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玥收了淚, 默默良久,擡眸。
“既然如此,那麼, 你……寫休書給我吧。”
秦助緊握鐵柵欄的手痙攣了一下。“休書”兩個字從她嘴裡吐出, 他怎麼竟比她還感同身受地痛苦呢?柳延嗣那樣的人, 和她唱和過多少詩詞歌賦, 應該給過她許多值得紀念的東西, 而她,卻只獨獨保留那封休書!他就是因爲看到那個纔不顧一切地爲她做了那些!目光逐漸轉深,隨即無所謂地一笑。
“那就……不用了吧。反正我也快……”
“若是你不會死呢?”這麼決心決意要死了嗎?
“……”
秦助心房似被什麼重重撞擊了一下。她就那麼着急要離開?不再在意那休書後的失德之名了?但他……
“我……不想違揹我先前……在鳳質殿裡說過的話……”他略略躊躇, “不如你寫吧,你寫給我也是一樣。還是你寫, 你休了我好了。”
韶玥似乎並不爲他這般出格的話有所動容, 或者是習慣他這樣的說話風格了, 只默默盯着他。
秦助倒被她這般意味不明的凝視弄得不自在了,眨眨眼, 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好。”
話音落下,韶玥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秦助滑落坐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了, 似是帶走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縷陽光, 很久才自嘲地一笑。咳嗽一聲, 喝了一口酒, 將喉嚨裡黏稠的什麼漱出。卻是一口帶着血絲的酒水, 有幾點濺落在雪白的鋪蓋上。他皺眉,欲待再漱口, 喉內腥澀難忍,又接連嘔出幾口殷紅。擦擦嘴角,無謂地笑了笑,不過是鞭刑後的淤血而已,吐出纔好……
只是,那鑽心的痛又是爲哪般?
她顏韶玥豈是一般世俗女子?用情太深卻沒得到相應的回報,被休被棄是極度刺激她自尊的事,休夫又豈會讓她爲難?
環顧一下陰暗封閉的牢室,明日若是他被發現倒斃於此,會不會更讓人覺得神秘而奇怪?
他又咳了幾聲,吐掉口裡難以吞嚥的黏稠。恍惚想着……若真能這樣,也好,到死,韶玥都是他的妻子……
形勢越來越緊張。
秦助竟似一心求死,還在獄中寫下罪己書遞交上去,皇帝皇后自然樂意全力成全。朝堂之上,宣讀了那罪己書,帝后態度卻依舊輕描淡寫,深藏不露,只說秦相自悔莽撞,仍在面壁思過。朝臣們開始紛紛上書彈劾指摘宰相之前各項朝政失誤之處,羅織罪名。一時之間,真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陳焜等人惶惶不可終日,匡述幾乎生出要去天牢劫獄的打算。
韶玥自第二次天牢之行回來,關在房中,閉門不出。宰相府尚未受到什麼□□,算是皇帝念及舊恩而特殊優待了。——其實不過是知道宰相府只一女人在,並無其他勢力,無需防範而已。
幾個夜晚,匡述都瞪着靜苑內那如豆燭火發呆。雖然那天,他也略略知道大人和夫人吵架,夫人那麼受傷地出來……可他認爲這不過是大人的良苦用心罷了!因爲他們才離開,大人就令人送信來,命他全力護衛夫人,甚至要他必要時送她去找柳延嗣。
如果大人連夫人都已決心放棄了,那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呢?爲什麼竟到了這個地步呢?想到夫人所說的自暴自棄,他也同意的。如果大人願意,保住自己性命應該不難。所以,他還是寄希望於夫人,期待夫人能勸止大人。可夫人對大人本就情意淡薄,而況大人現在又一點不領情……
黃昏時,匡述被叫進靜苑。
“準備一輛馬車,不要招搖。”
“夫人?”
韶玥看了匡述一眼,加了一句,算是解釋,“夜裡你帶我去何老太師府。”
匡述驚訝地看着韶玥。何老太師,四朝元老,三代帝師,耿耿忠介之臣。先皇在世,以父事之,對皇上皇后的影響力自然非同一般。夫人去找他,難道是爲了救大人?只是,大人與這位太師素無交接,何太師對弄權大臣最爲痛恨,對大人的印象又豈會好?
還有,從不拋頭露面的夫人又如何知道這些?
夜深,匡述帶着韶玥悄悄出府,坐上馬車,趕到城東何老太師府。馬車停在太師府後門巷口,韶玥掀簾對匡述道:“不必驚動府裡其他人。你先去探探吧,我要直接單獨見到老太師。”
匡述只好從馬車伕再變身爲夜探。
太師府早已燈滅人息,寂靜無聲。匡述探到何太師的臥室,將他“驚醒”。
何太師穿戴整齊,雖滿懷疑惑,精神卻還抖擻。
匡述隱身屋外,警惕地看看四周,見何太師慢慢走進了書房。從窗外看到韶玥的影子站起,似乎拿出一個什麼物件,向老太師亮了亮。何老太師愣了一愣,竟然兩膝一彎,就要下拜。韶玥伸臂扶住。他不由大爲驚異!
