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半月前胤禟就帶着與東印度公司簽署的各項條約回京。
出乎皇帝的預料,這趟差事竟然辦得頗爲不錯。且不論那林林總總的條目,單隻所有銷往中國境內的物品所苛之稅銀,每年就是三四百萬兩的銀子,更不論船隻停泊租用港口的各項費用。
大清素來只在出口物品上課稅,至於洋人舶來的貨品卻是任其買賣。因此只進口抽稅一項協議,就在朝野引起一番軒然大|波,讀書人紛紛捶胸頓足連呼‘有辱斯文’,上書旁徵博引稱這一舉措定然會辱及大清顏面,用銅臭味將大國氣派踩在腳下,讓洋夷恥笑,我泱泱大國豈能像個奸商一般蠅營狗苟?
更有讀書窮酸聞風編了順口溜兒,說是‘朝廷刮地皮,刮完漢人刮洋夷’,一時引爲笑談。
更何況開放商埠本來就踩中了大半人的痛處,生怕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原本爭論不休的局面愈演愈烈起來。
而就在這時,廉郡王回京了。
而這時,皇帝案頭堆着厚厚的摺子,都是參廉郡王與九貝子誤國的。
皇帝他已經不是當年擒鰲拜、滅三番的年紀了,對於這樣‘大膽’而違背祖訓的事,心中本就存了些疑慮,這項協議雖然看起來獲利豐厚,但着實顯得有些斤斤計較而市儈。
在加上這幾乎得罪了大半個朝野的漢官們,就算皇帝對與英商簽署條款的獲利有興趣,也不得不做些樣子出來。
因此辦了件好差事的九貝子自然沒得到任何封賞,原本打算等胤禩回京再行封賞督糧之事,也不得不暫時擱下。
不僅不能提,還得有所訓誡。
廉郡王遇刺回京,皇帝並沒立即傳喚,只傳了口諭着令在暢春園西北的別莊裡養傷。
後來太醫院的太醫回覆說,廉郡王染患傷寒時疫時,皇帝更不可能招他進宮了。只是照例詢問了一番,又按例潛了太醫院的醫正每隔兩日便去問診。
在皇帝心中,不過是傷寒罷了,死不了人的。想當年他出征途中患了瘧疾可比這兇險多了,不也挺過來了?
當誠親王上摺子說胤禩病勢日益加重時,康熙只是微微猶豫了一番,就在摺子上批下‘勉力醫治’四個字。
胤禟與胤俄曾經壓着太醫闖宮面聖,但得到的回覆也不過是皇帝的一頓斥責,外加一句‘本人有生以來好信醫巫,被無賴小人哄騙,吃藥太多,積毒太甚,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淨再用補劑,似難調治。’
這句話當場就點炸了胤俄那個火爆性子,拍着桌子同皇帝在澹寧居里大吵一場,被皇帝命侍衛拿下攆回京城去。
後來胤禟想再次覲見,卻屢屢被據之殿外。
消息傳到胤禩耳朵裡,卻是再難激起他一絲情緒。他對皇帝那爲數不多的濡慕之情,早在兩世的各種利用與打壓中消磨殆盡。
彼時胤禩高燒已經有七八日了,正是寒痛徹骨之時,連榻也下不了,聞言也只笑笑。同樣的事情,歷經兩次,他也難有什麼想法。
高明自是爲自家主子抱屈,就差在胤禩面前抹眼淚兒了。反倒要胤禩來勸他:“你這奴才,整天做着臉色是給爺提前哭喪吶?”
高明噗通跪下,嘴裡連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爺您可別再說這樣的話兒啦。您要是、要是……奴才就是覺得心裡憋屈!”
