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宮女的腳步一步一步而來,棉布底的繡鞋無聲地,越近,越似踏在綠芙七上八下的心口上。
直至她走到她跟前,放下軟墊,慢慢地退到一旁,什麼話也沒有說,綠芙在空曠的大殿裡只聽見自己深淺不一的呼吸。
軟墊冷冷地躺在光滑的地板上,紅的那樣深沉,綠芙有種錯覺,那是鮮血的顏色。
韓貴妃的陰冷比之她,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跪下,是什麼在等着她。
綠芙明知是個魔鬼張着血盆大嘴在等着他,在那裡叫囂着。
“王妃你看看本宮,多體貼你啊!”
……
擰眉,尖銳的指甲套略重地劃過她的臉,一條紅痕亦躍上綠芙的臉頰,微疼。
銳利的眼眸緊緊地盯着自己製造出來的效果,含着欣賞的笑,看紅痕奪目。
“王妃,不行禮麼?在宮中不對貴妃娘娘行禮,那可是大不敬的罪!”
綠芙一笑,鬆了一口氣,微微擡頭笑道:“娘娘此言差矣!臣妾在牢中失蹤,可是個朝廷第一嫌疑犯。無緣無故,又怎麼會出現在宮中,又怎麼會對貴妃娘娘不敬呢?若傳出去,晉王還會落個劫天牢的大罪,不是嗎?”
“好一張伶牙俐齒!怪不得皇兒被你迷得團團轉。哼!”冷冷一哼,出其不意的,綠芙只覺得一陣暗香襲來,臉頰便是火辣辣的疼。
沉悶的巴掌聲在大殿響起,沒人震驚,好像情況本來就該是那樣的,似乎綠芙挨這巴掌是應該的。
腳下踉蹌了幾步,綠芙腳步有點不穩,轉而又站定了,依舊是笑着。可是左臉頰卻紅腫一片,還有幾條被尖銳指甲劃過的血痕。脣角破了,有一絲血跡,可見這巴掌打得有多重。
綠芙左臉一片腥紅,劃過的血痕不深,卻慢慢地滲出鮮血,那生命的痕跡慢慢地匯聚成一顆顆圓潤的血滴,晶瑩地在流蘇的柔和中停了片刻,才慢慢地劃下臉頰。可她依然眼眸都不閃一下,笑容也未褪去半分,反而笑得更加甜美。
“楚王妃,別以爲現在本宮需要楚王的力量就不敢對你怎樣?把你處死,封鎖消息,等到皇兒登位,你以爲我們還會怕他麼?”她又走近綠芙,“怎麼樣?不跪?聽說蘇家在京城是富甲一方的大戶呢?”
直到此刻,綠芙暗藏的怒火才竄上心尖,竟然拿蘇家來威脅她?
這就是權勢的可愛迷人之處!怪不得每個人都心心念念地想爭奪。
綠芙輕輕一笑,走到軟墊前,她可以不在乎一切,卻不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不能不在乎蘇家。在她目的達到之前,她絕對不能死,當初就是靠着自己活過來的,還沒有親自見證她的仇得報,她爹爹名譽恢復。
她怎麼能死?就算是眼前是刀山火海,她照樣選擇面對,笑了。
下跪,很簡單的一個動作。
屈膝,當膝蓋碰上軟墊的時候,笑容僵硬了片刻,綠芙皓齒幾乎磨碎……
一股尖銳的,急促的痛從膝蓋蔓延,開始向全身每一個細胞擴散,……
全身的感覺只有一個……撕心蝕骨的痛。
痛到她背上寒顫陣陣,額上冷汗淋淋,臉色霎那間變得白如霜雪。
“臣妾……參見……貴妃娘娘!”幾乎是咬牙吐出這句話,不是恨,而是疼,疼得她下巴一陣陣麻木,只知道自己要說這句話,卻連自己聲音聽來都飄渺空散。
那個老宮女似乎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軟墊上的她,瞪着那雙蒼老的眼,她竟然連疼都沒有喊一聲。
韓貴妃似乎也是愣了一下,頓了幾秒,不禁重新審視着腳下的綠芙,卻只看到墨黑的長髮如雲,還有臉上的血,有幾滴滴在她雪白的手背上。而那個軟墊更是不看也知道……
宮廷中爲了懲罰一些犯錯事的宮女,又怕被查出動用私刑,所以往往都會用銀針來處罰。銀針尖細,傷口不像是動大刑那樣明顯。往往是在一些很隱私的地方,讓人看不出。而這個軟墊下,佈滿銀針,這樣毒計也就那些資深的刑房老宮女們想得出。
綠芙跪下來是,那些銀針,支支入骨,寸寸奪心。那是尖細而銳利的痛,接近麻木。
隱忍是她最拿手的本事!
