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舉

保舉

大年剛過,西北便又傳來了軍情,策忘下令讓大策零敦多布率兵六千多人侵襲西藏,意圖挾持達|賴喇嘛號令衆蒙古。

軍報呈到乾清殿,被皇帝當衆狠狠砸在殿前地上,大聲斥責年前主和的朝臣。大臣心知出兵的藉口已經遞到嘴邊,於是黑壓壓地跪了一地,心裡開始盤算着誰會借勢手握兵權。

朝會後,皇帝單單留了幾個成年皇子、張廷玉、佟國維與馬齊。胤禩一邊慢吞吞得往乾清宮走,回頭瞥了一眼同樣低頭想事情的胤禛,不由慢了幾步,等了那人與自己並行。

胤禛挑眉看他:“怎麼今日不避嫌了?”語氣中竟然被胤禩聽出幾份抱怨來,想來是不滿胤禩得了便宜就跑的惡行。

胤禩好笑,偏頭看過去,下巴微微擡起:“虛者實之,皇阿瑪定然也歡喜我們兄弟和睦。”頓了一頓,忽然壞心眼道:“聽說四哥前些日子身子不適,可是好多了?”

某人咬牙:“託八弟的福,已然大好。”真是字字血淚,就差撲上來啃上幾口了。

乾清宮進在眼前,胤禩收了嬉笑面容,道:“皇上想必會讓你我舉薦遠,不知四哥可有腹稿?”

胤禛冷哼一聲:“皇阿瑪乾綱獨斷,哪裡用得着你我費心?”

胤禩嘆了口氣,道:“四哥,其實這樣未必不好,十三弟如今這身子……那西北又是苦寒艱澀之地,難道你就不心疼?”

胤禛沒說話,只將脣抿成一條直線,想起昔日那個伏虎俊年,面上神色有些黯然。

“何況……”胤禩咬牙道:“既然德母妃已然發了話兒,四哥還是順水推舟,做了人情豈不是更好?”

胤禛停下腳步,看他:“聽見了?”沒頭沒尾的一句問話。

胤禩笑笑,也沒回答,算是默認了去:“何況年羹堯坐鎮四川沒多久,這兵權再落在他身上,”胤禩側頭睨了胤禛一眼,接着道:“委實也恩寵太過。”

胤禛坐鎮戶部,兼領內務府,若是再加上年羹堯的兵權……這的確不是制衡之理。

胤禛無奈道:“你當四哥是那拎不清的人麼,以爲我真要弄個兩敗俱傷?”

胤禩心裡腹誹,四哥,眼裡容不得沙子,魚死網破可不就是您的作風麼。

不過他沒說話,因爲樑九功已經打着拂塵,尖細着嗓子宣衆阿哥與大臣入殿。

皇帝正在看富寧安的摺子,見衆人入殿後,將老花鏡摘下,給張廷玉、佟國維與馬齊賜了座,讓皇子們都站在殿上。

“皇阿瑪,兒臣請戰!”皇帝還沒發問,十四貝子便一甩馬蹄袖跪倒在殿上,字字鏗鏘地請纓出戰。

皇帝眼中露出笑意,只是口氣仍是略顯嚴厲道:“猴急什麼!這殿上這麼多老臣親王都沒發話,你出什麼頭?還有沒有體統?起來一邊學着些。”

環視一週,皇帝先點了幾個老臣的名兒:“衡臣,你先說說。”

張廷玉道:“皇上,俗語說‘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欲要打仗,必得糧草充足,老臣以爲,誰人掛帥尚在其次,那後線的補給纔是重中之重。”

皇帝點點頭,看向雍親王,道:“胤禛,你來說。”

胤禛低頭回道:“回皇阿瑪的話,經年賦稅一項約有九百萬兩的白銀進項,加上前幾年追回國庫欠款共計一千七百萬兩,除卻河道山東等地撥款,結餘約四百萬兩,馬匹輜重可支撐半年。”

皇帝點點頭,又道:“你舉薦何人?”

胤禛撩了袍子跪下,道:“回皇阿瑪,兒臣舉薦之人,正是十四弟。”

“哦?”皇帝微微揚眉:“你倒是舉賢不避親,你說說,十四如何可用?”