胤禩想笑,掙了半天也緩不過一口氣來。
他倒是不擔心,自己命硬着吶,前一世他沒死在這上頭,這一世也能挺過去。只是擔心了宮裡的額娘,若是被他知道,該有多傷心吶。幸而良妃平素極少出門,交好的宜妃也不會嚼舌根子。
胤禩心中轉念幾番,又招了高明來,斷斷續續道:“你讓下面的讓你準備準備,這幾日就啓程回內城別莊。”
高明膝行幾步,哭道:“爺,您這是要做什麼?您病成這樣,如何能出得門、見得風?都是奴才說了混話惹爺不快了,萬歲他老人家定然記掛着爺的!”說完自扇了幾個耳巴子。
胤禩掙得起身,高明連忙上前扶住。
胤禩喘口氣兒,才道:“狗奴才,讓你去套車便去套車,說這些做什麼?你若是覺着爺的話不用聽了,就給爺滾回內務府去!”
高明哭喪了臉,道:“爺您這不是要逼死奴才麼?奴才就是死也要死在爺身邊。只是您這病正凶險着,太醫說了,萬不能再折騰了啊。”說罷拿起袖子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花兒。
胤禩嘆了口氣,道:“你懂什麼。這兒已經九月中了,皇上不管是巡幸或是圍獵、哪怕是回京城也會路過這莊子附近。這一屋子的病氣邪氣兒,難道要等人來趕咱們,才走嗎?”
高明睜大了眼睛,怔怔道:“不能吧……爺,說什麼您也是皇上的皇子啊,又這樣病着,誰敢來趕咱們走哇?”
胤禩見高明臉上糊里糊塗一大把,終於笑了笑,但卻是比黃連還哭澀些:“皇子又如何?天底下還有比皇帝安危更重要的嗎?若爲一人故,就算是要爺立即去油鍋裡滾一圈兒,爺也得笑着謝恩不是?”
高明擦擦鼻子,還要想說什麼,可惜胤禩說了這許多話兒,已經沒了耐性,當下便發了狠:“你不去套車,爺就自個兒爬回去。”說罷作勢要往榻下撲過去。
高明唬得一把扶住胤禩,汪汪大哭道:“爺,您別折磨自個兒了。奴才這就去套車去,您還是快躺下吧。”
胤禩又交代他要快些,不要張揚。這次力竭躺回去,折騰了不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又迷糊過去。
……
胤禛回了暢春園的府邸,心裡七上八下總定不下來。
如今他才覺着,胤禩急着回京只怕是已經察覺不大好了。心裡雖怨他不肯吐露實情,卻也心知那人多半是不想自己分心。
眼下他五內如焚,也不管那些‘在明處要遠着點兒’的做派。一回園子連膳也沒用,便直接喚了府裡下人來:“快去備轎,爺要去一趟——算了,轎子免了,備馬!”
底下的人剛轉身退下,宮裡便又有人來傳話,說是皇上宣雍親王即刻覲見。
胤禛皺眉,他剛從宮裡回來,這就又要傳見?
心中雖然憂心着胤禩的病情,但旨意不可違,當下只淨了手面,整肅了衣冠,便又奉召入了園子。
……
皇帝在澹寧居里總覺得有些心浮氣躁,傍晚時分還打碎了一個自己最喜愛的茶盅子,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因此雍親王再次求見時,樑九功低眉道小聲:“王爺,萬歲爺可是心情不大好,還請王爺多寬慰寬慰萬歲爺。”
胤禛自然看出這樑九功是藉着替皇帝着想的名義,向他示好,而他自然也不會將這等‘真心’拒之門外,於是也放低了聲音道:“有勞樑諳達,爲皇上分憂自然是我等的分內之事。”
樑九功見自己拋出的善意已經被人準確無誤地接收了,也笑着一打拂塵,弓着身子退下吩咐茶水去了。
皇帝並沒批摺子。
胤禛入殿後,剛行了禮,就聽見皇帝說:“老四,你也聽說老八病重一事吧。”
胤禛按住心中波動,恭恭敬敬回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也是方纔出宮時,剛剛聽聞的,正打算去瞧瞧八弟。”
皇帝微微頷首道:“朕宣你來,也是爲了這事。老八疫病十數日,也總不見好。你剛回來本不該讓你去的,只是老九那性子,一點事兒嚷嚷得全京城都知道……哎,還是你去替朕瞧瞧老八,讓他別計較這一朝一夕纔好。”
胤禛聽了也不由驚訝地擡頭飛快看了一眼自家阿瑪,轉念間無數想法晃過腦子。最驚訝的莫過於老爺子語氣裡明顯的示好。
不計較這一朝一夕?莫不是還有什麼長遠的考量不成?
