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學生們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的人善意地將聲音壓得很低,只是跟同伴互相交流一下看法。
但也有人故意把話說得大家都能聽見,表情和語氣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本來就是空降兵,上第一節課就誤診,這笑話可鬧大了。你說誰還相信他有真材實料,誰還想上他的課啊?”
“應該不至於吧,沒點真材實料,他也不敢來這一場比試啊。”
“我也覺得。如果想要糊弄過關,最好的辦法就是提都不要提什麼中醫西醫,打開PPT就直接講課,講得好講不好,工資照領。”
“他如果不是診斷出了什麼,完全可以得出跟學生一樣的結論就好了。前面他們三個人的表現確實可圈可點,現場看診打成平手,也足以證明他是有本事的。”
“還有韓無恙,我們導師幾次提到他都往死裡誇,可見還是有能力的。戴航襦教授可不是浪得虛名,他選中的人,怎麼可能沒點真本事?”
“其實,就算真的誤診了,也不奇怪啊。再厲害的醫生,他也不是萬能的,不然人類還不得長生不老?”
“這話是沒錯,但在這種情況下,誤診確實無法收場。這算不算一不小心就玩脫了?”
“.”
韓怡然和韓志傑聽着周圍的議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又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眨也不眨地看着伯伯和大哥,想從他們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沈佳音也有點擔心。
她知道韓醫生醫術高明,可他也是個人,是個人就有可能出錯,這再正常不過。
但就像他們說的那樣,在這種情況下誤診,確實不好收場。
肖長卿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壓低聲音說:“不用擔心。韓醫生的本事,我們都很清楚。他不是個拎不清的人,不會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掉鏈子的。”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在如此關鍵的時候,他們父子兩不會選擇出這個風頭。
但如果這個人真的被確診出肝癌早期,那麼韓白蘞就能在學生心目中樹立起威信,日後學生們也會認真對待他的課。
“你說得對。”
韓醫生是個聰明人,也是真心想要傳承中醫,不會做出自毀長城的舉動。
臺上,韓白蘞和韓無恙父子兩面對着“羣情洶涌”卻是同樣淡定從容,絲毫不見慌亂。
他們的表現,輕而易舉地安撫了沈佳音和韓怡然他們的情緒。
韓白蘞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然後目光落在外賣大哥身上。
“你只管去醫院檢查。誤診了,我頂多不做這個老師,回去繼續研究醫術,努力提升自己就是。但如果確診了,那就是一條生命。肝癌早期,治癒率很高。但如果是中晚期,尤其是晚期,基本就無力迴天了。”
一句話,表明了他對生命的珍重。
大哥也被他的態度給觸動了,這次沒有再氣呼呼的罵人,表情也多了幾分忐忑。
沾上這個“癌”字,就沒有人不怕的。
“那、我”
這時,一直在後面默默“看戲”的校領導站了出來,讓人趕緊帶着這位大哥去旁邊的附屬醫院進行檢查,還是走的綠色通道。
他們離開之後,學生們都坐了回去,韓怡然和韓志傑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三尺講臺上,只留下一頭白髮的韓白蘞,一雙溫潤的眼睛如和煦的春風緩緩地掃過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我剛纔聽到有同學說,我如果聰明一點,就應該選擇糊弄過關,而不是在這麼關鍵的時候如此較真。”