胤禛道:“十四弟正當年,又自幼熟讀兵書,在兵部多年,對事務頗爲熟悉,眼下率兵出征,再合適不過。”

皇帝未知可否,轉頭又看向胤禩道:“老八,你說?”

胤禩早有腹稿,跪下道:“回皇阿瑪,兒臣以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策妄狡詐,若是能找出一當年曾隨駕親征之人爲帥,定能事半功倍。”

衆人聞言皆是一愣,胤禎更是不顧君前奏對得扭頭直直看着胤禩,眼裡具是失望神色。他生得晚,早年衆皇子隨康熙御駕親征時並沒有他。胤禩言下之意,自然是把他排除在外。

“哦?”康熙也有些意外,皺着眉思索一瞬,開口又問:“那依你說,何人最爲合適?”

胤禩扣首道:“兒臣舉薦之人,是大哥與五哥。”

皇帝扣了扣御案,眼睛眯了眯。其餘衆人也都不敢說話,自從廢太子之後,皇長子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提起過,那是皇帝一生中最慘痛的一段歷史。

胤禛也有些意外,他知道這個八弟素來聰敏冷靜,洞悉局勢,他願意相信胤禩這樣說,定然有他的考量,只是……若是激怒了老爺子該如何是好?

皇帝果然將手裡的折拍下,重重得哼了一聲,道:“老八,你可是在暗示朕對胤褆處罰不妥?”

胤禩連忙叩首道:“皇阿瑪息怒,兒臣只是就事論事。大哥早年多次征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次西北也的確需要一個對當地熟悉的將領。因此兒臣才認爲,大哥是最適合的。”

皇帝怒道:“這裡是國事,不是你徇私情的地方!朕這大清,難道除了……就沒有能出征的人!?”

胤禛連忙跪下道:“皇阿瑪息怒,八弟也不過是一時昏了頭,並非有意衝撞。”

胤祉與胤禎自然也跟着跪下。

皇帝怒氣猶在:“朕看你真是昏了頭——你就好好在那裡跪着罷!”說完轉頭去看胤祉道:“老三,你的人選是誰?”

誠親王明顯抖了抖,才俯首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也以爲十四弟最爲妥當。”

皇帝的目光又落在了佟國維與馬齊身上,兩人也連忙回道:“回萬歲,奴才以爲,十四阿哥的確當此大任。”

十四貝子掩飾不住眼中的激越,俯身下跪叩頭道:“兒臣懇請皇阿瑪準了兒臣帶兵出征!兒臣願在此立誓,不破策妄,絕不還朝!”

皇帝眼中終於有了笑意,道:“衡臣,擬旨!十四阿哥既授爲撫遠大將軍統兵,其蠹用正黃旗之蠹,待到糧草齊備後,即可出征!”

十四貝子面上露出狂喜的神色來,重重地磕下一個頭:“兒臣定不辱命!”

一旁的誠親王眼中是掩飾不住的驚愕,用正黃旗之蠹是何等尊榮,那就意味着帶天子出征!除了儲君,誰人還能得此殊榮?

胤禛心中也是一突,但他很快便按捺住了那滔天巨瀾,再悄悄去看佟國維等人,除了張廷玉,其餘兩人果然也是掩飾不住的差異。

……

自乾清宮出來,幾人都沒有心思多談,草草寒暄幾句,便各自告辭。

胤禩看着胤祉面上毫不掩飾的失望之色,心裡微嘆。這個三哥,在兄弟們中間也算做過事實兒,只可惜,終究不是爲君之才,連面上的功夫都做不好。

胤禛倒是仍舊那副不喜不怒的樣子,慢慢地往宮外走去。

胤禩追上去,道:“四哥,如今出征在即,糧草先行,戶部若是有什麼需要弟弟幫忙的,只管吩咐。”

胤禛點點頭,繃着臉道:“過幾日,暢春園的園子就要修好了。到時候你來一趟。”

