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祺深色如常,沒有說話,反而把一旁的紅酒拿過來,開了木塞,倒在兩個高腳杯裡,放了一杯在賀蘭的面前,自己竟先一口喝了個乾淨,又去倒酒,賀蘭默默道:“你現在已經大權在握,他威脅不到你。”
他放下水晶高腳杯,默不作聲地從煙盒裡拿出一支菸來,拿過剛纔扔在一旁的洋火,抽出火柴梗子在磷面上划着,卻不知爲何總也劃不着,他隨手就將那煙連洋火都扔在了桌上,緩慢開口道:“賀蘭,斬草焉能不除根,我如今在這樣的位置上,更不能有半點婦人之仁,今天我讓他活,將來他定要我死,你忍心看着我死在他手裡嗎?”
幽藍的燭火無聲地搖曳着,蠟油溢出來,像是一滴淚,緩慢地滑過燭身,她的目光定定地凝在那一滴燭淚上,身上傳來一陣陣冷意,好似有雪霰子一波一波地打在自己的身上,轉瞬之間又化成了水,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你要是放過兆煜,我今天晚上就不走。”
高仲祺霍地一揮手,將桌面上古銅燭臺等物全都直接揮到了地上去,一片狼藉,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臉上毫無動容之色,他猛然站起來,目光灼灼地盯到了她的臉上,咬牙切齒地道:“好,我成全你。”
他一把就拽起了賀蘭,直接推開了暖閣一側的門,裡面就是一間臥室,厚重的窗簾直拖到地面上去,地板上鋪着綿軟的地毯,賀蘭被他拽的踉蹌了幾步,他將房門咔嚓一關,回過身來便抱住了賀蘭,將她按在了關合的門上,劈頭蓋臉地親她的嘴脣,他的嘴脣一碰觸到她的脣,便如蛇一般輾轉吸吮,記憶中的柔軟和溫暖一被喚醒,慾念彷彿衝出籠來的小獸,叫囂着要吞噬所有,呼吸更是無法控制的狂亂和煩躁……這樣久的時間,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卻得不着她,渴望的幾乎要發瘋,他的手勁大的可怕,恨不得將她整個的揉碎了,她到底沒吭一聲,任由他這樣肆虐冰冷的發泄,他的吻一路往下,到了她潔白的頸項邊,急切地伸出一隻手來,去解她領間的扣子……
她終於清冷地開口,“我身上的傷口還沒有完全好,麻煩你輕一點。”
他的動作停住了,修長的手指還停留在她領間的幾個釦子上,他緩緩地擡起目光,黑灼的眼底裡映出她雪白的面容,她的頭髮已經被他弄亂了,幾縷髮絲凌亂地垂下來,爲了秦兆煜,她果然是豁出去了,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以賣身……他驟然發起怒來,揚手便給了她一個嘴巴,“賤!”
賀蘭的身子歪了歪,面頰一側火辣辣的疼,她領子上的扣子被解開了幾顆,這會兒領子垂下來一邊,露出了一塊雪白的肌膚,他把頭轉了過去,望着窗簾上的如意紋圖案,呼吸粗重急促,“滾出去。”
他快步走到一旁按電鈴,沒多久外面就傳來許重智的聲音,“總司令。”
他道:“找幾個人護送秦家少奶奶回去!”她用手攏着衣領,擡起眸來看了他一眼,他背對着她,冷冷道:“我告訴你,秦兆煜非死不可,誰也保不住他。”她再沒說什麼,只是慢慢地繫好了領子上的小圓釦子,釦子涼涼的,劃過她的指腹。
他聽到她推門走了出去,接着又是暖閣的一聲門響,屋子頓時靜下來,卻彷彿是瞬間掉入了冰窟裡,冷得可怕,他竟然微微發抖起來,轉身便衝了出去,暖閣裡依然是一片狼藉,芙蓉花的花瓣散了一地,白中透粉的花瓣猶如她被燭光映照的面孔……
高仲祺恍惚地站在暖閣的中央,這裡一切還殘存着她存在過的氣息,衣架上還掛着她的夾斗篷,她也許是走的時候心中太慌了,所以忘了穿斗篷,他慢慢地走過去,伸手摸着那件白色的斗篷,白絨的面料無聲地在他的手心裡劃過,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將那件夾斗篷抱在了懷裡。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他代替薛督軍去教會學校參加慈善募捐,正趕上下些小雨,禮堂裡幾個女學生拿着教會的紅本子唱讚歌,唱完讚歌又唱《送別》,最有悠揚的曲調,“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她偏偏是彈鋼琴那一個,背對着他,手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跳躍着,謝幕的時候她終於站起來,卻只是一個簡單的鞠躬,便和女生們笑嘻嘻地往後臺走,但有一名白帽黑裙的師太忽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開口道:“賀蘭,賀蘭,下一場還是由你來演奏凡呵零,你不要想趁機跑掉。”
