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後, 柳綱仍時時回想起九歲那年的那個春天。
那個黃沙漫天、草木尚未萌發的早春季節,那個刀光劍影、悲風慘霧的一天……
那天,爹爹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刀劍之中轟然倒下, 剛生下弟弟的孃親幾近崩潰地跪倒在塵埃之中, 而本以文人出身的繼父也同樣一身是血、激憤欲狂地投身殺戮之中。——當然, 那時, 他還沒認這個父親。不, 即使到現在,他也不過口頭上叫他一聲爹,心裡已不是幼時那麼認同。
他本被爹爹令人要護送出去, 但他已知爹孃身處險境,不肯獨自逃走;而且, 他也有練武的, 不會連累到父親他們, 況又何懼一死?只偷偷轉了回來。
本來,那個文昌公主此來是爲澄清誤會的。
一切不過只是一場誤會……
不過是那個文昌公主無事生非、小題大做的一場誤會而已!
不然, 孃親和繼父早就遁入江湖,隱逸山林了。
不過是因爲那個什麼江賢千辛萬苦追她到西戎,兩人見面時被遙律定枰發現。遙律定枰妒火中燒就一刀砍了江賢,又冷淡了她幾日,她便吵鬧着要回孃家。遙律定枰竟也不似原先那般體貼, 她分外氣苦, 只道是歷代出塞和親的公主命運落到自己頭上了。自以爲秦助當初所說全是欺騙, 因此寫信回去。之後, 又感覺這樣的妒忌實則也是出自對她的愛, 她又後悔不及……
而遙律定枰彼時卻因遙律固餘黨劫奪了王太后,去追擊平叛去了, 所以她才日夜兼程,趕到西峪關。
只可惜,就是她橫刀在頸也未能阻止這一場擊殺!那些奉皇后懿旨暗殺的大內高手怎肯放過如此良機?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要除掉秦助或者爹爹的!
可笑的文昌公主,愚蠢的和親王后,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差點立即就挑起兩國之戰!
危急的情勢突然更加複雜了!卻反而要靠帝后一心誅滅的爹爹來收拾殘局,穩定軍心。當然,秦助對西戎的約束力竟也起了一定作用。顯然,遙律定枰對自己姑母之子給予了最充分的信任,基於他西戎族最直爽豪傑的一面。
但,帝后主謀欲徹底剪除衛王之勢力之心卻依舊不死。
而對國、君失望、爲生平恨事無力奈何的爹爹本就抱定必死之心;秦助更或許是受孃親家族影響,並不肯全然狂妄到無君無父之境界,一直小心避免,未曾去利用外祖父的勢力,挑起更大爭端。
……
那些日子,孃親一直昏迷不醒。生下弟弟,本就虛弱不堪,又遭逢那場廝殺,父親身死,繼父重傷,自是纏綿病榻很久。
“延郎……不要死,不要……”
或者是,“……助……不要死……別死……”
孃親輪番囈語。
而秦助總握住孃親的手,不停地撫慰。
“我在!我在!……”明明知道她聽不到,他還是低聲喃喃,“我不會死的,他已死了,我如何還敢死呢?”
那幾天,他不知多少次聽到這樣的話。開始,他不是很同意他的話,如果他不能死,而爹爹……爲什麼就非死不可呢?
後來,他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確實不敢。縱然他說,本來應該是他死的,而且,縱然他也本來打算死掉,希望孃親以後永遠記得的是他,可他又怎麼能如此自私?哼,他居然也懂得爹爹的心思!爹爹既然非去死不可,他自然是不敢了。
他也知道爹爹勇於赴死之心。並不僅僅是帝后滅絕忠臣之意冷了他的忠心,他可能早萌死志。縱然沒有這一場殺戮,他又豈能太平地在京都做他的武嘉侯?只要孃親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他又如何能獨力支撐下去,又能活多久?
一連幾天,孃親都這樣翻來覆去,睡不安穩,醒不過來,秦助不合眼地守在她身邊,他也要守着。而秦助那幾天的狀況其實比一直昏睡的孃親還要慘白、可怕,虧他後來還一直私下裡對自己說,他比爹爹俊美……這個男人,還是男人嗎?那麼愛美,還那麼喜歡和爹爹比,可惜,卻又不敢讓孃親知道。其實,孃親大概都知道吧。可那回劫殺之亂中的英勇和剛健,他覺得秦助永遠也比不上爹爹的!
幾天之後,孃親終於醒了過來。
孃親終於醒了呀!