胤禩知道他只怕如今也是心緒不寧,急着回去同幕僚們商議,便笑着應了。

這一拖,便拖了整整大半個月。

皇十四子統帥西征之師起程時,皇帝爲他舉行了隆重的出城儀式。所以出征的王爺貝子們都身着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餘諸王、貝勒、貝子都身着蟒服,齊集於午門外。

大將軍胤禎當衆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送行的隊伍一直送至列兵處。

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

這樣的旌旗漫天,讓京城中所以的人都看見了一個在政治舞臺上真正嶄露頭角的皇阿哥,集帝寵於一身,已經超越了皇帝身邊其餘的所有皇子。

又過兩月,御賜給雍親王的暢春園北邊的園子修善完畢,於是胤禛自然下了帖子邀了衆兄弟過來聽戲。

彼時到達西寧不久的撫遠大將軍已經統帥駐防新疆、甘肅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綠營部隊共十萬大軍,開始作戰,且捷報頻傳,一時龍顏大悅,朝廷氣氛分外和諧。

因此諸位皇子應約前來聽戲時,也是神情輕鬆,面上帶着笑意。不過那笑意可達心底,就未可知了。

各府女眷們一席,她們平素總是小心翼翼侍奉着一個爺,好不容易今日得了這樣的機會,自然難得高興。

除開被圈的皇長子、廢太子與十三阿哥,以及如今遠在西北的十四貝子未到之外,其餘都樂意賣雍親王這個面子。衆皇子聚在一處,免不了一番恭維。

誠親王執杯長嘆道:“此處真是沃野平疇,澄波遠岫,綺和繡錯,蓋神皋之勝區也,還一個‘鏤雲開月’,好一個園中之圓,四弟好福氣。”

胤禟與胤禩咬耳朵:“真酸。”

胤俄也作怪道:“要不怎麼做文人雅士?”

胤禩瞪了胤禟好幾眼未果,只得撫額,要是讓老三聽見了,必然又算在自己頭上。

那拉氏身着香色百蝶穿花袍子,一派當家主母的架勢,面上溫婉端莊,領着年氏等幾個大小側福晉招待這各府內眷。

筵席後自是聽戲,唱的是《白蛇傳》,女眷們更愛些,聽到雷峰塔時,好幾個福晉側福晉都悄悄拿了絲絹按住眼睛。

阿哥們這一席就心不在焉的多了,這般情情愛愛生離死別的戲對他們來說,實在無趣得緊。

誠親王嘆道:“這許仙倒是個有福的,白白得了這麼個娘子。”

九貝子聞言笑道:“三哥,這話要讓三嫂聽見了,只怕今晚就水漫金山啦!”

聽見的阿哥們都應景的笑起來。

誠親王麪皮子薄,當下面上就有了惱意。

胤禩見了,也笑道:“小九,你前幾日府裡幾個格格大打出手鬧到皇阿瑪那裡,都還沒說你,你還敢打趣三哥?莫不是欺負三哥大度不和你計較?”

胤禟風流成性,府里美眷婢子隔三差五地爭風吃醋。鬧出動靜兒來了,胤禟也不在意,甚至樂在其中,其實也不過是在老爺子面前裝瘋賣傻罷了。

衆位阿哥又笑起來,胤禟搖着扇子不甚在意,端着下巴道:“人不風流枉少年。”

調笑告一段落,誠親王也不好在接着往下說話,裝模作樣聽戲去了。

胤禟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拉了拉胤禩的袖子,輕聲道:“八哥,方纔進來時不是看見一片石林頗有閒趣,不如我們再去看看?”

胤禩還未答話,那邊胤俄也聽見了,連忙道:“同去同去,這依依呀呀的唱得我腦仁兒疼。”

廉郡王無法,被兩個弟弟拖了中途離席,逛園子去了。

八爺黨三人在石林水畔笑笑走走,看那園中疊石造山,分外得趣。

不過兩刻,就有人尋了來。

九貝子一見來人,登時臉色黑了幾分,一把拉了敦郡王的手拖着走,口中道:“快走快走,這樣也能找來?”

敦郡王奇怪道:“怎麼把八哥落下了?不一塊兒走?”

九貝子道:“不留下一個怎麼能拖住他?還是你想留下來陪老四說話?”