“可在我看來,事關生命,就必須較真。今天是在課堂上,那如果是在醫院坐診呢,難道也可以爲了聲譽,爲了省去日後的麻煩而選擇閉口不談嗎?顯然不能。”
“在這裡,我又要回到先前中醫還是西醫厲害的問題。說實話,作爲一名中醫,我不僅不反感西醫,相反,我很慶幸它的興起。它對我來說,完全是有利無害的存在。”
“比如剛纔這位病人,我懷疑他是肝癌早期,可我的診斷僅僅是我個人的看法。如果病人有明顯的不適,我還可以通過症狀來讓他相信我的說辭。可偏偏他什麼症狀也沒有,所以你們也看到了,他完全不認爲自己有病。同樣的,你們也對我的診斷表示懷疑。”
“而他現在去利用西醫的手段進行檢查,那些彩超啊、CT影像可以更直觀地證實我的診斷到底是對還是錯。如果是對的,病人被說服了,自然會配合治療,也就挽救了一條生命。如果是錯的,說明我學藝不精,必須勤加苦練,提升自己的醫術。”
“我是一個人,我不可能不犯錯。事關生命,我會努力不去犯錯,尤其是一些低級的錯誤,但我也不懼怕犯錯。”
這推心置腹的一番話,着實挺打動人的。
患者把性命交到醫生手裡,最怕的不是醫生本事不夠,而是醫生不拿他的性命當回事。
當一個人對生命足夠敬畏,他就會爲留住生命而拼盡全力,而不是明哲保身,甚至推卸責任。
其實,天賦型選手直升頂尖醫生的例子屈指可數,大多數是夜以繼日學習研究成長起來的普通人。
一個醫生就算醫術不那麼高明,卻能把生命放在第一位,他一樣可以治病救人。
相反,頂尖的醫生若是不敬畏生命,那他不僅不能造福人類,反而會成爲殺人害命的利器。
這時,有學生舉手提問:“韓老師,如果誤診了,對你的職業生涯影響是很大的,你真的不怕嗎?”
搞不好,職業生涯就斷送了。
“怕呀,怎麼可能不怕呢。我雖然沒什麼名氣,但也怕被人砸臭雞蛋蓋布袋。最重要的是,丟了祖宗的臉面,我也怕他們夜裡來找我喝茶聊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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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忍不住“哈哈哈”,覺得這老師真的不古板,說話挺有趣的。
“可是怕也得上啊。醫生怕,病人不是更怕嗎?”
一句話,學生們又齊齊沉默了。
是啊,醫生怕,那把生命交到醫生手裡的病人不是更怕嗎?
“啪啪啪”有人突然鼓起了掌聲,一開始是稀稀拉拉的幾下,很快就變成了雷鳴一般的響動。
韓白蘞又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然後等着掌聲慢慢停下:“還有其他問題嗎?”“韓老師,聽你的意思,你對自己的診斷也沒有絕對的把握,那你爲什麼還要讓韓無恙助診?你不怕把他給毀了嗎?”
在這一批年輕的學子裡,韓無恙可是被譽爲天選之子的存在。
如果今天誤診了,他就等同於從神壇墜落到地上,再被推到風口浪尖上,要面對的壓力超乎想象。
聞言,韓白蘞看向韓無恙所在的位置。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他緩緩地笑了,因爲自豪。
這個孩子還很年輕,卻已經積攢了足夠了的勇氣和實力,因而足夠沉穩和從容。
韓無恙也回以父親一個自信的笑容。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有多少名聲,但他絕不會給父親抹黑。
“說實話,我沒想這麼多。無恙從小就跟着我學醫,所以只要他在我旁邊,我自己診斷完之後,都會習慣地張口就說‘無恙,你來給他看看’。”
“那如果給你機會重來,你還會選擇讓他參與進來嗎?”
“會。所有的醫者,都不是簡單地在書本理論裡成長起來的,而是不斷地通過實踐去積累經驗。總不能因爲害怕犯錯,害怕被人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就選擇不去給人看病吧?我的孩子,我不能說他多麼優秀,但我相信他有足夠的魄力去承擔責任和麪對挫折。”
“如果他承受不住呢?”
