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扶起在冰面滑倒的她,不自覺衝口吟出這麼一句。話一出口,方知自己竟如此輕薄浮蕩——雖他們早已定親,雖他已對她有情,怎麼能才相見就當面說出這樣的話?心中暗暗愧責。
她慌忙掙脫他的扶持,悄悄看他一眼,瞬間臉紅,垂首,嬌羞之態楚楚動人。然又擡眸打量他一番,才又垂下長睫,低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心頭頓時狂跳起來!但想到他們並不相識,她竟如此回答,又有些不快。面容肅正,語帶輕責,“你知我是誰?……”
她調皮地一笑,剛纔的嬌羞化爲一絲狡黠,嗔他一眼,“我知你是哪個狂徒!你既然敢先說那樣的話,如何倒責怪起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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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他驚異於她的大膽聰敏與針鋒相對。瞧着她修眉長目,嫣紅如花的脣瓣,垂髫少女的純真笑靨,秀美絕倫……呆愣着,一時竟不知如何答話。半晌,纔在她似嗔似喜的目光下,深施一禮。
“在下柳延嗣。……顏姑娘。”
她的小臉又騰地紅了,又似是驚喜之極,目光撇向一邊,纔回道:“你卻如何認得我?”
他自然不好意思提及這幾回在這附近交遊讀書,一次偶遇之後,總情不自禁地注意起自己的未婚妻。只說,“我們定親時曾見過一面……”
她並不信,顯然是不記得自己四五歲時的舊事了。婚後,提及這一次相見,她卻說,她哪裡能記得幼時見面那麼久遠的事,也不知他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只是,那一剎那間的怦然心動才使她那般不顧禮節脫口而出那句話的。
不過,她之前也曾聽父親提過柳延嗣極是個品格端方的守禮君子,況柳家雖以武名家,卻最重禮教,家風謹嚴,怎會無故失禮?那時,她家宅旁的那所鄉學極爲著名,是附近幾個縣城學子們必遊之地,柳延嗣自然是其中一個,這個她也聽說了。而她父親雖已去世多年,平州百姓尤其學官士子依舊尊重之極,一般人又焉敢唐突於她?她便猜出應該是他了。
……
是的,那並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然而,這被玥兒認定的第一次相見,卻是她動心鍾情於他的開始,也是他永生難忘的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當年他是多麼自傲自得,竟敢以爲自己是君子!而她也一直以他爲可託付終身的良人。婚前的這次相遇,她對他動了心,一點相思全繫於他;婚後三年,他們兩情相悅,恩愛纏綿。即使後來父母百般刁難,備受委屈,她依舊癡心一片,無怨無悔……可他最終卻辜負了她的情意,離棄了她!
佇立良久,夜幕低垂。高牆厚壁,庭院深深,冰冷無情,阻隔有情人,無由一見。
“玥兒……”
人來人往,那麼多人擦肩而過;近在咫尺,他卻再難與她相遇相見。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找她,然而他的心卻不由他自己。這一回,他終於明白,在這幾年中,又何曾時刻忘了她?既然一直忘不掉,一直放不下,那時刻不忘的牽掛,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比之八年前,只有更重,又何曾減輕分毫?
或許,她在與不在身邊,並不像八年前所以爲的那樣……
只是,他錯了那一場,還能再回頭嗎?
青鴉從後門出府,欲要回家。剛走進附近的小巷,突然感覺身後有一道目光追隨。一扭頭,頓時愣住。
那個人是……是姑爺?是他!
雖一見就知是他,但畢竟八年未見,原先的清俊疏朗之中更多些沉穩儒雅,渾身的英武之氣也更明顯了些,只是那滿面憔悴不堪的風霜之色,才讓人覺得的確太久沒見面了!她一直跟在小姐身邊,倒不覺日子流逝很快。
她絕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忽然遇到柳延嗣!心情激盪,驟起驟落,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驚悟過來後忙急急往前走,只想避開。
“玥兒……她還好嗎?”
“你……誰呀?別擋路!”
柳延嗣也沒想到青鴉還在韶玥身邊。上次在景明園似乎沒見到她——當然,他當時何曾會注意到其他人?這時能遇到青鴉,自然激動之極,問她當然更好。
青鴉不能擺脫,回頭怒視,“你別跟着我,讓我們大人知道,你吃不了兜着走!”
“青鴉!”柳延嗣瞥見青鴉腦後綰就的髮髻,她不會也成了……
青鴉終於忍不住轉身,憤恨地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此時,柳延嗣又哪裡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該說什麼,囁嚅,“我只想……”
“小姐一向過得很好,現在已經是宰相夫人了!她如今心如止水,不會見你的,你別妄想!”當初那麼狠絕,現在這樣又算什麼!“我也不會告訴她的,你別想着還來打擾她!”
“不,不必告訴她。”柳延嗣黯然,“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這幾年過得如何,秦大人對她……”
“你憑什麼過問我家小姐的事?大人對小姐再不好,也沒拋棄她,你有什麼資格?再者,小姐好不好,與你什麼相干!”