才入未央宮短短半個時辰,綠芙從上到下,帶了一身傷,膝蓋上的血沾滿了那個軟墊,絳紅色和血紅交織,竟然讓人看不出,可她淺藍色的裙襬卻一片猩紅。
“王妃的忍耐力真不錯!”半真半假地道了句,她慢慢踱步到綠芙身邊,玩弄着自己的指套,上面還沾着綠芙的鮮血,微風吹拂而來,吹起髮絲四處飄揚,“王妃,這就是皇宮,你千不該,萬不該進了怡寧宮!”
綠芙的心思早就遊離,並不知道她講了什麼,那鑽心的疼比起十指被夾更是錐心,一股又一股如沉鐵般的痛涌來,幾乎奪去她所有的呼吸,可她的臉上卻依然保持着從容的笑。
“那裡是本宮的噩夢,罪惡的開端,你竟然住進去了,我就讓皇兒明白,讓他更加清醒!”惡狠狠地說,恨在她漂亮的眸中泛着幽幽的冷光。
此時,宮殿外頭,一陣吵雜聲由遠而近地傳來,韓貴妃冷冷一笑,雙手在綠芙肩膀上用力一按……
“啊……”一陣錐心的痛,綠芙最終還是忍不住痛呼出聲,眼前白燦燦一片,她就失去了知覺,倒在一旁,那個軟墊還緊緊地貼在她的膝蓋上,或者說,那銀針,依然刺在她的骨頭上。
晉王急急忙忙地身影衝進大殿進,只來得及看到綠芙倒下的身子,渾身一震,怒吼一聲,大步踏了過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臉和裙襬上的血,在他眼裡,此刻的她,似是去了!
頭一陣哐啷作響,一片空白,殘酷的眼神沒了,眸子暴睜,血絲滿布。身子踉蹌了兩步,被跟着他進來的明珠扶住,他甚至不敢蹲下身子來,眼前閃過以前一幕幕殘酷的情景。
是鮮紅的血,他的麻木,還有韓貴妃的冰冷的笑。
她可以毀了他的一切,唯獨……她不行!絕不行……
明月慌忙地蹲下身子扶起綠芙,一把地撥開她凌亂的發,手搭上了她的頸脖,驚喜地道:“王爺,楚王妃還有氣息!”
明月的話如天籟,他甚至心頭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唱着歌曲,展翅傳播着喜悅。一把推開明珠的攙扶,他接過綠芙的身子,左臉的觸目驚心讓他心底怒火狂燒,頓進成了一片汪洋。
明月見綠芙膝上有個絳紅的軟墊,不明就裡,伸手就撥下來,結果……
軟墊落地,兩聲驚呼和一聲低喘……明晃晃的銀針紮在膝蓋上,足足有十幾支,而那些沒有所入骨髓或者是淺淺地扎入,又被明月拉落的亦有數根。
明珠心一驚,手一揚,軟墊上的套子被扯落,印入眼前的是幾十根銀針,泛着折晃晃的冷光。
“天啊!”明珠驚呼一聲,眼光又轉到綠芙身上,震驚了。
那根根白針激起了晉王心底最殘暴的野性,瞳眸緊縮,一股嗜血的殘佞在眼裡慢慢凝聚,慢慢地凝聚。那種叫囂着要釋放的獸性,天生的邪戾從心底如暴風般滋生。似一股狂風吹過源源不斷的火源。
韓貴妃只是冷冷地看着這一幕,含着冰冷的笑。
“明珠明月,帶她回去!”沙啞的聲音深深地壓抑着,“馬上傳太醫到怡寧宮去,告訴他們,用最好的藥,醫不好,提頭來見!”
