有加時,他也是規規矩矩;後來因爲宗室王爺支持他,纔對他多番打壓,那時也不見他如何頹唐。算起來,也就是當年他福晉傷人致死那次,見過他失態的模樣。哎,自己的孩子裡面數來數去,就是老三、老四、眼前這個,與後來居上的十四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見胤禩面上都是惴惴不安,皇帝也不勉強,轉頭看着石桌上的茶具,嘆道:“當年太皇太后也喜歡飲茶……這味道,是鐵觀音吧。”

胤禩臉上帶了濡慕,道:“回皇父的話,正是兒臣從福建帶回來的極品鐵觀音吶。”

皇帝臉上流露出一絲對往昔的懷念,拿起一個杯子,道:“那時朕還年輕着,喝不來這苦澀的滋味,只吵着要喝奶茶。如今想起來,還是這個滋味耐人尋味。”

說罷皇帝把杯子放回茶盤上,看了一眼胤禩道:“老八,來來來,重新沏一壺茶,讓朕也試試你的手藝,看與老祖宗比之如何。”

胤禩一愣,一邊起身一邊笑道:“皇父說笑了,兒臣這半吊子的手藝哪裡值得一看?也就混個解渴罷了。兒臣聽聞,老祖宗沏茶用的水可是玉泉山頂水,兒臣府裡的井水怎能比?”

不過說是說,胤禩仍是起身淨手,讓沏茶姑子退下,自己親手現學現賣了一輪。

……

皇帝小口飲下一杯,面色緩和了不少,道:“不錯,比朕原先預料得好。”

胤禟也喝了一口,正苦着臉想吐出來,聽見皇帝的話只得生生地嚥了下去。

胤禩見皇帝神色安適,想他今日大概不是來挑錯兒的,於是應景地說了幾句顯得親近的話兒,倒是果真惹得皇帝笑了幾聲。

茶涼了,皇帝微微晃動着手裡的杯子,擡頭看着這個兒子,心裡覺得有些事情他還得再確認一次,於是開口道:“老八,你當日自請避疾回城,可是怨朕對你冷落?“

胤禩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是到了他表忠心的時候。不過對於這個忠心該怎麼表,是個問題。他認爲皇帝如今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只怕想聽的就是其餘兒子們對他的濡慕之情。

於是胤禩恰到好處得露出了一個驚訝中略帶委屈的神色來,沒有誠惶誠恐的跪下,只是低頭道:

“回皇父的話,兒臣當真從未這樣想過。其實從兒臣在河南開始就察覺不妥,那裡畢竟是水患之後,瘟疫橫行。從河南迴京之後,兒臣的傷寒便日益重了,這才知道的確是染了時疫。說起來染了時疫自當離京避疾的,全仗是皇父慈恩,讓兒臣在京郊養病,但兒臣又豈能恃寵生嬌,在暢春園住得心安理得?因此等兒臣覺得好些了,這才讓下人準備避讓。若是因爲兒子讓皇父與皇瑪嬤身臨險境,那兒子真是死一萬次也不足以謝罪了。”

他一開始用了兒臣,後面改用了兒子,又將皇帝的薄情生生擰成了皇帝恩寵。即便是一邊的皇帝深知事實並非如此,至少也讓他聽得順耳。

於是皇帝嘆了口氣,帶了些責怪道:“你啊,同你額娘一般,就是心思太重。既然讓你養着,就該好好呆在暢春園,這樣折騰來去,有個好歹該如何是好?”

胤禩連忙道:“是兒子莽撞了。”

皇帝又看向一邊坐着的另一個兒子,用微微帶了斥責的口吻道:“你也是,就那幾日做的事情,合該拖出去打一頓板子好好學學規矩。”

胤禟自有驕傲慣了,但不是不通情勢的人,他自然聽出方纔自家哥哥那番話裡的委曲求全,對着眼前這個皇父更覺得膩味。早年間那爲數不多的濡慕之情早已消磨殆盡。

於是胤禟很是敷衍地道了聲:“兒臣知錯了。”

皇帝面色沉凝下來,眉間高高隆起,斥責道:“老九,你的禮儀仁孝之道都學到狗肚子裡去啦?”若不是宜妃的確合他心意,又是多年跟隨自己的老人兒,他早就狠狠敲打這個不孝子了!

胤禩忙道:“皇父恕罪,九弟是覺着他好不容易纔得了個差事,卻叫自己給辦砸了差事,正苦悶着呢。這些天,他可沒少上兒臣這兒來訴苦,兒臣的鐵觀音不知被他浪費了多少。”

胤禟嘀咕了一句:“這茶葉還是我從福建給八哥帶來的。這東西也就聞着香,喝起來權當喝藥了。”

皇帝面色緩和了些,但仍是斥責一般的口吻:“鎮日裡遊手好閒,哪裡有個阿哥的樣子?!若不是你母妃求情,朕早讓你去西陲從軍去了!你看看你那弟弟,如今你倒是拿什麼同十四比?”

胤禟被胤禩按下的火又被挑起,他脾氣雖不如胤俄暴躁,但也決計算不上好,於是當下便硬生生地頂了回去:“兒臣何德何能,拿什麼同十四比,只願不做第二個十三就好。”

“放肆!”

“小九!”

皇帝暴怒大喝,滿院子侍候的奴才立時瑟瑟跪下。胤禩也拉着胤禟一道重重得跪倒於地上,俯首叩頭:“皇阿瑪息怒!皇阿瑪息怒!”

胤禩擡頭道:“兒臣們萬死!還請皇阿瑪千萬以龍體爲重!”