秦助雖然配不上小姐,對小姐也不專情,可當初和小姐那麼相愛的你,卻是那麼深地傷害了小姐!她青鴉雖見識淺薄,不知究竟,不懂他們之間的情、事,可那次小姐算是在鬼門關過了一趟,她又怎能忘記!
柳延嗣站住,無言以對,一顆心刺痛不已。當然,青鴉的搶白並沒什麼,那是他該受的。他更關心的是韶玥的現狀,難道她果真過得不好嗎?當初是賭氣下嫁,將那個男人一路扶持到如此地位,如今他卻對她不起?以韶玥的性格,又豈能忍受這樣的侮辱?可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幾個小廝協助僕婦們在花園裡擺弄着花盆,佈置庭院,來來往往,忙忙碌碌。
秦助擁着韶玥站在曲廊上,指點面前那幾盆別人新送來的珍奇花木給她看。
“大人不是說近日朝政很忙,怎又如此有閒了?”
這幾日,他不僅陪她出遊,下朝回來仍是過去習慣,晚飯後回房先是對案處理公務、讀書,依舊是夜夜共枕而眠。那兩個姬妾之事卻是一句也不提了,更沒讓她安排什麼住處。——對她的殷勤尤勝往日。
“是挺忙呀,你沒見我每日裡都是來去匆匆?有點時間,我自然忙裡偷閒要陪陪夫人了。”
秦助笑嘻嘻地,撩了她一縷柔發在手中把玩,“夫人是不是很感動?”
韶玥順着他的話,“當然感動,辛苦大人了。”
“其實,也沒什麼辛苦。大多不過交給下屬去做,那些須親歷親爲的卻多是無聊之極的瑣事,還不如陪着夫人賞花飲茶,就是看着夫人一顰一笑,也比那些有趣得多呢!”
韶玥從不認真對待他這些沒正經的浮滑之調。這人,與先前是頗不一樣了。以前,她一直居於深閨內室,於他是很少一見。就是偶爾在外遇到,他也總當她是小姐,尊重是不必說了,焉敢如此調笑?
但,現在畢竟身份不同了。他是夫,她是妻;更何況,隨着他官位的步步高昇,或許是他本性漸漸暴露出來,或許是地位真能使人改變,他們之間不知不覺地也便成了現在這般。她是懶得在意,只謹守妻子本分。——不管是成婚初尚未得官的他,還是現在青鴉口中的所謂逾矩的他。
他人生角色轉變得灑脫自如,她也接受得理所當然。
“大人,馬公子留書辭別。”
秦助的隨身護衛匡述拿着一封書信過來。這個匡述自秦助初入官場就跟着了,很是得力忠心。看到韶玥在旁,早也向她深施一禮。
韶玥聽是外面的事,便欲避開。秦助仍摟着她腰肢不放。
“走就走吧,何必多此一舉。”
秦助看也不看匡述手中的書信,更別說接了。居然還委託他最器重的護衛來送信,這人倒也會鑽營,未必是真想離開。
“大人不留嗎?”
“哼,有什麼好留的?”沒有爲他所用的才能,他留着做什麼!看了一眼韶玥,秦助忽然問:
“他在府裡一向悠遊自得,爲何突然要走?”
匡述從垂着的眼皮下偷看一旁的韶玥一眼,然後對上秦助的眼睛,恭敬回稟:“馬公子中意巧巧姑娘,不料大人卻將她送給了一介武夫,他十分失落且是不忿,所以才……”
秦助冷笑一聲,不屑地道:“一個男人連妻子兒女都養不活,一直倚恃岳父,不想着如何上進養家,卻只惦記着這些偎紅倚翠之事!那丫頭雖然喜歡彈唱他寫的詩詞,難道就喜歡他的人了?到時候沒飯吃,多半倒會賣了她。人家小丫頭都明白,他連這點見識都沒有,也癡心妄想!”
這個自以爲“才子”的貧士當真是懷才不遇也就罷了,只不過會寫點風花雪月之辭,以助佐酒之歡,就風流自賞,實際百無一用。他當然要將那丫頭送給有用之才了!
韶玥回頭,有些詫異地看了秦助一眼。
秦助嘻嘻笑着湊近她,“夫人,你不用吃醋了,那兩個歌伎我早就送人了。”
“你……”韶玥不覺有些狼狽,垂眸淡淡道,“我並沒吃醋。大人不必提醒我婦德……”
秦助笑意不及收回,俊容已刷地變青,雙眸起火。
“這麼多年,你就這麼不放我在眼裡!”
韶玥看秦助之前那一向優遊從容之態不復存在,從未有過的焦躁鬱怒之色扭曲了他俊美的面龐,她有些驚愕地伸手。
“大人,我沒有……”
秦助餘怒未消,一把甩開她捉住的衣袖,“夫人如今可真是貞靜賢德!只是,你不覺得你用錯了對象,用錯了地方,用錯了時候嗎?在該三從四德的時候……”
秦助看着早已面色大變的韶玥,陡然住口,呆了一呆,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