敦郡王一時無言,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胤禩好笑地看着胤禟彆彆扭扭地拉着胤俄跑了,回頭對着來人一笑:“四哥,你怎麼來了?”

胤禛看着跑遠的兩人也頗爲無奈,回道:“你們一走就走了三個,我若是不尋纔有古怪吧。”說完又瞥了一眼胤禟跑遠的方向,微微皺眉:“胤禟他……”

胤禩低頭,微微有些尷尬:“放心,他不會說的。”

胤禛是主人,自然不便在此耽擱太久,於是兩人一面往來路走,一面隨意聊着。

“聽說西北軍中皆喚十四爲‘大將軍王’吶。”胤禩說我忍不住去看那人臉色,果見那人臉上一閃即逝的憂色。

“何止。”胤禛嘆道,“他在往來奏摺中早已自稱‘大將軍王臣’,老爺子也默認了。只怕如今人人都當他是儲君了。”

胤禛這樣說,分明不是把胤禩當做外人,胤禩聽了自然眉眼彎彎,換了個話題:“四哥不必多慮,正好藉機探探周遭的人心,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胤禩的話,正巧說到了胤禛的心坎上。

自從十四越級受封之後,胤禛的旗下門人都人心浮動。後來西北捷報頻傳、轟轟烈烈一番大動靜鬧得京城人盡皆知,再相較於雍親王的一貫謹慎小心,許多原本還觀望着的人也開始向十四貝子示好。連幕僚們,也有些人心不穩。

胤禛面上對此處之泰然,但心裡卻是着實惱火異常。他平生最恨的便是這吃裡扒外之人,若不是眼下要以退爲進,不能動作太大,他真想將那幫勢利小人全部打殺乾淨。

側眼看了身畔並肩而行的人,胤禛面上軟和了些,道:“連李光地的門人陳萬策也被老十四攬了去,先生先生的呼着,他倒是學會了這套收買人心的伎倆,哼!”

胤禩呼吸一滯,胤禛有所察覺,忙道:“我不是在說你,你別——”

胤禩也覺得自己反應大了些,於是收斂了心神,搖頭道:“你我尚且知道這是收買人心,上面那位又怎會不清楚?在朝中和聲日高,只怕終究是禍不是福啊。”胤禩頓了一下,又笑道:“倒是四哥,聽說德母妃對四哥御前保舉十四弟甚感欣慰。四哥也算有所得不是?”

德妃當然願意看到兩個兒子手足相親。知道大兒子保舉了小兒子領兵封帥,自然心寬面慈,連日來對大兒子和顏悅色的不少,連帶着那拉氏也得了幾套精巧的頭面賞賜。

說到這個,胤禛心裡自是清楚德妃的好臉色爲何而來,其中滋味實在難以言喻。因此他也轉了話題:“那日你保舉大哥,也委實太冒險了些。”

胤禩毫不在意:“你我事事步步爲營又如何?不過是逆來順受罷了。何況我保舉大哥,就算徇私,總還兼顧了當年惠母妃養育的情分。尋個機會爲大哥求情,也算說得過去。”

這倒是,胤禛想起自己幾年來爲十三求情總會換來一頓臭罵,不過也就是責罵罷了,別的倒還好。

眼看就要回到園子裡,胤禛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道:“這園子西北還有些空地,改日我打算上個摺子,給十三在那裡也建個園子。”

胤禩皺着眉回憶了一下,點頭道:“我記得那塊地地勢低些,有好幾處活水,蓋上園子想來不會錯的。”

胤禛睨了他的側臉一會兒,有些挫敗,這人怎麼就一點兒不懂他的心思?

於是胤禛只好繼續道:“園子東邊有一塊地,不如你去求皇阿瑪給你蓋了園子?”

“?”胤禩的眼神含着問號過來,面上佯裝不快道:“四哥真是偏心,十三弟的園子便有山有水,輪着弟弟的,就只一片土坡?”

胤禛面不改色的湊近了幾分,道:“東邊的地,離我這兒近些,到時候後門兒修在一處……”

胤禩一愣,怔得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甜了沒有甜了沒有?元宵節快樂哇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