“是!”兩人低低地應了聲,明珠一把抱起地上的綠芙,對同樣是女子的她而言,抱起瘦弱的綠芙,竟絲毫不費力氣。
她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殿門,晉王就直起身子,眼光觸及地上的那攤血,心中的邪佞更是蠢蠢欲動。
母子兩的眼光在空中慢慢地相接,一個嗜血蝕骨,一個如雪如霜。
眼眸中盡是血絲,一片猩紅,更勝底下鮮血三分。晉王一步一步地走過韓貴妃,那麼多年的恨似乎在一瞬間爆發。
他隱忍着這麼多年,竟然造成她得寸進心的逼迫,竟然動她?動那個已經開始放在他心上的人。
這麼多年的母非母,子非子。
韓妃寵子,在世人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幕假像,一個笑話。
“母妃!”眯着殘酷的眸,他緩緩地道:“你竟然敢動她?”
冷冽的檀香之味還在飄蕩,卻多了一絲血腥之氣,宮女太監都不敢出去,心驚肉跳地看着晉王和韓貴妃冷冷對峙的模樣,一股不安和寒冷襲上她們心頭。
“一個女人,值得皇兒這樣動怒嗎?”不屑一哼,韓貴妃斜睨着他,諷刺道:“一個做大事的男人,怎麼能困在兒女情長上?”
“做大事?什麼是做大事?”佈滿血絲的眼緊緊地盯着她精緻的妝顏,一字一頓,輕飄飄地說:“親愛的母妃,你知道你毀了我多少東西嗎?”
明明是那樣震怒的臉,明明是那樣殘佞的眉,吐出的話卻輕柔地令人如沐春風。一個冷颼颼的寒意從腳趾頭竄起,一直竄進她頭皮。有一次,她竟然有點害怕這個親生兒子。
她知道他恨她,卻從不反抗,今天幾乎有點不一樣了。
“你想做什麼?”畫得精緻的妝有絲害怕的痕跡,眼見他步步逼近,更是心驚膽戰不已,她熟悉的兒子似乎正以那種熟悉的恨陌生地凌肆着她。
“你敢動她?我想珍惜的人都一個個被你毀了,很得意是嗎?很自傲對吧?滿足了你的控制慾不夠還不夠,敢把她折磨成那樣。母妃,你說,我想做什麼呢?”狠厲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看見她的害怕,看見她的不解。更是嘲諷,她似乎很不理解,爲何兒子會堂而皇之地與她對抗。
“你這是什麼態度,別忘記了,我是你母妃!”韓貴妃喝着,似乎這樣能趕走心裡的不安和寒冷。
“母妃?”一張溫暖的笑臉閃過腦海,但幽冷地笑了聲,“我最後悔的事就是投胎的時候眼睛沒睜亮點。”
“鳳君政,你放肆!”一聲冷冷的放肆,聲音剛停,喉嚨就緊緊地被掐住了……
一陣驚呼,齊刷刷的,宮女太監全部跪了一地,顫抖地趴在地上,什麼也不敢說。大殿一片死寂。那是貴妃和王爺,如今是後宮的正牌主人。他們皆是命如草芥的奴才,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我很小的時候就想這麼做了,掐斷你的咽喉,看看你的血是什麼顏色的,看一看,是不是結冰了。”
“你想弒母嗎?不怕……天打雷劈麼?”
“哈哈……”一聲狂妄的笑聲隨之而起,笑得諷刺,笑得悲哀,又似聽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話,笑得那樣暢意痛快……久久地在空曠的大殿上回響,一波接着一波響着,寂寞而悲傷。
“弒母?天打雷劈?”手並沒有離開韓貴妃的脖頸間,血紅的眼因笑而變得有點溼潤,擰着濃黑的眉,“我鳳君政是鳳天皇朝出了名的殘暴之人,託母妃的福氣,我可能還會多一條弒父的罵名。弒父,殘害手足,迫害忠良……你加在我身上的罪,還少嗎?你告訴我,我還會擔心多一條弒母的罵名嗎?”
韓貴妃臉色刷白,毫無血色,晉王的話,冷魅,狠厲……勾起她心底最低沉的驚懼。
母子不愧是母子,也想是折磨她似的,等看夠她的驚恐,晉王才一手推開她,韓貴妃腳下不穩,摔在一旁,痛得她蹙緊了眉。晉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冰冷地睨着,殘佞的眸中有絲殘忍,她似腳下的人不是他的母親,“你犯了件大錯,你以爲我會任你毀了一切,以前毀了的。對我雖重要,可不至心,今天,你竟然拿她來開刀。我不是當年那個無力還手的小孩了。“母妃,請你看清這一點。
弒母?殺了你多不好玩,等我登位,也讓你好好嚐嚐什麼是鬼過的日子!那才過癮!”