“還有。”皇帝來回踱步,又道:“朕這心裡總是不定,隔兩日,就起駕回內城去。你也去準備準備。”
胤禛將情緒都藏了,應了聲‘嗻’,這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雍親王得了聖上旨意,這次是奉旨辦差,連遮掩都不用了,出了宮便興沖沖地往胤禩別莊趕去。
誰知卻是撲了一個空。
胤禛聽着眼前門人的回覆,面色如鐵,眼睛都快燒起來了:“你再說一遍!”
那門人嚇得半死,磕磕巴巴得只得又說了一遍:“四爺,八爺午時剛過就啓程回內城的莊子去了。”
胤禛真想一鞭子抽過去,忍了忍,終究還是一腳撩過去將人踹倒,罵道:“狗東西!你們就是這樣侍候主子的嗎?主子胡來,你們也不知勸諫?留着你們合用!”
那門人也夠委屈的,就算是勸諫也輪不着他來啊。但雍親王在火頭上他也不敢說話,只一個勁兒地磕頭告饒。
胤禛氣得心口生疼,那人病得如此重,居然還要折騰着回城。他就這麼不愛惜自己?
一想到還得給皇帝復旨,雍親王氣得又親自上前補了幾腳,才上馬揚鞭往來處馳騁而去。
……
皇帝彼時正在用膳,李德全進來奏道:“雍親王在殿外復旨。”
“宣。”皇帝停了箸,接過絲絹拭了手,有些疑惑,這纔去了多久就回來了。
胤禛入殿,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也沒擡頭。
皇帝端過茶漱了漱口,才擡頭瞧了下面跪着的人,道:“老四,你去了老八那兒?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胤禛本來就心急如焚,此刻也沒力氣去拿捏語氣,叩首道:“皇阿瑪,兒臣晚去了一步。八弟的已經先一步回內城了,並未得見。”
皇帝的手一頓,皺眉:“老八的病好利索了?”
胤禛擡起頭,一臉憂色難以掩飾:“回皇阿瑪的話,兒臣聽八弟莊子上管事的說,八弟已經昏迷數日,昨日剛剛醒過來的,仍高燒不退。只會八弟擔憂皇瑪嬤與皇阿瑪鑾駕回路經他養病的莊子,這才自行退避。”
皇帝一愣,忽然重重得將手裡的杯子擱在小太監的托盤上,斥道:“胡鬧!老八這是在同朕使性子?在怨朕對他不聞不問?!他這是恃寵而驕!”
胤禛心裡腹誹至極,什麼‘恃寵而驕’?何來寵?又拿什麼來驕?
不過他仍連忙磕頭道:“皇阿瑪息怒,兒臣敢以性命擔保,八弟絕無此心!皇阿瑪的體恤是兒臣們的福分,但皇瑪嬤與皇阿瑪萬金之軀不容纖毫閃失。今日之事,換做兒臣或是任何人,也都會如此行事。八弟絕非怨懟,實在是一片赤誠之心不容質疑啊!”