“我能。”回答的人是韓無恙。“因爲我知道,無論我榮耀加身還是名譽掃地,他們都會在。”
一個人抗擊風浪的能力,除了來自於自身的強大,還來自於身後有退路。
這退路,便是那些愛着他,任何時候都願意敞開懷抱接納他並守護他的家人。
幾乎所有人都因這句話破防了,短暫的靜寂之後,接着便是如雷的掌聲。
韓怡然和韓志傑更是一下子就滲出眼淚來,脣邊卻噙着笑。
伯伯其實不是一個會煽情的人,但他們離家的時候,他總會認真地叮囑一句:照顧好自己。要是覺得扛不住了,就回家。
“突然有點想哭,還有點心塞。”
“好羨慕啊!這纔是真正的家人!難怪他氣質那麼溫和,一看就是情緒很穩定的人,原來是從小被愛着長大的。”
“雖然總是說逆境出人才,但相比之下,絕對是從小泡在愛裡長大的孩子更容易成功,因爲他有退路有倚仗,所以不缺勇氣,自然更加敢闖。”
“聰明的父母在孩子受挫受傷的時候知道拼命地將他接住,替他療傷,讓他有勇氣重新出發。愚蠢的父母就知道罵孩子脆弱、玻璃心,丟了他們的臉面!”
“.”
沈佳音跟肖長卿對視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這跑題是不是跑得有點太遠了?
但這也說明,韓醫生其實挺適合做老師的。如果那位外賣大哥的診斷結果出來,證實了他的能力,那可以預見,他在醫科大學的任教生涯一定會如魚得水。
“韓老師,跟醫學無關的問題,可不可以提問?”
“可以。這是第一節課,我也沒打算正式開始授課,所以你們可以暢所欲言,但請文明發言,不要口吐芬芳,更不要人身攻擊。”
這些網絡用語,韓白蘞都是從韓怡然那裡學來的,今天也算是學以致用了。
“哈哈哈,韓老師的求生欲很強啊。”
“韓老師,你說你的女兒和小兒子因爲興趣問題,沒有選擇學醫。請問,你會絕對尊重孩子的興趣嗎?”
韓白蘞毫不猶豫地點頭。“會。我雖然是他們的父親,但他們的路總歸是他們自己在走。我希望他們都能走在自己喜歡的路上,看自己喜歡的風景,做自己喜歡的事。”
“如果他們的興趣註定了他們將來不會有什麼成就,只能當個普通人呢?”
“我們不都是普通人嗎?更何況,無論孩子選擇學什麼做什麼,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證他一定會出類拔萃、功成名就啊。”
很多父母以爲孩子走自己給他鋪好的路,就能夠順風順水,出人頭地。可很多時候,那都不過是父母的一廂情願罷了。
“可你不得不承認,有些專業確實更容易出人頭地,至少更容易找到工作賺到更多的錢。”
這也是很多孩子內心掙扎不休,拿不定主意的原因。
他們想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走,可又害怕真的像父母說的那樣混得一塌糊塗,將來吃苦受累,還要被人瞧不起。
“這個我不否認。可是,你怎麼知道,他每個月賺一百萬,你每個月賺一萬,他就一定比你快樂呢?是,他們住豪宅開豪車,怎麼看都是幸福的,可他們心裡難過的時候,也不會告訴你啊。”
“他們會難過,我們不也會嗎?”
“所以,這本來就沒什麼可比性啊?”
“可至少錢可以解決大部分的煩惱,不是嗎?電影不都說了嗎,這世界上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
“.”
就這樣,本來應該是傳授中醫知識的嚴肅課堂,最後變成討論“什麼是幸福”去了。
幾乎所有人都加入進來了。
大家各抒己見,一時間,教室裡鬧哄哄的,像極了早晨七八點的菜市場。
不經意間,下課時間到了。
韓白蘞剛要宣佈下課,就有人像炮彈頭似的從教室門口衝進來,氣喘吁吁地喊了一句:“檢查結果出來了!”
霎那間,鬧哄哄的教室變得鴉雀無聲。
不管前一秒在說什麼,說得多麼興高采烈,這會兒都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韓怡然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等待宣判的犯人,緊張得一把抱住了沈佳音的手臂,用力得把沈佳音都給捏疼了。
記得我大學時有個老師上課特別有意思,他的課從來不點名,但誰都捨不得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