她的腳步便一頓,接着在臺上輕快地迴轉過身來,那身形像是一隻在雪地裡輕盈跳躍的小白狐,一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糯米小牙,一對小梨渦,靈氣沛然,聲音清清脆脆地道:“我知道啦,嬤嬤。”
她回眸一笑的時候,那一雙眼眸明燦恍若瀲灩的水,溫柔如一道潺細的水波,閃爍到人的心裡去,禮臺外還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然而就在那一刻,那雨也似乎化爲了絲絲縷縷的纏綿,露染胭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着,她那樣嬌俏柔媚的美,恰如景泰藍花瓶裡盛放的芙蓉花。
他的心就在那一刻,怦然一動!他想這個女孩就應該是他的,他非要與她在一起不可,在一起,白頭到老,一生一世。
抱在懷裡的夾斗篷輕薄溫暖,依稀還有着她身上的香氣,暖閣裡的一切都失去了華彩,他僵硬地站立着,一股子寒意好
似從暗地裡射出來的響箭,發出嗖嗖的聲響,直接射入他的心肺裡去。
賀蘭回到家裡,秦榮正等在大客廳裡,一見她走進來,趕緊走上來道:“少奶奶,你可回來了,太太正找你呢。”賀蘭道:“太太找我幹什麼?”秦榮跟在她身後,“我也不太清楚,吃晚飯的時候太太就說要見你,我回說少奶奶出去了,太太便叫打電話讓你回來,我也不好說姓高的下了帖子請少奶奶過去……”
賀蘭將手袋遞給秦榮,道:“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見母親。”
她才一擡腳準備上樓,腹部才癒合的傷口就是一陣麻痛,秦榮忙道:“少奶奶,你沒事吧?”賀蘭吸了一口氣,搖一搖頭,“我沒事,你去忙你的。”她推開秦榮,一路上了樓,走到秦太太的臥室門前,敲了敲門,就聽得裡面傳來秦太太的聲音,“是賀蘭吧?進來。”
賀蘭走了進去,就見秦太太坐在烏木雕花梳妝檯前,正在梳頭髮,她手拿着篦子,將頭髮紋絲不亂地攏在腦後,梳了一個髮髻。
賀蘭道:“母親,你找我?”
秦太太回過頭來,望見了賀蘭,慈祥地笑一笑,道:“你回來的正好,看看我這件旗袍怎麼樣?”賀蘭雖然有些不解,但也走過去,就見秦太太穿了一件藏藍色堆花絨旗袍,胸前彆着一件鑲鑽的別針,那鑽石被燈光一映,流光溢彩,很是莊重大方,便笑道:“真好看,這樣晚了,難道母親要出門?”
秦太太笑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錯,你說好看,我也就放心了。”她打開桌子上的香粉盒子,將香粉挑了一點出來,慢慢地勻在了臉上,動作緩慢細緻,又朝賀蘭道:“你幫我把簪子戴上。”
賀蘭見妝臺的一側擺放着一件金鏍絲加點翠寶石珠簪,料想秦太太所說的簪子就是這件了,便將那簪子拿起來,小心地插到了秦太太的髮髻裡,秦太太也勻好了香粉,這樣收拾妥帖,那一張慈祥的面孔,越發的雍容華貴。
她打扮好了自己,便慢慢地站起來,賀蘭忙伸手來扶着秦太太坐到了牀上,秦太太坐好了,才微微笑道:“賀蘭,我是不中用了,無論如何,你得保住兆煜,他現在是秦家唯一的血脈,他要是死了,我沒臉見鶴笙。”
賀蘭道:“母親,我正在想法子。”
她回過頭來,專注地看着賀蘭,默默地道:“賀蘭,沒時間了,高仲祺狼子野心,絕不可能放過兆煜,你能拖得了他一時,拖不得他一世,如今彭喜河的軍隊就要到了,這都是一羣狼,只爲着爭權奪利,佔這川清河山,高仲祺不容兆煜活着,彭喜河這幫子人,更容不得兆煜。”
賀蘭情知眼前情勢危急,秦太太所說一句不假,她攥着手帕,在手心裡一點點揉搓着,心裡柔腸百結,如雜成一團的繅絲,秦太太望着賀蘭,輕聲道:“兆煜留在這裡一天,危險就多一分,我聽陸醫官說,英國大使館的參贊哈里森先生是願意幫忙的,只要我們能把兆煜送出府去,一進了租界,兆煜就安全了,哈里森先生有辦法讓兆煜上船離開嶽州,到了北面,高仲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抓不住兆煜。”
賀蘭默默道:“可是要讓兆煜出府,卻是比登天還難。”
秦太太慢慢地點點頭,“我知道,這是最難的。”她似乎很不舒服地皺一皺眉頭,用手按了按胸口,慢慢地擡頭看了一眼,牆上掛着大幅的《雍正行樂圖》,圖上的皇家宮廷樂景,是何等的繁華熱鬧,秦太太的眼裡閃過一絲微微的黯然,低聲說道:“賀蘭,我雖不出門,但是外面人都胡嚼些什麼,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的心,還是向着咱們秦家的,是不是?”