書房內,韶玥收了玉牌。兩人坐下。
寒暄幾句,何太師問起來意。韶玥直接說了。
“秦……大人,他,他是你……?”
“他是我丈夫。”
何太師驚得老眼大睜。想到秦助入朝幾年來,他居然一直不知面前這位女子就是秦助的妻子,她竟然比她父親還要隱藏得深!
“這小子……”這是私下裡談到秦助時對他的稱呼,韶玥當然不會在意,但何太師顯然覺得冒犯,忙掩飾地咳了一聲,“咳……你們夫婦在京這麼多年,我們這些老傢伙居然都不知道!秦大人居然也從沒有利用……”
韶玥淡淡一笑。秦助若靠他們提攜,仕途自然會有所順利也有所不順,當然不會出現今日牢獄之災。只是,也就不能“爲所欲爲”,達到他想要的某些目的。
何太師問及此次秦助得罪帝后之具體事項,韶玥便簡要說了那天的事。
何太師沉吟道:“如此說來,是帝后要小題大做,剪除他的勢力,收歸皇權罷了。但秦大人何以送上門去,是否另有……?”
“老太師請放心。他雖非老太師一般忠君愛國,但從無野心,且如今既已如此退讓,定不會妨礙帝后皇權鞏固。不久,我們就會離京,效法父親,嘯傲山林,隱居度日,不再過問世事。”
何太師眨眨眼。看韶玥篤定而沉靜的面容,他當然不懷疑她這個心思,也不懷疑她決定此等大事的能力。然,秦助給他的印象是張狂過甚,這一下子如此退讓,才令他更爲驚疑呢!
韶玥道:“他受父親薰陶……也算是我父親弟子。從小在父親身邊長大,是父親親自教導。”
何太師呆呆地“哦”了一聲。可能吧,年少輕狂,任情任意,或許是有顏父之風。只是,也該能收發自如纔是,這次何以要找他?究竟還是年輕了啊……哦!不,只不過是她不願親自出面而已……
韶玥不再多說,起身向何太師告辭。何太師送她出門,韶玥請他止步。何太師站在書房門口目送之前那個黑衣人護衛着韶玥悄然離開。
剛出了太師府後門小巷,正欲上車時,匡述忽然警惕地低喝一聲:“誰?”
隨即就欲縱身追去,夫人說不讓人知曉的。但又猶豫着韶玥的安全,欲前不前。
韶玥止住他,“不必追。”
那個身影,她很熟悉。想來他大概從他們出門時就一直跟着吧。
夜色蒼茫,簡便馬車緩緩駛遠。
柳延嗣從陰影裡走出。
她親自來找何太師,奔波忙碌,是爲了救那秦助出天牢?原來,她也可以爲了別人,不惜委曲求全,去做這樣大違本性的事……思及以前她爲他做的,心頭劃過一陣苦澀,悽然,黯然。
宣帝下朝,回到後宮。陸皇后看他面色沉鬱,便問究竟。宣帝擲了手中一份奏章,嘆一口氣。陸皇后接過,翻看了一下。
“老太師竟忽然出面勸諫朕……他不是一向反對大權旁落大臣之手?”
何太師一向對君弱臣強之現象痛心疾首。在朝時,殫精竭慮爲國盡忠,如今雖賦閒在家,幾次上書也均是提醒皇帝要加強君權,抑制豪強。
“皇上,還是給老太師一個面子吧。何況,他這奏章裡說的也有道理。秦助一直如此示弱,不管是真是假,一下子大動干戈,若一着不慎,造成朝政動盪也是不好。爲政掌權,首先還是要注意平衡之道。”
宣帝本一向優柔寡斷,這回見秦助毫無反抗,很是躍躍欲試,想要一番作爲。此時聽到皇后又出言阻止,雖有些不服,卻又覺是有道理。只是,爲什麼他就不能依自己心意完全決定一些事情呢?
“此事不宜操之過急,這也是臣妾這些天一直考慮的。最主要的,如今朝堂之中,我們的力量還太少,那些官員根本還不能擔當重任!”陸皇后又掂了掂手中的奏章,“灃水之盟秦助立了頭功,名揚天下,一時尚有民心……皇上你本就宅心仁厚,總不能讓你落得個兇殘暴虐之名啊!秦助的事,還是日後再尋機會。”
宣帝點頭稱是。