皇帝也是一時氣話,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太久,已經習慣了乾綱獨斷,控制慾強到了幾乎剛愎自用的地步。
對身邊的人,無論是誰,他要賞要罰,都憑了他的一句話。他願意給多少,那人就得受着,不管是多要、少要或是不要,都會被看做忤逆上意。
太子與大阿哥都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他們要得太多,最終輸的一敗塗地。
皇帝如今聽了這個四兒子的話,心頭邪火下去了幾分,但仍鬱悶得厲害,於是也不喊起。只用力得喘了幾口氣,卻覺越發熱了。
就在這個當口兒,忽然殿外樑九功匆匆進來,看見眼前的情形微微猶豫了一下,有些進退不得。
皇帝正一肚子火兒沒處發呢,見到樑九功畏畏縮縮的樣子更是不快,吼道:“狗奴才,什麼事?”
樑九功抖了一抖,努力將頭低下,躬着身子道:“皇上,京裡傳來消息。二阿哥他……前日沒了。”
胤禛愣住了,一時間就這樣擡起頭來看向上面站着的那個帝王。
皇帝明顯沒明白自己聽見了什麼,怔了一刻,微微移了移下巴,皺眉看着樑九功瑟縮的肩膀:“你方纔說什麼?誰沒了?”
樑九功斟酌了一下用詞,又報了一遍:“皇上,鹹安宮那邊傳來消息,二阿哥前日……沒了。”
皇帝就這麼愣愣地在原地站着,連表情也沒有一個。
樑九功不由擔心起來,微微擡起頭又喚了一聲:“皇上?”
胤禛也反應過來,滿眼焦急得看着皇帝:“皇阿瑪?”
皇帝微微動了動,就這樣僵着脖子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胤禛,又看了一眼樑九功。
胤禛心頭覺得有些寒意,那眼神呆呆的,就像是失了崽兒的熊,於是忍不住又輕輕喚了一聲:“請皇阿瑪以龍體爲重。”
皇帝似乎被這句話驚醒過來,面色漸漸變了,紫漲發青,雙眼暴突着,就這麼睜得大大的。
胤禛忙對一旁的樑九功道:“快宣太醫!”又膝行幾步上前,正要再說什麼,卻看見上面的帝王,一手按着胸口,就這樣直挺挺得倒了下去——
“皇阿瑪!”
……
廢太子幽薨,皇帝聞訊當場昏倒在暢春園。
雍親王當時正在伴駕,立刻主持大局,宣了太醫院的所有太醫,下了死命令其全力以赴;並且當場封鎖消息,暢春園內只進不出。
七八個太醫提心吊膽地折騰了一整夜,皇帝總算是救回來了,但是舌頭有些歪斜,半個身子都動不了,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
雍親王問詢太醫時,劉聲芳道:“回王爺的話兒,這幾日天氣炎熱,皇上面色看是卒火攻心。微臣方纔診脈,發覺皇上脈象陰陽偏勝,氣機逆亂,在標爲風火相煽,又有痰濁壅塞,瘀血內阻之象……怕是有了中風的跡象。”
雍親王略通醫理,聞言自然知曉其中的兇險,於是低聲道:“你老實說,皇上這病……該如何治?可有成算?”
劉聲芳四下看了看,才道:“臣觀皇上目合口張,鼻鼾息微,正是風症中的脫證,治宜回陽固脫,方用參附湯。因爲王爺舉措得當,微臣趕到得快,此次約莫有七成把握可好。只是……”
胤禛皺眉:“只是?”
劉聲芳道:“只是如此一來,皇上三五年之內絕不可勞累,不可動氣,需得極端注意膳食,不可大肉、不可食鹹,更須得時常做些五禽戲,如此也許能多活幾年。”
胤禛一雙黝黑的瞳子直直得盯着劉聲芳。劉聲芳見胤禛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低頭退回了內殿。
沒想到吧~ 氣死老康活該他!誰叫他老欺負小八來着?
不過,這一章,小八的確傲嬌了…………TTTT 怎麼可能不怨念?
查了小八的資料,他病重時,康熙賜藥,小八會上摺子說不敢受……於是被康熙認爲恃寵而驕(寵?),所以這裡面小八的舉動符合他的性格,雖然不如四四那般我自巋然不動。
太子殿下先掛了,也許比圈禁到死更好些,至少能讓圈禁自己的那個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