皇帝閉上眼睛身形有些不穩,樑九功連忙上前幫着皇帝順氣,又喂皇帝吃下保心的藥丸。

狠狠喘了幾口氣,皇帝才遏制住暈眩以及隨之而來的麻痹感。他睜眼看見跪了一地的奴才,以及兩個令他愛很糾結的兒子,良久才疲憊的揮揮手,道:“老九,你明日便去海事衙門做個行走罷,莫要再似從前一般惹是生非。”

胤禟愣住,有些不敢置信。胤禩心頭一喜,看來前番廣東的差事辦得不算糟,這一關總算是過了。他見胤禟仍呆愣着,忙捅了胤禟一把,兩人異口同聲又叩首謝恩。

皇帝像趕蒼蠅一般揮揮手。胤禟遲疑地看了一眼胤禩,見胤禩朝他微微頷首,才又磕了一個頭,向皇帝道乏。

等九貝子退下後,皇帝才環顧四圍,面上露出一絲和藹的意味來:“老八,你這園子頗有些意思,不如陪阿瑪走一走?”說罷不等胤禩答話,便藉着樑九功的手站了起來,提腳朝門廊走去。

胤禩呆在原處,他不是沒聽見方纔皇帝那句自稱。可是那又代表什麼意思呢?他還能對此抱有什麼想法不成?

阿瑪?他前一世是想也想不到,這一世,可是一絲一毫不敢想。

一路行來,胤禩向着皇帝指點這府裡的各色花木,這個時節院子裡也只有幾株芍藥將謝未謝地開着,門廊的盡頭便是一汪蓮池,如今嫩芽剛剛冒頭,只是半池枯葉殘莖還在塘裡倒伏着,生機與死氣混雜一處,略略顯得有些蕭瑟破敗。

“怎麼也不讓人打理打理?”皇帝攏了攏披風,微微皺了眉,他如今大病初癒,最是見不得這樣蕭索孤寂的場景,更喜歡兒孫繞膝承歡的畫面。

胤禩回道:“兒臣不是讀了李義山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獨獨愛上了那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這才命下人們莫要去動那池殘荷的。”

皇帝回頭睨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起,意有所指道:“倒是有些文采,只可惜一個好好的文人,搞什麼朋黨?這樣聽起來,倒是有些自作自受了。”

胤禩面上不露什麼,但卻在一瞬間忽覺芒刺在背。自己面前的千古一帝縱然身形已然佝僂不穩,但陡然銳利起來的氣勢仍讓人無法忽視。只是這個帝王方纔那一句話,是要警告他什麼?或者只是單純的敲打?

不過只是短短一瞬,那陡然升高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壓迫感便遠離了,面前的皇帝又回覆到了一個尋常阿瑪的姿態,對着胤禩道:“你身子也未好利索,還是回暖閣裡喝你沏的茶罷。”語氣中是從未有過的關切,彷彿之前的利芒不過是一場錯覺。

……

回到暖閣內,兩人挨着桌子坐了。胤禩又親手賣弄了一次茶藝,將茶盅遞過去的時候,他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阿瑪。”

皇帝很是受用這個稱呼,眉目更是和藹些,接過來呷了口茶,才道:“老十四回京了,可有來看看你?”

胤禩知道重頭戲來了,於是打起精神,回道:“十四忙着述職,也想來的,只是兒子彼時病勢仍不算大好,怕他來了過了病氣,才把他堵了回去的。”

皇帝看着胤禩不說話,他手裡掌握的消息可不是這樣。老十四回了京城的確給各個阿哥都送了禮,連十三也沒落下,但卻未有過過府探病的意圖。說得直白些,那小子幾乎自從胤禩保舉大阿哥之後便有意躲着他。

皇帝只是笑笑,只轉了話題:“朕這裡有份摺子,你先先看看。”

胤禩疑惑擡頭,一邊樑九功已然用漆盤託了藍皮摺子上前。胤禩心中咯噔一聲,那時密摺,看了老頭子今次上門,爲的就是這個。

胤禩恭恭敬敬地接了,雙手打開一目十行地看了,越看眉頭越是隆起。那摺子是西北富寧安密參大將軍王在西寧縱兵行兇、□當地婦孺,幾乎激起民變。

皇帝一直細細看着胤禩的神情,見他眉頭皺起最後鬆開,最後目光堅定了起來,便開口道:“你如何看?”

胤禩知道老爺子這次怕是要對自己下決心了,只是他別無選擇,眼下的情形,他可以爲胤禎求情圓和,但卻不能落井下石,那並不符合他的一貫作爲。義正言辭的話,讓老三或是胤禛來說更爲妥帖。

於是胤禩回道:“回阿瑪的話,十四弟的手段雖說激進些,但依兒臣看來,卻是其情可免。西北苦寒,十四弟爲了戰前激勵軍士行次非常之舉亦是不得已,舍小義而全大利。當年周公平定察哈爾叛亂之時,軍情緊迫,也曾縱容兵士燒殺搶掠,聽說朝中也是彈劾之聲載道,稱周公殘暴不仁,但今日看來,周公確是大清之祥將,更是爲我大清立下汗馬功勞。”

皇帝面色平和,微微頷首,似是認可了胤禩的話。

事實上,同樣的摺子皇帝已經讓誠親王與雍親王都看過,也分別私下考校過。如他所料,老三更多是以仁義之名爲論,引經據典抨擊胤禎不必要的縱兵行兇。而老四一方面也認爲此舉不妥,其請雖可勉,然今日不比早年剛入關之時,如今安撫民心尤爲重要,爲了朝廷威信,也不得不殺一批爲首的兵士,以安撫西北民心。

如今胤禩的回答與他料想的一般,那麼他想,他是時候可以下定決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抽出一點空來,爬上來更更,晚點來改錯字。

四爺八爺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捏,偶棉寫的又不是狗血劇情,筒子們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