秦助將輕輕摩挲她面頰的手指收回,向她小心地展開一個笑容。孃親的目光落在秦助的面上,似乎愣了一瞬。
他就知道,弟弟有丘大娘帶着,他也根本無需別人照管,秦助只顧着孃親不就夠了?多餘地瞎操心,一下子瘦那麼多,肯定是讓孃親都不認識了。不過,他到底還是真佩服孃親的,她能從容面對各種情境,除了爹爹的死。無論是初醒過來看到秦助消瘦憔悴的臉,還是日後他顛三倒四的言行,都能泰然處之。
“你怎麼……?”
“韶玥……我很好。”
秦助激動地難以自持,猛地扭過頭。
他很不屑那樣大年紀的人居然還要流淚……但當時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也跟着小心地擠過去,忍淚微笑。
“娘……”
孃親一見他,就又是淚涌出眼底。大約是他一身孝服,讓孃親想起爹爹了吧?她含淚,那麼愣愣地看着他。好一會兒,伸手只摩挲着他的頭,虛弱地摟抱着他,淚落如雨。
夕陽收束了最後一絲金色光芒,風沙漸落,西北邊陲小鎮依舊荒涼冷清。
這是古戰場。
多少亡魂曾飄蕩於此,多少年輕的生命終結於此,多少家庭失去兒子、兄弟、丈夫、父親……天地爲愁,草木悽悲。
如今卻是一片平和。
帳篷內卻舒適得猶似暖春,這自然是那個一向很講究吃穿住行的秦助令人佈置的。他是一點不適應西戎族生活習慣的,所以很不喜歡。
夜幕降臨。
滿天星羣璀璨,低垂若可摘。
他不知如何安慰孃親,半晌纔想起,“娘,你想見弟弟嗎?”
孃親看向秦助,“他,長得像你嗎?”
秦助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摸向他的頭,“不太像……”
“抱他來吧。”
“我去抱。”他不想自己的頭再被這兩個人輪番□□,跑出帳篷。
抱着那個還在熟睡的小嬰兒進了帳篷,遞給孃親懷裡。
孃親看着弟弟,很久。
“怎麼不像你了?我看很像的。”
她微揚嘴角。像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後,很平常很恬靜很溫柔地撫摸着小嬰兒的臉頰。
他窺視着秦助。這個人大概因孃親的話心內感激,只傻呵呵小心地笑。孃親在那樣虛弱的時候還周到地想着安慰他,可惜此人最後吐出的話卻依舊彆扭:“眼睛不像。”
弟弟還沒醒呢,孃親又看不到,他說這話有什麼用?
“纔不是呢,是因爲不像孃的眼睛,他纔不高興了。”
因爲他的眼睛是像孃親的,而弟弟的卻不是,所以這位繼父就失落得很。——此人一向小氣,真正讓人無話可說。可弟弟就只知道貪睡,那寧靜淡泊的睡顏倒與平時的孃親很相似的,他不是一看就看呆了去?或許他只是不敢那般凝視着孃親吧?那幾天幾夜,他一直守在孃親身邊,卻又好像一直在擔心害怕着什麼……
可娘在,弟弟在,連他也在,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對於父親的死,除了那幾天的昏睡,孃親一直沒有多說什麼。雖然,她偶爾還是有些悵然,有些若有所失……他當然還不能理解大人們的情愛悲歡。可爹爹畢竟是那樣死的,孃親又怎能無動於衷?縱然她一直掩飾得好,縱然她生死達觀,究竟也還是不能達到那莊子鼓盆而歌的境界吧?……
好在,他也慢慢懂得,慢慢的和孃親一樣:你在身邊時,會好好的珍惜,用盡一身力氣去珍惜;你不在了,就替你好好地活着吧……
而繼父,自然也不敢提起此事。雖然他必是知道,爹爹早已紮根於孃親的心裡,早已永遠不可能被忘記,縱然他死去了。
他有時不免在心裡腹誹:這位繼父有時真像個孩子,實在並不像是那個曾在朝堂之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宰相大人,說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除了娘,誰也猜不透。有時候還惹得弟弟大驚小怪……
不過,他也很快像娘一樣,學會面對他不動聲色,纔不會爲他的話動容或生氣。不然,一天下來,他面部肌肉非抽筋不可。
有時候,他會獨自爬上青山。會伴着那座青冢,和親生父親呆一個下午,這纔是他永遠的父親。
爲國至忠,爲情至性。一生飄零,寂寞寥落……
父親或許還是有所憾恨的吧。但能爲心愛之人而死,最後得以微笑從容於死於她懷中,成全所有,也成全了他自己……
厚德載物,天地唯我獨負情愁。
大地春回,陽光燦爛,山輝川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