賀蘭只覺得淚水像是潮水一般,一漾一漾地往眼眶外面涌,她哽咽,“母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
秦太太解下系在肋下的手帕,慢慢地爲賀蘭擦乾臉上的眼淚,和藹的目光裡一片溫柔的神色,低聲道:“賀蘭,我就把兆煜這條命交給你了,你救下他,他就能活,你救不下他,咱們秦家也不怪你。如今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賀蘭擡起頭來,看着秦太太,秦太太微微一笑,“在這個緊要關頭,只有棺材,才能出得了秦家門。”她那話語的尾音,已經開始輕顫,嘴角一陣抽搐,賀蘭陡然睜大了淚眼,就見一絲血珠,從秦太太的嘴裡流淌出來,秦太太用手捂住胸口,一側身就栽到了牀上去。
賀蘭驚恐道:“母親,母親。”她顧不得什麼,立即想到先打電話叫陸醫官,誰料手卻一下子被秦太太死死握住,秦太太的臉上已經出現了灰暗的顏色,吃力地道:“賀蘭,我吃的是藥性很猛的氰化物,救不得了。”
賀蘭眼淚如拋沙般滾落,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道:“母親。”
秦太太抓着賀蘭的手不放,艱難地道:“賀蘭,咱們秦家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到時候你別恨我們,但承煜待你是沒有一點私心的好,如今我就把我這條命賠給你……”
賀蘭拿着手帕子去擦秦太太口中涌出來的血,然而那血卻是擦也擦不乾淨,秦太太劇烈地喘息着,竟好似要把身體裡的血都吐出來一般,她在臨死前使出了最後的力氣,十指如鉤一般,硬生生地攥住了賀蘭的手,目光直直地看
到了賀蘭的臉上去,哀求道:“賀蘭啊,你救救兆煜……”
賀蘭悲傷欲絕,伏拜在地,痛哭流涕,“母親你放心,我一定救他。”秦太太這才放下心來,那黯然無神的眸子裡,竟閃過一絲微微的笑意,更有一行眼淚,從眼窩裡無聲地流出來,身體一陣猛烈的抽搐,又有一口血涌了出來,那死死攥住賀蘭的手,一下子就鬆開了。
屋子裡一片死寂,連針尖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只有放在格子上的小金鐘,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長窗外刮過一陣大風,發出嗚嗚的聲響,好似有人在哭着,賀蘭手裡的帕子,一滴滴地往下滴血,是秦太太吐出來的血,她呆呆地望着已經沒有呼吸的秦太太,滾燙的眼淚止不住向下亂滾,溼了一大片衣襟。
秦太太一夜暴卒,此消息一出,自然是令人震驚萬分,自第二日起,秦邸門前,那一條衚衕,都被車子塞滿了,等上門來慰問的親戚,秦家舊僚不計其數,門房來回傳報不暇,宅內一片縞白,烏雲慘淡,賀蘭又聲稱秦太太生前一心向善,如今往升極樂,要爲秦太太做一場極大的度亡法事,幾乎將嶽州大小寺廟的番、道、僧、尼盡皆請來,一時之間,整個秦邸,來往皆人,摩肩接踵,人聲鼎沸,徹夜不歇。
侍二處侍衛長孫文楊一直負責監視秦宅動靜,如今看到這樣亂成一團的場面,竟是無從下手,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轉,連着打了好幾個電話到保安司令部去,沒多久高仲祺就調來了武裝團、憲兵隊的人,將原本已經水泄不通的秦邸團團圍住,聲稱爲防止暴動分子趁機作亂,來往之人皆要留名登記領牌,這秦邸是進來容易出去難。