韓貴妃徹底震驚了,如看着一個魔鬼般,瞪大着自己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而,豔麗的面容有點扭曲,眯起眼眸:“皇兒,別忘了,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給的,我能把你捧上去,同樣的,我也可以把你拉下來。”
晉王諷刺一笑,“你捨得?我可是你唯一一個兒子,把我拉下來,你的榮華富貴夢呢,像你這種人,到死都不會放棄權利和慾望,會把我拉下來?”
韓貴妃沉怒着,被他一語說中,臉上黑白交錯,眼中已是陰晴不定,今天的晉王讓他們之間十幾年極爲維持的平和……
碎了!
拿起地上那個軟墊,套子被扯掉了,他大手一抓,血水涌透指縫,順着手背滴落在地上,一股怒火又冒上心頭,眼底是嗜血的寒芒。
一手撥下那十幾根銀針,冷冰冰的出口,“這是誰拿來的?又是誰出的主意?”
會這麼問是因爲晉王深知,韓貴妃處罰人都交給刑房的嬤嬤,她不會,也懶得去想這麼惡毒的刑法。罪魁禍首重要,從犯也很該死!
一步一步地向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嬤嬤走去,含着寒冰的陰冷笑容,注視着底下那羣顫抖的身子。眼光掃過那幾位老嬤嬤,眼眸變得更爲陰鷙。
“不說嗎?“
還是沒有人回答,大殿一片靜默,韓貴妃自己也愣在那裡,看着那挺拔高大的背影,什麼話也說出來。
帷幔飄,流蘇溢。
空曠得有股心寒,趴在地上的她們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不用擡頭,亦能感受到他渾身煥發的駭然。
晉王眼光掃過一名抖得最厲害的宮女,慢慢地踱步到她面前,蹲下。那隻沾滿綠芙鮮血的手慢慢地擡起她的頭。
素臉淨髮,雖害怕得發抖,臉色還有幾分紅暈,並未全然退盡,可見,未央宮的宮女都有點膽識。
“你告訴我,這個毒計是誰想出來的?”下巴沾上了鮮血,面對着如惡魔般的晉王,誰敢直視?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啊!……”她趕緊低下頭,拼命地磕着,“奴婢實在是不知道是誰啊?王爺饒命……”
“哼!”一個冷哼,晉王勃然大怒,一巴掌掃了過去,“不說,我就砍了你,說了,我就饒你一命!快說!”
又是一片靜默,晉王的殘暴誰人不知,通常宮女犯一個小錯誤就往死裡整。看今天這個陣勢,是鐵了心要找人出來爲綠芙出氣了。那名宮女考慮再三,才微微擡起頭來,顫抖着,“是……是林嬤嬤!”
“冤枉啊!王爺!”一聲尖銳的嗓音響起,剛剛那個拿軟墊的嬤嬤跪地,哭嚎着,喊冤枉,拼命地在地上磕頭,“是富春冤枉奴才啊!王爺……”
晉王手一揚……銀芒寸寸……
直射向那名嬤嬤……
“啊……”一陣淒厲的哭嚎着,尖叫……只見那十幾根銀針都筆直地扎進了林嬤嬤的面骨和眼裡……
她倒地打滾着,眼裡臉上全是銀針,一根不漏地紮在她臉上……鮮血一臉……
“劉緒!”高揚一聲,禁軍統領劉緒走進了大殿,行禮後。見到林嬤嬤的慘狀,微微一愣,晉王陰鷙的聲音遍響起:“未央宮的人,除了貴妃娘娘,全部拖出去……砍了!”
無情的一道命令,哀聲四起……
富春爬着過來,也哭了,抓着他的衣袍,“王爺,你答應會放奴婢一條生路的……”
一腳踢開她,晉王冷冷地道:“你不是說不知道是誰嗎?欺騙本王的人,豈會讓她活命!劉緒……全砍了!”
“是!”劉緒低頭應命,在一片哭聲中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偏頭看看似乎已經平靜的韓貴妃,陰冷地勾起一抹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