秦邸的大禮堂,已被設爲靈堂,孝帷素蠟靈位都已經齊備,另有公府樂隊在外緩緩奏着哀樂,賀蘭披麻戴孝,跪在靈案一側,朱媽抱着芙兒跪在一側,往銅火盆裡燒紙錢和錫箔元寶。
秦榮走進來,對賀蘭道:“少奶奶,段大小姐來了。”
賀蘭擡起頭,就見段薇玉走了進來,也是一身孝衣,到了靈前行禮,待得禮畢,纔拿手帕子擦着淚,走到賀蘭的跟前,哽咽着道:“賀蘭。”賀蘭擡起頭來,她的臉上有着一種蒼白色,從皮膚透入心裡的寒冷與蒼白,她默默道:“薇玉姐姐。”
段薇玉小聲哭道:“賀蘭,你不要怪我父親不救秦家,那時候高仲祺要奪權,我父親本不與他善罷甘休,可是沒想到不早不晚,我二弟三弟都被扶桑人扣住了,我父親也沒辦法,真的……”
賀蘭點一點頭,“我不怪你。”她站起來,從朱媽的懷裡接過芙兒,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薇玉的手,輕聲道:“薇玉姐姐,你陪我到後園走一走,行嗎?”薇玉以爲她是累乏了,爲她緩解緩解也好,便道:“好。”
她們一起走到後園去,正是下午時分,陽光正好,麻雀站立在松柏枝上,嘰嘰喳喳地叫着,隱隱可以聽到從前面傳來的佛聲與木魚聲,卻把此地襯托的更加幽靜,假山石旁是一棵桂樹,開了半樹的花,又落了滿地的花片,賀蘭與薇玉站在桂樹下說了好久的話,薇玉驚愕地看着賀蘭,“這怎麼能行?”
因爲站得久了,賀蘭的孝衣上,沾了一層的桂花瓣,她的眼眶一點點泛紅,半晌沙啞着嗓子,說道:“我也是沒辦法,只能託付給你了。”
她懷裡的芙兒見了這樣鮮亮的花樹,便伸出手來咿咿呀呀地要抓花瓣,她還太小,根本聽不懂身邊兩個大人說話,也不懂她們的意思,賀蘭將芙兒緊緊地抱在懷裡,親親她的小臉,便有幾滴眼淚落下來,落在孩子柔嫩的小臉上,賀蘭曲起食指,慢慢地將芙兒臉上的眼淚擦下去。
薇玉早就落了淚,哽咽道:“你別這樣,讓人看着這心裡怎麼受得住。”
賀蘭眼中含淚,有風吹過來,吹動着她的孝衣下襬,連同鬢角上的亂髮都一同隨風亂晃起來,懷裡的芙兒忽然擡起頭來,發出甜甜的奶音,“媽……”賀蘭的眼眸裡噙着那樣大一棵眼淚,只輕輕地一垂那長而濃密的眼睫毛,眼淚便“啪”地落下來。
薇玉看她這樣淒涼的情形,心中一陣酸澀,老大不忍,輕聲道:“賀蘭,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決不會苦了這個孩子,我帶着她到俄國去。”
賀蘭含着淚點一點頭,狠下心來將芙兒往薇玉的懷裡一塞,轉身便走,芙兒一見母親不管自己,竟就走了,登時大哭起來,賀蘭一路瘋跑,將那孩子的哭聲遠遠地甩在了身後,紅磚路在她的眼前延伸着,好似要伸到一個永遠看不到盡頭的角落裡去,磚路兩旁的楓葉染了血一般的紅意,賀蘭跑了幾步,忽地站住了。
正是秋分,那磚路上落着一層枯葉,樹蔭下生着涼薄的青苔,明媚的秋光一束束地照下來,她低着頭望着磚道,緩緩地跪坐下來,看着磚縫裡剛剛長出來的一株小草,嫩嫩的綠色,隨着風輕動着,承煜就是從這裡倒下去,流了那樣多的血,如今血跡已經被清洗乾淨,只是那些滲透到磚路縫隙裡的血,早就化入泥土之中。
賀蘭伸手向前摸了摸那嫩綠的小草,小草在她的手裡無聲地搖擺着,葉片時不時地掃到她的手心上,癢癢的觸感,她低不可聞地喊了一聲,“承煜,你幫幫我……”那話音一落,便有兩行淚滾滾落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